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瞥见奶奶忽然起身,似要外出,她不放心,连忙跟上。
“你和马嫂子守门,也好相互照应,遇到事便去前门大街通知我,知道吗?”她轻声道。
小桃眼巴巴瞅着她,点了点头,很是听话道:“嗯,小桃都听您的。”
九月十六,凌府管事妈妈翟氏笑容可掬,把程芙引进正厅。
厅中坐着凌云,仰靠椅背,叉着两条长腿,大马金刀的姿态,眼睛斜睨着她。
不等她开口,他和煦地打了声招呼,“哟,这不程医女,来脏男人家有何贵干?”
程芙闭了闭眼,随他如何讥讽,自己都会老老实实受着,“我姨母被邱贵妃扣押,我进不了宫,可不可以帮我打探一下究竟发生了何事?救救她……”
凌云都要气笑了,可这样大的事,她铁定笑不出,铁定足够难过了,否则也不会像只蔫头耷脑的瘟-鸡,跑来他跟前。
还知道问“可不可以”,何必如此客气,毕竟他这么贱,不就是专供这位大小姐驱策的?
凌云淡淡“哦”了声,“说清楚点。”
程芙便将事情的经过如实叙述了一番。
人似乎有点傻了,从头到尾直愣愣站凌云面前,连福身问安都忘了。
凌云以拳抵唇,沉吟片刻,忽然撩起眼皮看她,似笑非笑:“程芙,我就如此廉价啊?动不动就是你想怎样你要怎样,让我怎么着就得怎么着。高兴了对我有说有笑,温柔知礼;不高兴就对我大喊大叫,连骂带摔的。”
程芙:“……”
“我是脏男人,又不是贱男人。”他起身,伸伸懒腰,转着手臂凑近了,弯腰仔细打量她的脸,“你不会是要哭了吧?实在对不住,要哭你就回家哭……”
他一惊,衣襟被她攥住了,狠狠往下一带,而她踮起脚。
凌云大惊失色,僵在原地,一双桃花眼瞪得又大又圆,盈香扑面,软-嫩到令他发抖的温热贴上了他的唇。
是她花瓣一般的檀口。
轰的一声,凌云的脸烧成了红炭。
一切发生的太快,电光火石,都不等他回味,不等他启唇回吻,她已离开。
“你,你……”凌云张口结舌,狼狈地后退一步,下意识覆住自己的唇,上面滚烫的余温几乎要灼伤他拇指。
“这是定金。”程芙面无表情道,“你不是一直想要我,救我姨母,我陪你一晚。”
凌云黑色的瞳仁似两泓轻漾的春泉,闻听此言,浑身滚烫的血液倏然冻结了。
第50章
一阵绞痛, 凌云下意识盖住胸膛的伤口,就在心脏的附近,好奇怪啊, 那里的血肉早已重新生长, 愈合结了疤, 怎么还会痛?
现在这是怎样的一个状况呢?
一个玉软花柔、百媚千娇的姑娘, 从第一眼就引起他好奇的姑娘,他对她总有莫名的敌意, 无关痛痒的、轻蔑的、厌烦的,逐渐变了味, 滋生出见不得光的心思, 也或许从一开始就因为见不得光才愈发排斥。
总之,此时此刻的凌云,知道自己可以如愿以偿了, 招手即能拥有了,运气好的话今晚就可以,或者他可以讨价还价,现在就把她哄去房中……他被自己深深恶心到了。
凌云咽了咽,转眸看向程芙,她微微苍白的脸很平静,眼睛的焦距定在条案上芳馥含露的百合, 没有羞涩也没有怨气, 就仿佛……仿佛在对他讲:凌大人,我这有几钱银子,能换你家一束花吗?
她只是想要束花而已,又不是要他的命,大不了再帮她跑趟腿啊, 何必趁火打劫呢……她又不喜欢,如若来真的,她一定会很痛苦,到时哭哭啼啼的反而不美。
察觉到他怪异的目光,程芙眉心轻蹙,视线与他相接,顿了顿,“是不是我误会了?”
