说着她语中一顿,认认真真地道:“现在父皇可能在发脾气吧!”
“小人精。”卫湘心弦骤松,嗤笑着蹲下身,问她,“跟母后说说,谁惹你父皇不高兴了?”
云宜道:“嗯……好像侧殿的席上有人说我和弟弟的坏话,连带着还议论母后的是非,但我没听到他说了什么,是宫人向父皇禀的话,父皇听完脸色就变得可难看了。”
第293章 罗织 “母后知道了,多谢你来说这一声……
在皇家的宴席上出言羞辱皇后, 与民间赴宴指着主人家的当家主母骂有什么分别?
……哦,分别还是有的。若真是民间寻常人家,双方左不过是打一顿, 自此不相往来。但在宫里, 尤其又闹在九五之尊面前, 这事是能出人命的。
怎么会有人这么不长眼?
卫湘心下揶揄, 仔细一想倒也明白这不足为奇。因为新年宫宴规模盛大, 所谓的含元殿宴席其实不仅坐满了偌大的含元殿,内殿、外殿、侧殿皆会用上, 殿前广场上还会支起挡风的棚子,当中布好炭火, 也用于设宴,整个广场上足有二三百席。
在这之外, 含元殿附近的几个花厅、暖阁也都用上了, 参宴人数不说上万也有八九千,其中不乏平日与朝堂已没什么牵扯,只因家底够厚因此还有个身份的。
也正是这样的人, 往往最容易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壮志难酬,也最喜欢高谈阔论,愈是令人紧张的话题他们就愈感兴趣。
规制这样高的宫宴, 他们平日摸不着一根毛,如今难免进了含元殿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三杯好酒下肚,别说皇后,就是玉帝下凡他们恐怕也敢评判几句。
卫湘定住气,吩咐傅成:“多差脚力快的去前头盯着,有事及时来回本宫。”
“诺。”傅成一应,即刻去了。很快便有十几名宦官从长秋宫中鱼贯而出, 直奔含元殿。另有两人提前去了紫宸殿候着,以便及时知道皇帝有没有气得直接回紫宸殿,回紫宸殿后又是否气得摔了东西亦或犯起头疼。
乳母葛氏上前询问卫湘:“娘娘,两位殿下……”
她小心地觑了眼两个孩子,言道即止。
卫湘明白她的意思:皇子公主本去了前头的宴席上,这是殊荣,内外命妇都知道了。现下他们提前回来,那去不去椒房殿里的宴席?若去了,旁人难免好奇发生了什么;若不去,那让两个孩子独自在厢房里守岁?
卫湘略作忖度,即道:“本宫带他们进去便是。他们提前回来,但都高高兴兴的,显然不是刚犯了错的样子,谁又猜不出端倪呢?”
这也算是她身为皇后的一点点“厚道”。
这样喜庆的时刻,前面的情形又未定,她身为皇后循理不敢说什么。但天子大怒,底下人毫不知情,实是件十分危险的事,她借着让两个孩子回到宴席上让内外命妇都窥见一点不寻常,就是她在分寸之内能做到的提醒。
葛氏明白了她的意思,唤了另几位乳母一起,跟着卫湘一同带两个孩子入殿。
长秋宫的宴席虽没有紫宸殿的规模大,但内外殿也都用上了。卫湘带着两个孩子穿过外殿时便有无数宾客张望过来,等他们步入内殿,殿中也为之一静。卫湘只做未觉,见宫人们已在她身边添好两张席位,就带两个孩子入席。
坐在右首的敏贵妃打量着两个孩子,意有所指地笑道:“孩子们还是在咱们宴上好,前头规矩太严,谁也松快不下来。”
卫湘颔首莞尔:“规矩严也就罢了,平日里都是习惯了的。只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没得叫人心烦,咱们这儿倒是气氛更好些。”
这一番对话又能让一些看到两个孩子进来仍云里雾里的命妇们探知些端底,语毕二人就不再多言个中是非,敏贵妃命宫人将自己案头的两碟点心给两个孩子,卫湘笑着喊他们道了谢,便又是一团和气。
又过约莫两刻,云安也回来了。云安如今已有十岁,也是个有主意的姑娘,来到长秋宫后没急着进殿,而是差身边的宫女来跟卫湘说了两件事,那宫女在卫湘身侧小声禀道:“公主差奴婢来问娘娘,不知现下是否方便入殿参宴,再者便是公主说娘娘若方便,想请娘娘借一步说话。”
卫湘点点头,先吩咐琼芳:“告诉皎淑仪,公主回来了,在她身边给公主添个席位。”
琼芳领命去了,卫湘遂离席起身,往外走时看到皎淑仪因琼芳的话微微一怔,但因卫湘的一双儿女已提前回来,她也并无太多惊异。
康福公主根本没进殿门,卫湘行至殿外廊下,见她一福:“母后万安。”
“来。”卫湘朝她招招手,笑道,“只管进去就是了,找母后出来是要说什么?”
