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清继续问:“她爱看书?我瞧她书房里全是书。”
云娘回:“从前是个书痴,还爱教小丫鬟们读书,说是‘女子不论身份亦当有教’,如今好多了,偶尔也看,不过是些传奇话本。”
苍清点点头,“那她与邢妖司胡主事又是怎么回事?”
“能是怎么回事,不过就是男女间那点事呗。”云娘笑道:“我们家这位小娘子啊,从前性情确实与旁人不同,奴便与你们说道说道。”
大前年的上元,黄莺儿出门赏灯,结识了一位书生,这书生自然就是胡长生,两人一见如故,此后就常常溜出府去相会。
黄员外知道后自然不同意。
苦口婆心劝黄莺儿,说她如今衣食无忧还有什么不知足,黄莺儿却是一改往日恬静,疯了般大吼大叫,她说:“我不要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她发出一声声诘问。
“为何族兄们想从商就从商,想考功名就考功名,而我不可以!”
“为何爹爹膝下无男儿,宁愿在族中过继?也不愿将家业交给我?”
“为何爹爹要给我取名莺儿?”
“我就是你们养在笼子里的一只小雀儿!你们只要我听话、乖巧、美丽却不让我有自己的想法!”
她说:“我不要做黄莺,我要做飞鹰。”
黄员外气得大骂黄莺儿不孝,罚她跪在祠堂里,将她禁了足不准她再出门,但黄莺儿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她开始绝食。
黄员外终归还是让步见了胡长生一面,愿意招他为上门婿,胡长生却不愿意,说是他日进士及第,便上门提亲。
胡长生倒也争气衣锦还乡,做了邢妖司的主事,恰逢河神庙之故,两家又对上,昔日情分渐逝,怕是早将上门提亲的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讲到这,云娘也有些不忿,叹口气,“这世间啊,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乡邻们都夸胡主事好,可要奴说他也是个负心的。”
桌上的灯烛明明暗暗,仿若凡人沉沉浮浮的一生。
苍清托腮瞧着,问道:“娘子在黄宅是什么身份?”
“我啊,不过是个侍妾。”云娘语气怅然,“我与我家小娘子瞧着身份云泥之别,可事实上都是一样困在这宅中的雀儿。”
云娘不再以“奴”自称,她不知想起什么轻笑出声。
“我这名字还有桩趣事,几年前小娘子教我们读书,我读到《诗经》里有一句‘英英白云,露彼菅茅’,看注解得知这是一首弃妇诗,便想叫小娘子替我重取个名,可小娘子说‘云’字很好,高、远,变幻无形,她说我无论人在何处,心该如天上云,无拘无束。”
苍清点头赞同,“书里那些注解都是出自黄小娘子之手?”
“是,书痴嘛。”云娘回道:“也是为了方便小丫鬟们读书理解。”
苍清说道:“你家小娘子胸有丘壑,心有鸿鹄志。”
桌上的烛芯“噼啪”爆了,打断了桌前三人的谈话。
夜已深,近子时。
苍清与李玄度交耳商量后说:“要问的我们问完了,云娘子请回吧,这里不需要服侍。”
“可是……”云娘有些踟蹰,“奴若是这般回去,阿郎会怪罪的。”
李玄度说道:“那云娘子便去隔壁空屋中歇着吧。”
“空屋?你们……哦——”云娘一脸恍然地站起身,“二位此等才貌自是天作之合,是奴没眼力见。”
“不是你想的那样!”李玄度撑着桌的手捏紧了,耳朵又红了。
云娘已笑着起身推门出去,没有拿门口的提灯,拐进了隔壁屋。
苍清在李玄度怒视的目光瞧过来前撇开了脸,轻声嘀咕,“是她自己要误会的,她不纯洁,怪不得我……”
“呵。”李玄度冷笑,“这宅中那么多人全都无事,黄员外虽是鬼,想来并不害人,隔壁有云娘子作伴,苍娘子无需再害怕,出去吧。”
“我不!”
“出去!”
李玄度像提小鸡仔似的拎着苍清后衣领,将抱膝而坐的她扔出了门。
“啪”的一声,门在苍清身后关上,相当无情。
“李玄度!你说话不算数!”
“抱歉,本道长的清白更重要些。”
“你给我等着。”
终有一日,她要叫他还回来!
