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口吻毫无迟疑,甚至无需郭泓定将话说完。
卫湘心里一颤,一股悲戚油然而生。她不自觉地看向容承渊,心里忍不住地又一次庆幸自己生产之时有他坐镇。
容承渊觉察她的目光,不觉一哂,上前两步,向帝后揖道:“奴带人去查查沈贵人究竟接触了什么。”
皇帝才要点头,皇后抢先说:“还是由郭御医去吧。他一直照料着沈贵人的胎,最是有数的。”
容承渊欠身:“诺。”
皇后递了个眼色,郭泓定就退了出去。行至门边,张为礼跟上了他,郭泓定回到沈贵人的那一侧,见他还跟着,按捺着不安,客气道:“贵人动胎气的缘故,臣自会查个清楚,不劳烦公公。”
这意有所指的逐客令张为礼自然听得懂,笑了一声,大大方方道:“大人此言差矣,此事关乎皇嗣安危,咱们在陛下跟前当差,没有不仔细的道理。不过么……”张为礼敲了敲郭泓定额上的冷汗,“咱家不懂医术,此事还需大人尽心,咱家只管按大人查出的结果向陛下回话。大人瞧仔细了,一会儿跟咱家说明白便是。”
第203章 香料 他说谎了。
郭泓定心头油然而生一股不安, 但他看看张为礼脸上的笑容,那是宫中宦侍脸上最常见的笑容,看不出任何真实的情绪, 更看不出不妥。
郭泓定便平复了心神, 点了点头, 应了声“是”, 继而走进侧殿, 一一检查沈贵人适才吃过、用过的各种东西。
吃食自是最先检查的,沈贵人在宴席上用过的菜肴皆被端来, 郭泓定仔仔细细地依次验过,未见有异。接着就是这侧殿里的东西了, 沈贵人在此只是小歇,用过的东西也不多, 主要是饮了一盏茶, 也没瞧出什么异样。
验过这茶,因沈贵人情形不好,郭泓定先去为她施了针, 沈贵人恐慌不已,但知要省着力气生孩子,也不敢大声喊, 便只啜泣着呢喃。张为礼立在床侧听着,心里暗暗将话都记下了。
待沈贵人平稳些,郭泓定收了针,复又继续查验侧殿里的东西,仔细地询问宫女沈贵人还用过什么。
身边的掌事绿荷指着茶榻说:“娘子就在那儿小坐了会儿,便没什么……哦,再就是用过熏香, 廉纤去点的,用的那只香炉。”她边说边引郭泓定去瞧殿中一角的香炉,郭泓定暗暗松了口气,拈出其中未燃尽的香饵用水融开,轻嗅了嗅,心弦却又提起来。
他看了眼绿荷,问她:“只这个?”
绿荷不答,淡看向廉纤,廉纤福身道:“只这个。娘子有着身孕,常觉反胃,不大用熏香,千挑万选才选出这一味用着舒服的。”
郭泓定蹙着眉,脸上鲜有惑色,绿荷有所察觉,垂眸道:“大人若验出什么,只管照实禀话便是了。咱们都是为了娘子和腹中皇嗣,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郭泓定听懂了绿荷的意思,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点了点头。
张为礼恰到好处地上前两步:“大人可验明白了?”