云安稚气未脱的脸上神色沉沉,皱着眉,小声告诉卫湘:“颖母妃恐要遭罪,儿臣想着该先告诉母后一声。”
卫湘目光微凝:“这话怎么说?”
云安道:“刚才宴席上有人耍酒疯,父皇要治罪,有几位大人出来为那人说情,其实……其实也就是说‘大过年的,陛下息怒’这样的场面话。不知为什么,父皇也没说旁人什么,就独恼了林家,说他们毫无恭敬之心之类的……现在已将人轰出去了。”
卫湘眼底一颤:“轰出宫去了?!”
云安点点头:“是。”
卫湘沉了口气,揽住她的肩头:“母后知道了,多谢你来说这一声。来吧,咱们先过年。”
“嗯!”云安笑着点点头,便随她一同进殿,坐到了生母皎淑仪身边。
又过片刻,皇长子恒沂也到了长秋宫来。他大约听说了弟弟妹妹们已都在这边席上的事,并没有太多的话,直接入殿向卫湘见了一礼,便一语不发地坐去了为他添置的席上。
再往后,这晚没再出什么新的事情,但不论卫湘还是旁的内外命妇,心底都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
因此,虽说表面上仍是花团锦簇,但无论宾主,心思都已不在节日欢庆上。时间才过子时,外面的烟花放过三重,就开始有人向卫湘道告退,卫湘自不多留她们,众人也就陆陆续续地散了。
卫湘在宴席散后回到寝殿,又问了问含元殿的情况,傅成说也没别的了,只是宴席还没散。
卫湘点点头,自去沐浴更衣,先行就寝。这些日子她都忙得很,为免自己坐上后位后的第一场新年宫宴闹出笑话,她一连数日神经紧绷,况且还有歌谣的案子在其中搅合,她只觉得连睡觉时思绪都在转个不停,鲜有全然放松的时候。
这会儿宫宴散了,一件大事从心头卸下去,卫湘才沾着枕头就已坠入梦乡。不知睡了多久,隐隐感觉有人上床,她迷迷糊糊地翻身扒到对方身上,无知无觉地呢喃:“头疼不疼……”
片刻的无声之后,她听到一声低笑:“不疼,睡吧,近来辛苦你了。”
然后便是温柔的一吻落在她额上,她顾不上回应就又睡得沉了。
这夜皇帝虽睡得更晚,但因翌日还有元日大朝会,他也不得晚起,四五点钟就起了身。卫湘虽也还有繁琐的礼数需要应付,但大多前来贺年的人都已不够格由她亲自招待,放下贺礼由宫人请去侧殿饮一盏茶也就是了,她便还能多睡一会儿。
六点多,宫中开始忙碌起来,新年的走动开始了。
春华宫芳德殿里,六尚局女官们的贺礼刚送到,莲充华与她们说了会儿话,她们又还要去别处,就告退了。莲充华无所事事地到侧殿瞧那些贺礼,贴身宫女随在身边一一介绍给她,最后又提起来:“早些时候掌印的礼也已送来了,奴婢瞧了瞧,是一副上好的攒金丝首饰,足有二三十件,沉甸甸的。”
莲充华眉间跳了跳,见那宫女打算去取贺礼来看,淡然道:“收起来便是了,凭他什么好东西,本宫又不是没见过。”
宫女脚下一顿,小心翼翼地瞧她的神色,只见她已转身往外走,忙举步跟上。
莲充华回到寝殿,在茶榻上坐定,方缓和了脸色,又问那宫女:“昨晚的事,究竟如何了?”
