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对她别有所图,甚至连眼神都虎视眈眈,每句话都带着让她让步的目的,因此祝黎从没思考过这些话里的真正含义。
其实她好像从没好好了解过成计明。从重新遇见开始,她一直认为成计明没变,还是当年赤诚少年的模样,坦率且藏不住心事,但最近和成计明有了隔阂,她似乎离他不再那么近,隔着远远的距离遥望他,那些少年气性一下都被打散了,迫使她重新认识一回成计明。
他也有成熟内敛的一面,肩上也挂着数不清的沉重的责任,他的负累,他的牵挂,远远比她多的多。而成计明只对她展露的那部分幼稚和真性情,她却从未学会好好珍惜。
见他这会儿情绪平静很多,没了上飞机前六神无主的模样,祝黎这才开口问道:“你爸爸,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吗?”
“你是说晕倒?”成计明顿了顿,回忆道:“早几年刚查出病的时候,会有这样的情况,后来逐渐稳定透析,只是偶尔会有头晕的情况,都是常见并发症。长期透析患者大概率都会有心血管疾病,其实也算正常。”
他说正常,却不经意地皱了皱鼻子,发出吸气声,连两人相握着的手都紧了紧,明显没有话语中那样轻松。
祝黎便还是安慰道:“如果方便的话,过几天可以带叔叔来上海看看专家医生?”
“再说吧。”成计明还是这句话,答完便再次沉默,半阖着眼继续放空。
半晌他才重新开口,转头看着祝黎说:“以前,你从没提过一次,要陪我回去看看我爸。”
祝黎浑身僵住,下意识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
她知道成计明指的是七年前,那时一连串的厄运找上门,她只是打电话关心了几句,从没付诸任何行动。后来两人关系变差,她甚至不太愿意听成计明说起那些让人难过的事。
重逢后的这段日子,她似乎也只是问过一回他父亲的病况,还是在他关心她的身体之后顺带的话题。
“所以你刚才突然说要跟我一起回来,我还惊讶了一下。”成计明说着轻笑一声,没有任何嘲讽的意味,似乎只是感慨。
他看着祝黎微光闪动的眼睛继续说:“我总是不明白你,当年好像对我不在意,却又给我留了钱。好像为我做了些事,又处处表现的冷漠不近人情。祝黎,为什么,我会好累。”
祝黎低头,看着十指相扣的两只手,她无从解释自己,成计明似乎也只是在紧绷的神经下随口说些什么,没想要她的回答。他等了几秒,接着举起手,转过手背,轻轻吻在祝黎的指尖。
祝黎再次眼眶发热。机舱里响起飞机降落的广播,祝黎看着他的动作道:“我们不是说好,这段时间要做普通的恋人。”
成计明一顿,等广播放完,感受着下落微微的失重感,他抿了抿唇,窗外的阳光刚好照在他的侧脸,陷进他的酒窝。
“是。”成计明用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这段时间。”
飞机一落地,成计明便立刻打开手机,紧接着一条条未读消息和未接电话便涌进来。
机场不大,成计明一目十行浏览完信息,飞机已经滑行停靠,他连上方的行李都不记得拿,第一个起身下飞机,站在停机坪上便着急地插着腰拨通电话。
祝黎透过舷窗俯视他的背影,北方气温低上许多,他走时太着急忘了拿外套,只穿着单薄的毛衣站在寒风里,风从下摆和衣袖灌进去,显得衣服空荡荡,和他周围穿着臃肿的地勤工作人员好似两个季节。
祝黎也快速起身排队下去。她抱着两人的外套,踮脚去取行李仓中的小箱子,过道里人太多,她站的角度不对使不上力,第一下抽取行李时被砸了手,拇指磕到箱子边角,瞬间过电般发麻。
后排的人还在往前挤,连声对她催促:“不下的话让我先过一下。”
祝黎只能放开手往座椅里退一步,再次扭头往车窗外望。
此刻成计明也转过身,眼睛红的吓人,他一扇扇窗户快速扫过去,捕捉到祝黎的身影,隔着几米距离和一层厚厚玻璃与她对视。
他紧紧捏着手机,整个人都在小幅度地发抖,像要被风吹走,嘴里说了几句话,祝黎听不清,又出不去,只能往车窗靠近,弯腰趴在玻璃上,对着嘴型道:“你说什么,怎么了!”