郭泓定拱手:“验明白了,有劳公公。”
张为礼伸手一引,带着郭泓定前去回话。东边的侧殿里,帝后分坐茶榻两侧,余者围坐在绣墩上,都心神不宁地等着。
眼见郭泓定折回来,所有人的目光一并投去,郭泓定上前预向帝后施礼,皇帝已有些等不及了,皱眉道:“不必多礼,你说吧。”
郭泓定一揖,沉沉道:“臣仔细查验过沈贵人所用过一应菜肴、物件,别的倒没什么不妥,只是那熏香……”
他迟疑着顿声,皇后即蹙眉道:“熏香怎么了?事关皇嗣,御医快说便是。”
郭泓定缓了口气:“臣查验了熏香之中的灰烬,其中应是有藏红花,此物有活血之效。”
“藏红花?”众人一怔,卫湘微微拧眉:“沈贵人进侧殿之前,本宫曾在侧殿歇息,因喝了酒,便燃了香来静神,那香中的确有藏红花。但后来沈贵人见也来了,本宫知她有孕,即刻便让琼芳熄了那香,更开窗散了气味……”她言及此处语中一顿,睇着郭泓定,幽幽道,“藏红花虽有活血知晓,却算不得凶猛之物,故而在宫中也常用。沈贵人既一贯胎像稳固,应不至于稍有接触便如此伤筋动骨才是。”
卫湘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扫了眼众人的脸色,只见皇后眼中溢出难言兴奋的精光,想是不料她会承认得如此痛快,余下几人则或惊或忧,凝昭仪身子微微前倾,一副恨不得捂她嘴的样子。
她话音才落,皎婕妤即道:“睿宸妃娘娘如此坦荡,此事想是与娘娘无关的。只是沈贵人今日恰要临盆,这便赶上了。”
皇后并不驳皎婕妤的话,只垂眸轻笑一声:“从前倒不知睿宸妃对香道颇有钻研,连每日所用的香里添了什么都一清二楚。”
这话一出,四座皆静。
卫湘抿唇颔首:“皇后娘娘说笑了,臣妾哪有那样的本事?只是今日所用的那香名为‘雪中春信’,此香不仅清幽宜人,更是令臣妾与陛下结缘的香。臣妾因这缘故素爱此香,故将这香方记得烂熟。娘娘若问臣妾其他香方,臣妾便一个字也答不出了。”
她这话说得不卑不亢,在座几人除她之外都是贵女出身,待字闺中时品香制香都是必学的,敏贵妃很快笑道:“是了,‘雪中春信’虽有几种不同制法,所用香料各不相同,但沉檀、藏红花几乎都要用的。且其中的藏红花分量极微,不过沉檀的一成,再加另几位香料,便显得更少,想是不至于略闻几息便动胎气。”
皇后闻言要说什么,皇帝启唇道:“贵妃所言极是。这香在朕房里也常用,沈贵人有时来问安,也未见得都熄了,倒也未见有异。”
皇后一愣,未及说出的话都咽了回去。
卫湘抬眸瞧了眼皇帝,心下不无窃喜地想:他说谎了。
他为她说谎了。
御前固然备有雪中春信,但若说他“常用”,那是断断不可能的。她至今记得容承渊让她进去燃香的那日,她看着一柜子的瓶瓶罐罐曾一度无措。那上百种的熏香,除却一两种是他常用的,余下的能被偶尔想起燃上一回便不易了。
雪中春信许是后者,但绝不是前者,否则在她燃香时他便不必问这是什么香。
后来这四年的光景里,她常伴君侧,也没闻到过这香几回。
卫湘又觑了眼皇后,心知皇后侍君的时候也不算少,不免好奇皇后是否也意识到这话是假的。
只是不论皇后知不知道,都是不能拆穿他的。
便听皇后又向郭泓定道:“这样少的分量,当真是因藏红花么?亦或还有别的缘故?”
郭泓定拱手:“沈贵人身子康健、胎像亦稳,这点藏红花的确不至于动其胎气,但香炉中还有一种未燃尽的香饵,听闻是沈贵人身边的宫女燃的,臣不懂香道不知其名,只知其中有一味苏合香。”
皇后挑眉淡声:“苏合香,倒不是一味常见的材料。”
说着目光淡淡瞟过卫湘,眼中的精光又要溢出来。
郭泓定道:“苏合香原也是活血之物,但就如藏红花一样,倘若用量极微便无妨。只是,苏合香若与藏红花结合,便会活血之效大增,有孕之人万万碰不得。”
第204章 廉纤 “娘娘,难不成是……”……
凝昭仪闻言明显松了口气, 道:“后头这香既是沈贵人自己身边的人点了,那也怪不得别人了,御医用心护着沈贵人平安生产便是。”
郭泓定作势要应声, 却听皇后又说:“本宫倒觉得, 此事蹊跷。”
郭泓定动作顿住, 众人都望向皇后, 皇帝也侧首看去:“皇后何意?”
皇后深深颔首:“藏红花确是常用香料, 但如臣妾方才所言,苏合香并不常用。况且苏合香本就有活血之效, 沈贵人身在孕中,行事慎之又慎, 理当是不会用这些的。今日怎的就这么巧,偏让着苏合香与藏红花遇上了?”