“不知道。”宫女锁着眉,连连摇头,“御前嘴巴严,一个字也打听不出来。”
莲充华听了,一声冷笑出喉。
规矩严到她这儿来了。
她强沉了一息:“去告诉掌印,让他得空时来本宫这里一趟,本宫有话问他。”
“诺。”宫女福身应下,当即出去传话。莲充华摩挲着手腕上的一只镶多宝银镯,久久不语。
这镯子如今已不值什么钱了……其实就算在当年也不算多么值钱,只是这银底镶各色细小圆宝石、且宝石分布随意的款曾被称作“银河万星”,有一年在京中极为流行,因而一只难求。她那时在头一个月就得了这镯子,也曾在东宫里惹人艳羡过。
莲充华面无表情地端详这镯子,出神须臾收回视线,不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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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的第一日早朝上,皇帝因除夕宫宴上的波折发难,那酒后说胡话的原是个伯爵,被判秋后问斩,好在没牵连家人,爵位也留住了,给了其一母同胞的弟弟。
倒是林家,被定了十数条大罪,“不敬皇后”四个字写在其中都显得不起眼了,可卫湘仔细品读了一下那十数条罪,其中至少有三成看起来似是而非,像是有心罗织的罪名。
另还有几条则是其旁支“强占民女”“抢占良田”“孝期纳妾”一类的罪名,这实是贵族常犯的错,尤其是支族——大族里各支族加起来有时能有几百号人,就是家风再清正也难免有几个混不吝的纨绔,这种事情在所难免。
因此这种罪往往是不举不纠的,一般而言更不会祸及家人。但同时,这样的罪名也一直都是帝王手里最好用的剑,“一般而言”归一般而言,在皇帝真想发作治罪的时候,这桩桩件件都正适合拿出来说。
第294章 林家 你该不会真的相信能混成这般人上……
不到二月, 刑部便根据罪状治了林家的罪,这回倒没抄家,也无人被问斩, 但入狱者甚多。林家主支, 也就是颖修容那一脉, 被流放至岭南。
此事虽因卫湘而起, 但到了这一步, 已可说是与卫湘毫无关系、与整个后宫也没什么关系了。就连先前的歌谣一案也已在朝堂倾轧中变得不值一提,宫正司终于呈上了供状, 自然归罪到林家头上。
这份供状呈上来,他们原本想禀的是什么已不得而知, 或许恰好就是这样,也或许不是, 但总之现下的结果是符合圣意, 卫湘也就只能接受它。
林家流放岭南的旨意颁下的那日,颖修容长跪在紫宸殿前,先是鸣冤, 后来变为哀求,求皇帝宽宥其父母,但紫宸殿的殿门连开都没有开过一下。
翌日天明, 卫湘在梳妆时听闻颖修容深夜里跪得晕了过去,已由宫人送回了宁辉宫。
卫湘不由皱眉,积霖边为她梳头边道:“这如今已是正事,修容如此也太胡闹了。”
卫湘无声一叹:“事关父母生死,她这个做女儿的总不能作壁上观。罢了,你让姜寒朔好生为她医治,等用过早膳本宫去看看她。”
然而早膳才端上来, 卫湘就又听说,颖修容寻死。
“颖修容说是愿以死谢罪,换父母留在京城。”这是傅成的原话。
卫湘听到“以死谢罪”这四个字,心思微微一滞,遂放下碗筷,起身道:“备轿,本宫这就去看修容。”
宫人们立刻忙碌起来,在她走出殿门的同时,暖轿已在长秋宫的宫门外停稳了。卫湘坐入轿中,阖目盘算着这两个月来的诸多纷争,不经意间又琢磨起了先前那股古怪感。再想到除夕夜与近来的事情,忽有一瞬思绪震荡,转而便觉茅塞顿开。
