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陆氏长松一口气,继而垂眸福身,“恭送娘娘。”
“保重。”卫湘颔一颔首,便在宫人的簇拥下往外走去。行至无人的宫道上,琼芳才又小心地道:“奴婢原以为娘娘是来让张氏死心的……”她顿了顿,“可听娘娘所言,似乎是,又不全是;再看那本书,更不像是。”
卫湘轻嗤,悠哉哉地往外踱着:“是要让她死心的,但只凭我没法让她死心,还得借力打力。”
琼芳一怔:“是借陛下的力?”
卫湘摇头:“借她自己的力,方能诛她的心。”
第272章 挑唆 “朕没罚他,是他在逼朕,你不必……
卫湘仔细想过, 她留下的那本书其实并不打紧,就连她说出的那些话也不那么重要,重要的始终是张氏那颗说好听点叫“情根深种”, 说难听点叫“冥顽不灵”的心。
不论张氏嘴有多硬, 皇帝对她的情分不似当年这回事, 她当真毫无所觉么?
不, 卫湘觉得她清楚得很, 整个后宫里也没有谁比她自己更清楚这一点。
她只是不肯承认,所以才要时时念叨少时那句“望穿他盈盈秋水, 蹙损他淡淡春山”,才要时时提及她与皇帝青梅竹马的情分。
卫湘曾以为这不过是炫耀, 还多亏了罗刹皇帝点醒她,让她知道皇帝对张氏早已没有多么宠爱。
在那之后, 卫湘开始意识到, 与其说张氏这样是炫耀,倒不如说是自欺欺人——她在用这种办法说服自己,皇帝是爱她的, 皇帝与她的情分是不同的。
如果她真的对感情的淡去毫无所觉,那香露催情的下作手段也就说不通了。
所以在张氏的内心深处,她是明白的, 她明白到恐慌才会出此下策,才会不惜用这种手段牢牢拴住皇帝,让皇帝误以为自己依旧对她欲罢不能。
张氏什么都明白。卫湘想要的“诛心”,正是让张氏逃无可逃地正视这一天,让张氏清清楚楚地看到皇帝对她已然厌恶,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至于皇帝,他既对那份旧情的残存并不自知, 那就不必知道了。
反正,说得残忍一点,后宫里的人没了一茬还有新一茬,他从来也不缺什么,那点所谓的旧情也从来不是什么多珍贵的东西。
卫湘回到临照宫就进了书房,安然读起了书。
她素来是爱书的,平日读书时若想记些东西,一概是另取本册来记,从来不直接在书上提笔。
但今天留在张氏房里那本《资治通鉴》上写满了东西,不仅有读书的心得体会,还有结合时下政务做出的思考,用最细的狼毫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所有空白的地方。
她想,只要张氏看了,那就必能正中张氏下怀。
张氏早已习惯了自欺欺人,今日听了她的那些话,此时必定迫切地想要证明她是错的。更何况她还添了一把柴,刻意提及了皇长子的安危。
张氏养了皇长子几年,母子之情自是有的,更不免将皇长子视作一枚筹码。皇长子在,张氏就总有翻身机会,至少可以幻想翻身机会。她这样毫无遮掩地说要除掉皇长子,张氏十之八九是要急的。
那么,那本《资治通鉴》,还有她语中提及的《孟子》与《史记》,外加她和叶夫多基娅谈论政事的事情,张氏即便听到时并不曾在意,待回过神来也总会在意的。
卫湘兴致勃勃地想着这些,读书就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几度走神之后,她索性放下书,唤了琼芳、积霖和傅成进屋,衔笑与他们讲了这些打算,又说:“咱们凑趣下个注,你们觉得张氏会怎么办?是会把我这‘后宫干政’的罪名散出去,还是捅到陛下跟前?”
三人听得直笑,互相对视几眼,琼芳首先道:“奴婢觉得自是该散播出去。娘娘是宠妃,最得陛下偏疼,常听廷议的事宫里也都是知道的,捅到陛下跟前又哪里伤得到娘娘?但若将这罪状散播出去,再勾结朝臣纠劾施压,陛下便是心里向着娘娘也有所为难,她的胜算就大多了。”
积霖不等她说完就连连点头,黛眉紧蹙道:“奴婢也这样想。奴婢还想说一句,娘娘太冒险了……后宫干政乃是大罪。娘娘拿这个去与她斗,万一罪名坐实,吃亏的就是娘娘了。”
卫湘只是笑笑,看向傅成:“你怎么说?”
傅成沉吟道:“娘娘如今在朝中也颇有人脉,奴倒不担心娘娘出事。只是若问张氏会怎么办,奴也觉得姑姑说得不错,这罪名散播出去可比只去陛下跟前告状的胜算大得多了。”
卫湘道:“那就是你们三个都押一样的,来吧,掏银子。”
三人都不小气,各自摸了银票出来押在榻桌上。卫湘又命积霖去替她取了一枚金锭来,同样放在桌上,笑道:“本宫押她会跟陛下告状。”
琼芳听得一愣,转而摇头:“张氏虽满心都是情情爱爱,却也不是傻子。如果都到这一步了,殊死一搏的时候,哪里还能只寄希望于陛下的心思?”