苍清无奈敲开隔壁云娘的门。
夜近子时,屋中很快熄了灯。
苍清在桌前支着头打瞌睡,迷迷糊糊间不知过去多久,隐约听到有幽怨的哭声,脑袋重重往下一沉,她一个激灵醒过来。
哭声不见了,她轻拍胸口,做梦啊。
耳边吹来阵阴凉风,她整个人跟着一抖,后脖子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耳后依旧凉飕飕的,像夏日夜里一人站在无人的黑巷,背后趴着厉鬼,黏糊糊留着汗,阴风一吹,透心凉。
苍清缓缓转头,入眼是一张熟悉的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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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唐.鱼玄机《赠邻女》
第10章
黄员外幽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发现了我的秘密,就不能让你走了。”
苍清想跑,身子却动不了半分,不是吓软了,是被控制了。
谁说黄员外不会出来害人的?
她睁着眼,被迫与满脸黑气的黄员外脸对脸,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别说是喊隔壁的李玄度,就是喊云娘都办不到。
而云娘就在几步外的床上安然躺着,甚至还翻了个身。
月光透过轩窗洒在地上,侧着头的苍清,眼见着黄员外举起了手里的剔骨刀。
寒光闪闪。
她还有好多话想说,比如,云娘的作用,其实是来分辨哪个屋里是她哪个屋里是李道长。
门口挂着提灯的屋子是李道长的。
又比如满月夜在河神庙将她打晕的,绝对就是黄员外。
可她什么都说不出,也问不了。
明日真要成一具尸体了。
剔骨刀离她越来越近,苍清想闭眼都不行,若不是被定住,大概已经抖如筛糠。
“刺啦刺啦。”
门口响起指甲抓木门的声音,不重,在夜里听起来瘆得慌。
黄员外的动作顿住,苍清身子随之一松,能动了。
她飞快从背着的小锦包中掏出一叠符纸,转身全部扔在黄员外身上。
符纸无火自燃,黄员外的身形瞬间化作一股黑烟消失在屋中。
这叠符纸是之前假扮“金童玉女”时,邢妖司的胡主事给她的,可惜情势紧急太过慌张,一张未留都给扔出去了。
但好歹救了她一命。
手在发颤,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在夜里听起来格外清晰。
门外指甲挠门的“哧啦哧啦”声犹在,到后面越发急促,更像是在刨?
这声音苍清很熟悉,她不敢大意,又从包里翻出剩下的四张符纸,不知出自云山观哪位道长之手,反正是下山时顺来的包袱里自带的。
清点了一下,分别是驱鬼符、追踪符、杀妖符、破阵符。
她手里拿着符纸,一点点靠近房门,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门。
门外无人……
她低下头,一只乌漆嘛黑的小黑狗融在夜色中,吐着黑舌瞧她。
“小石熊?”苍清将狗抱起来,心里冒出几个奇怪的念头,黑狗驱邪驱得是黄员外?
可这狗不就是黄员外自己买得吗?
还是黄莺儿在骗人?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小狗一直在折桂楼,却突然出现在这里,是黄莺儿在保护她们?
隔壁李玄度的房门打开,“出什么事了?”
“小师兄……”苍清看见他,立时瘪起嘴,凑上去前还不忘替云娘将房门关上。
李玄度挑眉,“小石熊怎么在这?”
“你还说黄员外不会害人……”苍清将小黑狗塞到他怀里,手舞足蹈给他讲了一遍自己如何的未卜先知,如何“英勇”杀鬼。
二人边讲边在黄宅中搜寻黄员外的踪迹。
最后在那间白日里李玄度去过的暗室里寻到了黄员外,一团黑影瑟缩在角落中,屋里没有动物的尸骸,但一列刀具依旧摆在桌上,其中就有那把剔骨刀。
苍清从李玄度手上接过小黑狗,躲到他背后,才探出个头冲黄员外说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却三番五次欲取我性命,到底是何居心?!”
李玄度指尖夹上一张符箓,喝道:“不想魂飞魄散,就速速将原委道来!”
看着他手中符纸上的朱砂笔迹,苍清在脑海中比对了下自己手中的四张符纸,了然暗道:原来是出自小师兄之手。
小师兄的雷霆符箓,一张顶人十张,可得省着点用,不到性命攸关之际不能浪费。
“别别杀我。”黄员外抬起头,一双枯黄的眼里全是惊慌,“我什么都没做啊,李道长……你该去杀附身在莺姐儿身上的那妖孽才是。”
“死到临头还不认!”李玄度晃了晃手中符箓,“你早已是个死人,一直在说谎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