她说着离席, 朝皇帝深深一福:“臣妾以为, 此事还需细问一问,若真只是巧合自然好,若有别的缘故也要查明白, 不能让沈贵人与皇嗣不清不楚地涉险。”
卫湘心下冷笑,垂首附和:“皇后娘娘所言有理。毕竟事关皇嗣,倘若沈贵人平安产子, 幕后之人见未能得手,恐怕还要再有下回,沈贵人如何能心安?”
皎婕妤在卫湘说话时不自禁地颔首赞同,接着转念一想,又露出忧色:“可沈贵人现下正生着……咱们也不好一直留郭御医在此问话,要不容后再问?”
卫湘笑说:“姐姐所言甚是,不过倒也不碍事。御医要回的话已回完了, 只管去照料沈贵人,余下的不过是盘问宫人,不非得御医在此等候。再者,适才不是传了当值的御医、太医都来此候命……”
她好似突然有了主意一般,倾身望向殿门处:“琼芳,去瞧瞧姜寒朔在不在,若是在,让他进来候着。”
琼芳领命就去了,卫湘朝帝后颔首道:“姜寒朔素日照料臣妾的身子,虽不及四位御医医术精湛,但人还算细心。诸如验香料这样的事于他也不难,让他来候着便是,不必耽误郭御医。”
皇后听及此,不免对她生了疑,一边审视着她一边吩咐:“若佩,去将田御医也传来吧。沈贵人有另外三位御医照料,想也够了。”
这话正合卫湘的意。御医田文旭是侍奉圣驾的御医,她巴不得他来坐镇,始终没有开口便是在等皇后发话。皇后主动唤了人来,这往后的打脸才更有趣。
于是侧殿的人进进出出一番,郭泓定自去专心照料沈贵人,这边则换田文旭与姜寒朔前来回话。
近身侍奉沈贵人的三个宫女、两个宦官也都被传进来,他们才跪地施了叩拜大礼,皇后身边一眼见的宦官就上了前,一把拽起廉纤的发髻,迫使她抬起头,冷笑道:“你从前不是在睿宸妃跟前当差的?怎的跑来伺候沈贵人!”
廉纤眼中一慌,复又磕了个头,辩解道:“陛下容禀!前些日子皇后娘娘下旨裁撤宫人,睿宸妃娘娘身边留不得这许多人,便将奴婢打发了出去。后来听闻沈贵人有着身孕人手不够,尚宫局觉得奴婢当差还妥帖,就将奴婢拨去了沈贵人那里,此事与睿宸妃毫无干系!”
皇后唇畔勾起冷笑,似乎已对真相了然于心:“有无干系,陛下与本宫自会查明,你不必这样着急为旧主开脱。”
廉纤闻言哑了哑,低头不再作声。
卫湘温声道:“咱们主仆一场,如今闹出这样的事,本宫身正不怕影子斜,却也不想你为此平白搭上性命。适才郭御医说沈贵人所用的熏香里有一味活血的苏合香,你且说说是怎么回事?”
“苏合香……”廉纤一愣,旋即断然摇头,“不可能!贵人娘子为人谨慎,虽说胎像好,也小心得紧,专程让人寻了几样稳妥的熏香,断不会含这样的材料。”
廉纤说罢怔了怔,又迟疑道:“会不会是……会不会是验错了?奴婢不通此道,但贵人娘子所用的一应熏香都由奴婢一人收着,从不让旁人经手,奴婢敢以身家性命发誓,断不会有人在这熏香上动手脚!”
这话铿锵有力地说出来,殿中的氛围便有趣了。
皇后先前的话,显是怀疑廉纤手上不干净,就连卫湘之言也有疑廉纤被人利用而不自知的意味,廉纤这番话却极为刚正,似乎全然没觉得疑点在自己头上。
凝昭仪听得笑了:“这丫头倒也很有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劲头。”她边说边望向皇帝,“陛下可要再验一验?”
