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立时一片静寂,这世间仿佛只剩了他一个‘活’人。
纸人张的面庞被血光印染得通红,但他却并没有畏惧。
他这一生也算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出身贫苦,年少丧母,母亲死后没两年,父亲随即死于疾病。
那饱受一生贫苦折磨的父亲临终时痛苦异常。
他感染了痢疾,瘦得皮包骨似的,临死前呻_吟不止,嘴里喃喃有词。
纸人张凑到他耳畔,才听他这些话是在诅咒母亲。
父亲叫什么名字呢?
年代久远,纸人张想了好一阵,才终于想起来了:臧家和。
名字很好,但臧家并没有家和万事兴。
穷人家的生活总是充满了鸡毛蒜皮。
臧雄武的母亲共生育三子四女——照大汉朝规矩,普通百姓之家,每多添一口男丁,便可由朝廷分发五亩地。
这本该是惠民之举,但最终却演变成臧家噩梦来源之一。
臧家和得三子后,共计得田二十亩,若三子长大成人,一家人勤耕种地,日子也未偿过不下去。
可惜臧家和命不好,前头两个儿子先后夭折,唯剩臧雄武一人长大成人。
二十亩地很快压垮了臧家和的脊柱。
而这二十亩地的存在,令臧家被定为‘大户’,每年要分派的税粮比一般记为‘下户’的人更多一些。
没隔几年,臧家和便熬不下去,借了高利贷交税,后高利贷还不上了,又卖地求生。
正如纸人张所说,百姓穷苦短视。
他意识不到这样的连环举动意味着什么——只知当下走投无路了,便唯独被命运推挤着前行。
地廉价卖进地主手中,他成为佃户,而在卖地之时,照官府税收法则:买卖田地交易,需向官府缴纳税赋。
大汉朝行至当时,税赋严重。
好处费、茶水费、润笔费等等五花八门。
百姓买卖田地,税收高达交易数额的近半。
臧家和目光短视,舍不得银子,因此私下找人作保写字据过户。
哪知这却成为了要臧家命的祸源之一。
自此之后,官府户籍登记上,臧家仍有田地二十亩。
直至后来臧雄武长大成人,家中已经只有薄田数亩,债台高筑,穷得叮铛响了,一家三口却仍要按照官府凭册上的二十亩地交税。
何其可笑、可笑讽刺。
臧家和活了一辈子,每日天不亮起身,天天泡在地里,一生睁眼就与土地打交道,临到老了,却攒不下一口棺材钱。
在纸人张记忆中,到了他晚年时,他没有一时一刻笑过。
生活失去了希望。
他在外头懦弱,回家却如天皇老子。
臧家等阶分明,臧家和是一家之主,回家妻儿侍候,他是说一不二。
这一切种种使得臧家和脾气格外暴戾,对妻儿非打即骂。
纸人张印象中,对他是格外畏惧。
……
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但在纸人张看来,有些恶人,临终之前也不会善的。
他们愚蠢无知,恶事做尽,却自有一套逻辑道理,言谈间振振有词。
臧家和临终前死状极惨。
他饿很久了——可以说从他出生以来,他就没有吃过一天饱饭,终生都在挨饿。
死前他骨瘦如柴,手腕、脚踝细得像是一捏就会碎。
他诅咒妻子。
认为妻子‘好吃懒作’,死前却得以‘享福’,吃了儿子带回家供奉的瓜果、点心。
妻子死时肚腹奇大,如怀孕八月——这在臧家和看来,是长‘胖’了,是‘享福’的证明。
而他勤苦一生,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临终前得了疾病,饿了很久的肚子。
他骂这不公平。
遂又想起妻子死时丧事简单,只以草席裹尸,便觉得要占她一样先机,要压她一头——以免这女人乱了‘规矩’,死后会爬到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因此他吊了一口气,叮嘱儿子:自己死后,定要大办一场丧仪,不能草草下葬,要好棺材,要请术士。
年少的臧雄武答应了他,他这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父亲的丧事是风光大葬,为此才刚成年的臧雄武欠下了大笔债务,承接了父亲当年的老路。
如无意外,兴许他的一生也是同样如此。
这就是大汉朝的百姓一生缩影。
……
过往种种回忆化为苦果,攻击纸人张的心灵。
他又感到了怒火从心中涌起,让他不得安宁。
第787章 独闯地狱
同山县的百姓心里憋了一股火。
他们表面温顺,任由镇魔司的大老爷们拿捏生死——兴许百姓们自己心里都不知道自己是深藏怨恨的。
这股怨恨化为执念,在他们死后,厉鬼复苏,化为鬼火,将同山县烧得一干二净。
而纸人张心中也有一股火。
这把火如轻烹慢调,焚烧他的内心,他初时没有察觉,待到家破人亡之际,终于化为怨毒之恨猛烈爆发,开始日日炙烧他的心灵。
所以他与同山县一拍即合,能将这股世间怨毒之火吞入内心,与其共存。
……
纸人张自己也想不清楚为什么。
对他来说,妻女之死是他人生命运的转折点,可他自家中事变后,想得最多的却是自己年少之时。
他想起父亲与母亲,想起每年无数趟走家入户催缴税赋的差人;
想起母亲临终前隐忍的痛苦吟哦,想起她最终尸体余温还在,父亲为了避免邻居举报,导致差人上门收‘勾户税’,急急带着温热的母亲藏在推粪车上出行;
他想起母亲被草草下葬。
苍海桑田,他却不知道她坟茔的位置在哪里;
他想起父亲一生勤苦,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生前舍不得吃喝,哪怕用错一文,也足以令他寝室难安好几天——可这样一个人,临终前却自私的要求儿子给他大办丧事。
……
过往种种不停的在他心中来回打转,化为怨毒,化为世间独一无二的勇气,令他能勇闯地狱。
“地狱而已。”
纸人张自言自语,甚至面露笑意:
“赵福生你实在太小看我了。”
他漫不经心,甚至轻轻的哼起了歌: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毒过人心,厉鬼也不能。”
他曾闯过一回地狱。
一无所有的人,压根儿无惧一切。
他不信神、不信命,不信天、不信地,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他不与人往来,不跟人诉苦,唯有一个信念:想要毁灭这天地。
“我竟然想要毁灭天地,而不是毁灭厉鬼!”
纸人张想到这里,竟有种恍然大悟之感:
“我怎么会想要毁灭天地呢?!”
他大惑不解。
如果不是此时他身处鬼域之中,孤身一人,静心细思,他可能自己都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
“算了。”
他想不通,便不想了。
身后的鬼门关已经关闭了,前方是浩瀚血海。
这里是鬼域,浓重的煞气萦绕在地狱中,几乎将前路迷得看不清楚方向。
就在一片黑红交接的鬼域中,突然只见一点亮光闪现。
鬼域之中出现亮光,可非好事。
纸人张冷笑了一声,接着便见那火光幽幽离近。
离得近了,一种让他感到暴躁不安的感觉涌上了心头。
‘砰砰。’
‘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