他倒也没多稀罕她的身体,或者说付出代价的方式才能获得的话有点不太值,以他这种“重视”贞洁的个性,想来是觉得她不值钱的,没那么贵。
“竟是我冒昧了,还望大人恕罪。”程芙微微欠身,“告辞。”
她循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他突然开口:“阿芙。”
程芙一惊,回眸顾他,一丝恐惧闪过眼底,应是怕了后悔了,但此时再说什么都来不及,只能怔怔立在原地,望着高大的青年一步步逼近她,光线一点点被遮住,直到阴影将她完全吞噬了。
“我对这种‘买卖’不是很感兴趣。”凌云笑了笑,“主要是你这个人挺无趣的,特没意思,现在说得好听,等我真把你办了,你肯定不会再理我。”
程芙嘴唇微微嚅动,“……”
“我觉得你脑子被毅王耍得不太灵光。当谁都是他呢,没见过女人似的。反正我跟他不一样。”
不,他说谎了,他跟毅王一样,快要羡慕死了,却又因为毅王是这样,他便执拗地让自己显得与他不一样,好叫她在心里喟叹还是凌云更高洁正派,比毅王温存比毅王体贴。
可是只有天知道他有多懊悔。
只有他知道毅王一了此心,可攫市金,可搂处-子有多快活。
而打肿脸充胖子的他,是多么莫名其妙。
安静听他说完,程芙攥紧衣角,声音轻而慢,“大人见多识广,是我小觑了大人。”
凌云不屑哼笑一声,想说算你明白,转而觉得不太对劲,越想味越不对,登时黑着脸问:“什么话?谁见多识广了?我还能有他广?”
程芙:“我没有揶揄的意思……”
纯粹话赶话恭维他的,谁知他较了真,翻了脸。
凌云:“他光是掌寝就四五个,等王妃进门,少说再添两个陪嫁婢女,呵呵,加上你这个傻子,凑满满当当一院子,不知多热闹。”紧接着唏嘘道,“不过你跟了他也好,你就不用可怜巴巴到处看人脸色,只需看他脸色,服侍他就行了,哈哈哈。”
程芙双目坦然,“我们早就断了,大人不必拿话暗讽我。我说的事情大人到底帮还是不帮?”
“帮。”
“多谢您。”她望着他的眼睛说。
凌云冷笑一声,转过身挥挥手,“我这就更衣去宫里走一趟,您慢走,不送。”
程芙走出凌府深深呼吸,来时一腔孤勇,没想太多,此时渐渐感到了刺痛,孤身一人拜访男子宅邸,旁人会怎么看她,议论她?
凌府的仆婢从她进门,视线便已充满了暧昧和惊讶。
但她不后悔。
哪怕被最犀利的长舌妇人指着鼻子笑“遇到事情就靠男人,妖妖调调”,她都不后悔。
在男人制定的秩序里不靠男人难道靠女人?哪个女人给她靠?她连跟男人平起平坐的资格都没有,哪怕跪着讲理都不会有人听。
为什么大家不自知地跪舔靠男人的男人,瞧不起靠男人的女人啊……
男人很高贵吗?
女人活着已经很不容易,还要被一部分同类勒紧脖子,压缩生存的机会,变相地剥夺为数不多的机遇,然而剥开表象,站在道德制高点讲话的,内里不见得光鲜,甚至腐烂发臭。
人人都贪婪,人人都趋利避害,人人都有自己的算计,但是有的人一张嘴道貌岸然,喝退竞争对手。
便是毅王、凌云之流不都是靠祖业靠爹才比她高贵,没有祖业和爹,他们又算什么?
倘若她是金枝玉叶,想必长舌妇人们会立即改口称“您这样的身份怎能算靠,您这是用,合理利用”。
程芙昂起头,稳稳登上雇来的驴车,无视所有探究的视线。
凌云更衣驱马直奔宫城,同僚见是他,略感惊讶,上前招呼,“圣上特特恩准你休沐三月调养身体,你不想休便给我。”
“我有事呢。”凌云走过去,搭着他的肩,边往廊上走边道,“听说昨晚宫里扣押了好几个医女,何事啊这么大动静?”