说着她忽意识到他们都押在了同一面,若卫湘也押一样的,这赌局就进行不了,便想卫湘是不是为了赌下去才这样押,伸手就要拿自己先前放下的那银锭:“不然奴婢押娘娘那一面就是了。”
卫湘一挡她的手,笑道:“你只管押你的,我信我能赢了你们的银子。”
琼芳讶然,与积霖傅成面面相觑,傅成费解地笑道:“奴想不通这道理。倘使娘娘真赢了,可得给咱们个解释。”
“这好说。”卫湘爽快应了,寻了个空荷包,将赌注仔细地收好,便安心等待张氏的打算。
不料张氏的动作远比她想象得更快,次日一早她就听冷宫那边来回了话,说张氏晨起就大吵大闹,非要面见陛下,还说有关乎大局的要事禀奏,冷宫原不必管这事,可张氏寻死觅活。
循理来讲,冷宫庶人的死活无关痛痒,但卫湘也知道宫人们的苦衷——张氏和皇帝毕竟是有情谊,且又刚进冷宫,若真就这样死了,万一龙颜大怒就都是他们的罪过。
卫湘也正是因着这个才敢设计请张氏入瓮,她便吩咐傅成:“你把这事禀到御前去,就说本宫知道不该叨扰陛下,可本宫与张氏一贯不和,只得避嫌,请陛下定夺。”
傅成应了声,卫湘又道:“另外把事情透给皇长子……罢了。”她旋即摇头,“张氏困兽之斗,原也会让皇长子知晓的,咱们不必沾染嫌隙。”
“诺。”傅成应了声,这就去了。
御前那边,容承渊见他来禀这事,自然明白是卫湘的意思。虽不清楚卫湘为何肯帮张氏面圣,这事也还是顺顺当当地递到了皇帝跟前。
无奈皇帝今日晨起又犯了头疼,听闻张氏在闹只觉厌烦,自不愿理睬。
待到早朝散后,容承渊遣阁天路赶到临照宫搬救兵,卫湘才让他进殿,就看他额上全是冷汗。
阁天路噤若寒蝉地禀道:“娘娘快去紫宸殿吧……皇长子为被废的张氏说情,求陛下见她一面。陛下一时动气摔了杯子,怒斥皇长子不分是非,又气得自己头疼难耐,整个紫宸殿鸡飞狗跳,掌印求您去给宫人们定定心。”
“好,这就来。”卫湘点点头,就往外走。
容承渊哪里需要她镇场?请她去就是让她看好戏的。
卫湘行至殿门口,孩童背诗的稚嫩声音从厢房传出来,她心念一动,又吩咐道:“去跟皇子公主说,父皇身体不适,咱们一起去瞧瞧。”
“诺。”积霖福身,疾步去往厢房,不多时就一左一右地领着云宜和恒泽出来了,另有两名乳母寸步不离地跟在后头。
母子三人一同坐上暖轿,不多时就到了紫宸殿。
才下轿,卫湘就看到皇长子在殿门口长跪的背影,两个孩子紧跟着也下了轿,恒泽哑然:“大哥怎么……”
云宜反应颇快一把捂住弟弟的嘴,小声认真道:“不要问,我们快走。”
卫湘有些意外,不由多看了她两眼,遂牵起他们的小手走向殿门,行至皇长子身侧方停住脚,凝神看了看他,蹙起眉头,斥责守在旁边的宦官:“天寒地冻的,你们也敢由着皇长子这样跪?还不快去取蒲团手炉来。”
那宦官应声,低眉顺眼地进了殿去。卫湘并不欲等皇长子说什么,复又带着两个孩子前行。
却听身后生硬道:“贵妃娘娘不必管儿臣的事。”
卫湘眉心一跳,回身时已恢复一派和颜悦色,端是一副长辈瞧小孩子的模样:“好了,父子之间吵嘴也难免,别为置气伤了自己的身子。你且在这儿等等,本宫去劝劝陛下,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说便是。”
说罢她再度前行,只听皇长子又道:“不用你管!”
比起上一句的竭力克制,这四个字里的怨怼已呼之欲出。
皇长子其实才十一岁,若单论这个年纪,卫湘实有些心疼他,也不得不说他第一句话时还能克制已十分不易。可这是宫里,她与他之间注定是你死我活的一场恶斗,又哪里有什么“单论年纪”的道理?
她只庆幸他的第二句话不再克制了,而他的不敬与怨怼都必会传进皇帝耳朵里。
她于是心如止水地带着两个孩子入了紫宸殿,直奔寝殿而去。才绕过殿前屏风,云宜就向御榻奔去了:“父皇!”