浮现心头的猜测令卫湘蓦地睁眼,满目诧异。想了又想,她不敢信真是那样,因也只按下不提。
等暖轿再行落稳,她下了轿步入宁辉宫,跟着宫人往颖修容所住的贤思殿去。
寝殿之中,颖修容已醒,但高烧不退,又因受寒咳嗽不止。如此她自当好好歇息,可她此时哪里能歇,拼命挣扎着想要下床,两名宫女在床边都按不住她。
卫湘进门时只听她虚弱又激动地在喊:“放开我!我要去见陛下……我要去问问,便是林家并非万无一失,爹娘又如何够得上流放的大罪了!”
“娘娘……”竭力制止她的宫女急得快哭了,停顿一下,下一句话就改了称呼,“姑娘,您安下心吧!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咱们又有什么道理可讲!您保重身子,让大人和夫人少操些心也好!”
卫湘听了,知这宫女该是颖修容从家中带来的,心下唏嘘。
继而垂眸轻轻一咳,满殿紧盯颖修容的宫人都回过神,纷纷见礼。
颖修容的神情一震,待缓过神,又挣扎着要下床:“皇后娘娘……”卫湘快步上前挡了她,自顾坐到床边,斜眸一睇跪在床边的宫女:“好一个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好一个没道理可讲,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有的话就是这样,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说出来就是大不敬。
那宫女顿时噤若寒蝉,连声音也虚了:“皇后娘娘,奴婢……”
卫湘厉声:“滚出去,少在这里给你们姑娘招祸。”
那宫女不敢争辩一句,磕了个头,瑟缩着退出去了。
卫湘的目光凌厉地扫过殿中剩下的宫人,口中问颖修容:“可都信得过?”
颖修容被问得一愣,一时不明就里,讷讷道:“信得过的……”
“好。”卫湘嫣然一笑,目光落回颖修容面上,“若有人背后捅你刀子,总归也不是本宫的麻烦,你自己想明白就是了。”
这话说得夹枪带棒,倒让颖修容又回过神,面上骤起薄怒,盯着她问:“皇后娘娘来此何意?”
卫湘笑音轻蔑,抬手将宫人们尽数挥退,闻得殿门关阖声,方懒洋洋地道:“方才那宫女虽大胆了些,话里的道理却对。圣旨已下,没可能为着你改口,本宫劝你消停些,先顾好自己再说别的。”
颖修容恨得切齿,字字皆冷:“皇后娘娘若是来说风凉话,亦或来看臣妾的笑话,便请回吧。娘娘无父无母,自能冷心冷情,臣妾却不能像娘娘一样。”
“咱们两个,到底是谁在说风凉话?”卫湘掩唇嗤笑,那明艳的笑意只在眼中一转就散了,声音也转而淡了下去,“你究竟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臣妾自然明白!”颖修容气急,忿忿地撑起身,她气力不知,这样一用力便浑身都在颤,却还是硬撑住了,支在床边的手被按得指节发白,“无非是……无非是陛下恼臣妾冒犯了娘娘,借题发挥拿臣妾出气!可、可是……”她疲惫地缓了口气,“那日的失礼是臣妾情急所致,歌谣却真与臣妾无关。无论陛下与皇后娘娘信不信,臣妾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卫湘静静看着她,她的样子似乎和张氏气急败坏时很像,带来的感觉却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