同僚一听,“嗐”一声,竹筒倒豆子似的全捅了出来。
秋嫔久不来月事,实在没招,便从新进医女中挑了一个碰碰运气,那柳医女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诊完脉就信口胡说秋嫔这是有孕了,因为有孕才没有月事的啊。
这番话把周围人都震翻了,连秋嫔也差点厥过去。秋嫔身边的嬷嬷箭步上前,扯住柳医女头发啪啪啪三个大耳瓜子,怒斥:“贱婢,休得胡言乱语,先前是怎么学的规矩,教了你多少遍不该说的别乱说!”
柳医女还挺机灵,当即不再吭声,每个人都如临大敌瞅着她,只有秋嫔满脸懵懂,似悲似喜。
那之后邱贵妃亲自摆驾秋嫔的宫殿,将为秋嫔诊过脉的三名医女全部扣押,而秋嫔因气虚体弱,需要静养,就没再露过面。
过程就是这样的,同僚挤眉弄眼,“左不过后宫那点小九九。”
今上的后宫拥挤不堪,大热闹小热闹不断,禁卫暗卫早看腻味。
凌云笑了笑,“这事儿整的。”
这么一件事,升斗小民到处抓瞎,不得门路,他随口一问,就问出了详细原委。如此一想,还真能理解阿芙的不忿与无奈。
幸亏没同意她的买卖,否则她多吃亏啊,白白被他占了便宜。
他总是不忍她吃亏,哪怕是吃他的亏。
以他的身份,叫个人去邱贵妃的宜和宫探探虚实不难,若真不好捞人,他不介意亲自跟邱贵妃求个情,欠份人情。
魏大珰的干儿子福禄笑眯眯道:“您就擎好吧,咱家去去就回。”
凌云:“多谢多谢,还好有公公您在。”
福禄表现得很积极,一则是终于有机会显摆自己与众不同的地位;二则是卖凌榆白个好,稳赚不赔。
未料他竟晚了一步,脚刚刚沾上宜和宫的地面,楚章姑姑忙将他拉至僻静处,低声道:“现在不成,绮若正在里面。”
福禄瞪大了眼:“绮若姑姑?”
楚章点点头,撇撇嘴编排道:“那派头大着呢,给咱们娘娘行个礼,脖子根都劲劲儿的,生怕软了跌份。”
福禄嘿嘿笑,这话他听听,不敢接。
施礼的脖子本来就不能软吧,否则不显得更不敬了。
宜和宫主殿内,邱贵妃斜倚织金石榴宝榻,两侧各有一宫女服侍,一个捶腿一个捏肩,还有个跪在下首为她剥葡萄,一颗一颗,水晶似的放于琉璃碗中,她捏着尾部镶嵌宝石的银签子插起来吃。
有一颗不够甜,坏了她心情,直接吐宫女脸上,柳眉倒竖道:“下-贱的东西,长没长眼睛?会不会服侍?不会就赶紧滚。在主子跟前拿什么乔,你也就摊上本宫这个好主子,好性儿,别个宫里的人才跟着让你三分。没有得势的主子,你就是条人人喊打的狗。”
宫女以头抢地,一叠声告饶,脸上黏着葡萄渣,擦都不敢擦一下。
若绮依旧是微微的笑,温婉的眉眼不见半分波动,任由邱贵妃指桑骂槐一通。
邱贵妃似才想起她,凶神恶煞的脸就收了,眉眼一展,朱唇轻扬,笑意就如三月的红芍,且娇且媚。
“绮若来啦。”她道。
绮若含笑福身,重复道:“给娘娘您请安。”
“瞧本宫这脾气,给狗东西一气倒把你晾着了。”邱贵妃曲肘以手支颐,笑道,“皇后她老人家可是又有什么吩咐本宫?”
按说她应该叫皇后一声姐姐,却夹枪带棒地咬重“老人家”三个字。不过真计较起来,比她大了二十余岁的皇后自然是老的,但再老也是她“姐姐”,她这么喊无非就是仗着年纪优势刺伤同类罢了,因为同类最介意年龄和容貌。
当然,年过四旬的邱贵妃烦恼不比皇后少,因为她也不再年少,每天还要面对一群十七八岁的嫔妃美人,几近崩溃,脾气便越来越暴烈,充满了攻击性。
也只有皇后能让她找回些许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