“公主!”两侧的宫女忙上前拦她,楚元煜翻过身,虽病容憔悴,却还是撑起一笑:“云宜。”
宫女们这才敢放她近前,云宜胡乱蹬了鞋子便爬上床,趴在楚元煜身边盯着他问:“父皇是不是又头疼了?给父皇呼呼!”说着就认真朝楚元煜额头轻轻吹气。
楚元煜乐不可支,把她拢进被子,举目看向卫湘。
卫湘一派温柔地笑看他们父女相处,行至床边也没施礼,直接自顾坐下,叹道:“陛下何苦与皇长子发脾气?孩子还小呢,有些道理日后慢慢就懂了。现下天这样冷,别让他跪坏了。”
楚元煜不耐地摇头:“朕没罚他,是他在逼朕,你不必理会。”
第273章 控诉 “贵妃怎么说?”
卫湘唉声叹气:“皇后娘娘故去时皇长子已记事了, 五六岁的孩子,眼看着端庄慈爱的生母先失了腹中之子,又变得行迹疯癫, 不知心里有多不安。如今跟着张氏几年, 张氏一朝落罪入了冷宫, 他不免又会记起当年的惊惧不安。这会儿正该是咱们好好宽慰他的时候, 陛下且让他进来, 父子之间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
她提起当年之事,楚元煜想起发妻最后那些时日, 多少有些动容,终是看向容承渊:“去请皇长子进来。”
卫湘暗暗松气, 不动声色地望了两个孩子一眼,但恒泽正皮猴子般将脑袋埋在父亲被中, 只屁股拱在外面, 当然是没看见。云宜只顾望着皇帝,等他说完话,她声音软软地又问:“父皇头还痛吗?”也并未与卫湘对视。
楚元煜笑着哄云宜:“不痛了。只消你母妃在这儿, 父皇头就不痛。”
云宜一听,一股脑地坐起来,明眸盯着卫湘, 睁得圆溜溜的:“那母妃要每天都来!”
卫湘扑哧一声笑了,余光扫见皇长子已由容承渊带进寝殿,正欲说话,又见云宜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她离床边太近,卫湘怕她摔了,忙伸手护她,云宜在经过拱在那里的恒泽时小手一按他脚腕, 扭头朝皇长子眉开眼笑:“大哥哥!”
话毕,只见皇帝锦被之中蛄蛹两下,恒泽坐起身也望过去,同样笑道:“大哥哥!”
皇长子眼底一片阴鸷,垂眸朝皇帝揖道:“父皇。”
楚元煜坐起身,无声地看了他半晌,显是有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卫湘低眼含笑,坐在床边温声朝皇长子招手:“跪了那么久,过来坐着说话。”说罢她从榻边起身,以便让皇长子落座。
皇长子看她一眼,深深吸气,总算将万千怨怼都忍了下去,道:“多谢母妃。”
但他也没过去坐,复又向皇帝揖道:“父皇,求您再见母后一面吧,若她有冤,她……”
皇帝脸色一沉:“朕已下旨废后,不要再唤她母后了。”
“陛下!”卫湘轻道,楚元煜拧眉看她,见她满面嗔怪,不得不缓和脸色,寻了个由头向恒沂解释:“弟弟妹妹都在这里,你是做兄长的,该为他们做个表率。”
皇长子紧紧咬牙:“诺。”
卫湘美眸一转,衔着笑问:“你说张氏有冤,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皇长子闻声扫来一记眼风,卫湘遂又笑道:“殿下别误会,本宫只瞧陛下废后旨意里的罪状说得一清二楚,张家被群臣弹劾亦已有时日。如今殿下忽而说起‘有冤’,本宫实不知从何而来,好奇罢了。”
她这样和颜悦色,皇长子也不好发作,沉息解释道:“儿臣听闻母亲自今日一早就在鸣冤,不惜以死相逼,只怕是真有冤情。”
言及此处,他跪地一拜,恳切央求:“父皇,儿臣只求您给母亲一个说话的机会,若她有冤自当申辩,若真不冤……儿臣便也不说什么了。”
卫湘侧眸瞧去,只见楚元煜搭在衾被上的手紧攥成拳,几要爆出青筋来。
她心里暗笑,他此刻必是憋屈得紧,因为张氏被废的真正缘故他不能说,尤其不好跟孩子说——做母亲的给父亲下助情药,这谁跟小辈开得了口?
可他不说,皇长子的求情之语就显得并不过分,他若不允,倒成了他不近人情。
卫湘莞然笑道:“皇长子所言在理,陛下不妨就见一见,且听听张氏怎么说。”眼见他满目诧异地看过来,她迎着他的视线,意有所指地道,“张氏入宫多年,又出身名门,想来也不是全然不知轻重。既有话说,多半是真有冤情吧。”
言下之意:她并不觉得张氏会来争辩那香露的事。
这她倒是真这么想的,因为香露一事张氏辩无可辩。况且,同样的道理,卫湘并不觉得张氏这个做母亲的能在儿子跟前向父亲解释自己下助情药的缘故。
楚元煜陷入长久的沉默,过了不知多久,卫湘听到他无力地叹了口气。
“云宜。”他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哄她道,“父皇有些事情,你们去侧殿玩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