卫湘即道:“多验一验倒也稳妥。”说着侧首,“姜寒朔。”
“还是由御医验吧。”皇后淡瞟了眼卫湘,不待姜寒朔应声,便道,“田御医,你去。”
“……诺。”田文旭虽不知端底,但也明白事涉后宫斗争,提心吊胆地去了。
继而又是半晌地等待,过了约莫一刻工夫,田文旭回到侧殿,神情明显放松了不少,上前禀道:“陛下,臣仔细验过,香炉中未燃尽的香饵里……并无苏合香啊。”
“什么?”皇后脱口而出,转而察觉不妥,强自平息,状似如常地问,“郭御医适才信誓旦旦地说有,怎的又没有了?”
“许是因香饵味道混淆,一时验错了。”田文旭拱手说,“臣怕出错,适才请几位同僚一同验过,确是未见有苏合香。陛下、皇后娘娘可将他们尽传来问话。”
皇后哑然不语,卫湘低着眼帘,自言自语般地道:“真是怪事。”
事情到了这一步,在座的人人都觉得蹊跷,殿中安静了片刻,凝昭仪小声呢喃了一句,众人都看过去,离得最近的皎婕妤道:“你说睿宸妃什么?”
凝昭仪抿了抿唇,道:“我说……本以为这事是冲着沈贵人腹中的皇嗣去的,现下瞧着,倒更像是冲着睿宸妃。”她说着看向卫湘,黛眉微蹙地续言,“只是不知哪一步没安排周全,前后闹出了岔子。”
说罢,她美目一转,看向廉纤:“目下瞧着,你是这事里的关窍,你仔细想想还有什么蹊跷之处没有?”
廉纤紧紧蹙着眉,摇头说:“没有了……”话音不及落定,忽而神色一颤,望向卫湘,“娘娘,难不成是……”
第205章 兵法 卫湘仍旧依偎在皇帝怀里,在众人……
卫湘状似一怔:“你觉得是?”旋而摇头, “不会。若是那样,今日之事便是冲着本宫来的,可你一贯只敷衍着她, 如何会出卖本宫的行踪?她无处知晓本宫何时去哪儿, 怎能笃定这苏合香会遇上藏红花?”
廉纤连连摇头, 神色愈发后怕:“不……这样的宴席, 娘娘会去侧殿小歇是难免的, 奴婢虽只敷衍着她,但、但沈贵人身边, 她未见得只识得奴婢一个呀……”
二人这几句话听得众人都生出疑色,适才一直不言的文丽妃瞧了瞧她们, 困惑道:“这是在说什么?关乎皇嗣的事,妹妹别打哑谜。”
卫湘面色一僵, 视线快速扫过众人, 不无心虚地低下头。
皇帝见状也生出探究之意,望着她,温声道:“小湘, 怎么了?不许瞒着朕。”
卫湘眼中的慌乱更明显了,在众人的注视中,她局促离席, 俯身深拜下去,复又直起身,怔怔轻言:“早些日子……就是臣妾才将廉纤打发去别处那时,廉纤有一日忽然求见,说有人私下里寻她,好似是……不知怎的闹出的讹传,让那人觉得她是犯了错被臣妾打发走的, 心中深恨臣妾,意欲挑唆她行事报复。但廉纤素来忠心,唯恐此人对臣妾不利,当晚便赶来见了臣妾,提醒臣妾须得当心。”
她边说边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帝后二人的神情,皇后眼底现有慌色,皇帝只问:“是何人所为?”
卫湘长叹摇头:“那人小心得很,臣妾也不知道,思虑再三,觉得不能安心,便想着要挖出这个祸患,就嘱咐廉纤先稳住她,莫要打草惊蛇。”
她说着,回头看了看廉纤,廉纤会意,磕了个头,续道:“奴婢依着娘娘的吩咐,同那人虚与委蛇,不论她提什么,奴婢都只管顺着她的话说。后来不过几日,奴婢就被调到了沈贵人身边,那人私下又见了奴婢数次,起先只是对奴婢万般关切,并不提什么,后来才‘偶然’提起,说沈贵人身怀有孕,倘若出了意外能怪到娘娘身上,奴婢便可出口恶气。”
廉纤顿了顿:“那一次,她确是给了奴婢一盒香饵,味道与沈贵人素日喜用的香别无二致。至于其中添没添什么苏合香……奴婢就闻不出了。”
凝昭仪当即抓住要点,问她:“那香饵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