成计明的嘴唇又动了几下,眼泪往下滴,他一眨眼,抬手快速抹去,接着再次背过身,肩膀颤得越发狠。
祝黎还是一个字都听不见,但心跳声忽然被无限放大,一股压迫的窒息感从四面八方排山倒海涌过来。她顾不上行李和衣服,低喃着”让一让”,挤着排队的人群快速往前走,跑出机场,跑下楼梯,迎着风跑向成计明。
“小黎……”成计明抱住她,哽咽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怎么了,你慢慢说。”祝黎轻轻拍他的后背,两人身上都凉的不像话。
“我爸,走了。”最后两个字,他几乎只能发出气声。
祝黎顿时卸了力,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蓄在眼中的泪水刹那间扑落而下。
第105章 行句中的“祝黎”两字
祝黎之前从没见过成父,只在成计明的相册中见过一家人的合照,这么多年过去,模模糊糊的印象早已忘记,所以上回在牡丹大道附近的甜品店,她连成计明的妈妈也没认出来。
直到现在,再次见到成父的照片——黑白遗照,祝黎才想起多年前那点微弱的记忆。成计明与成父很像,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当年她也曾发出过这样的感慨。
照片中的成父还是精神抖擞的模样,眉骨利落又略带柔和的弧度,鼻梁挺拔,嘴角微微上翘,眼尾弯弯,左侧脸有块小小的暗色阴影,是笑出的酒窝,所有音容笑貌成计明全数遗传,父子俩都是看着就是很好相处的人。
来参加葬礼的人很多,从亲朋好友到十多年前的生意伙伴,无一不来送成父最后一程。祝黎也以朋友的名义送上花圈和白包,之后站在接待入口的不远处,看着成计明和母亲徐兰机械般迎接参加祭奠的来客。
两人都是一身黑,成母头发梳的一丝不苟,擦了淡淡的唇膏,嘴角一直挂着不明显的微笑,系着丝巾。成计明微卷的短发也打理过,全部梳在脑后,露出干净的额头。母子两都是体面的模样,客气地招待每个人,没有露出一点悲痛的表情,大家都想要温和地与成父相伴最后一段时间。
但再努力的掩饰,也不难看出他们苍白的脸色,以及没有丝毫神采的眼神。从回到洛阳至今四天,祝黎知道成计明几乎没有睡过,他在机场去医院的路上隐忍地掉过几颗眼泪后,就迅速恢复冷静,带着徐兰操办一系列后事。
办理医院手续,联系殡仪馆,联系墓地,收拾成父的遗物,购买大大小小的丧葬用品,安排葬礼……祝黎一直陪他一起做所有事,因此也十分意外成计明对一切的井井有条,好似这些都是他预想过无数次的环节,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
祝黎隔着十多米望着他,心想也许成计明一直都是如此,否则他怎么会度过煎熬的那几年,只是她过去未曾见过的他的另一面。
“没想到你还没走。”身后突然有人朝她说话,祝黎转过去,是邵彦凡。
他穿着黑色的西装,对上祝黎瞪大的眼睛,继续说:“看到我这么惊讶吗,作为计明重要的朋友,他爸爸去世,我肯定要来。”
祝黎默了默,收起神色,答道:“我也是。”
邵彦凡倒没继续问她的也是指代什么,他并排站在祝黎身边,暗叹她真是挑了个好位置,刚好风口,冷得要命。
邵彦凡拢了拢衣服,跟她一起望像成计明和徐兰的方向,接着开口:“听说你上周和计明一起回来的?”
祝黎淡淡嗯了一声。
“挺好,陪计明见了成叔最后一面,也让成叔走前看看让他儿子这么些年五迷三道的女人是什么样的。”
自从安灵违约,成计明与祝黎大吵一架,但不到二十四小时又主动上门与她继续纠缠后,邵彦凡就认定他这发小这辈子就栽在祝黎手上了。从七年前折磨到七年后,重重矛盾和误会,还能让他像粘了胶水似的往祝黎那靠,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既然如此,能让成父生前见见祝黎,让祝黎陪着成计明送成父离开,邵彦凡认为应该也不算坏事。
祝黎却沉默片刻,摇了摇头,纠正道:“没见到。”
“什么?”邵彦凡不解。
“我们下飞机的时候,成叔叔已经在抢救室走了,计明没赶上。”祝黎语速缓慢地解释。
邵彦凡一愣,低头看看祝黎,又抬头看看不远处的成计明,半响深深叹了口气。
“他没跟我讲过。”邵彦凡低声道:“明子前天跟我打电话说的时候挺平静,我安慰了他几句,他还说没事,早就预料会有这天,成叔好几个病友都是这样走的,他病了七八年,去年过了六十寿,走前没受苦,也算喜丧。不过没想到是这样,估计明子得要好一阵子才能缓过来。”
祝黎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问:“如果他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公司那边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邵彦凡没想到她会主动问起这个,下意识没好气地回道:“只要你们安灵别再给我找事儿,其他的都好说。”
祝黎竟然没有任何反应,语气如常地答应:“好的,我尽量。”
邵彦凡语噎,咳了声,正经道:“计明说三天后就回苏州,他能安排好。别看他平时这样,不像三十多岁的人,其实心里都有数,能扛事。”
入口那头来吊唁的宾客已经全部进场,成计明低头朝徐兰说了几句什么,紧接着徐兰也先一步进去。成计明抬头往四周望,很快寻到祝黎和邵彦凡的方位,跨步走来。
邵彦凡加快语速,很低声地朝祝黎嘱咐完接下来的话:“我要是女人,我都能爱上计明,也就是你一次次给他插刀。但这段时间拜托祝经理就先别惹事了,之前我们签约时答应的别再反悔,就当可怜可怜计明,让他过几天安分日子。”
话音刚落,成计明已经走到两人面前,随口问了句:“聊什么?”
邵彦凡上前与他简单拥了拥,算作打招呼,“没什么,随便唠几句。要进去了?”
“走吧。”成计明朝里挥了挥胳膊示意,接着揽住祝黎的肩膀一同往里去,边走边交代:“太冷了,一会儿结束我先让彦凡送你回家,我要和妈去墓地,很快也回去。”
祝黎这几天一直住在成计明家中,她本想定个酒店,成计明和徐兰却都坚持让她住家里,说是找她也方便。
祝黎应声答应下来,参加葬礼能说得过去,陪着入葬就明不正言不顺了。
成计明却继续解释:“在山上,一会儿可能还会下雨,路不好走,下次有机会,天气好些再带你去。”
他的嗓音沙哑到几乎听不出本来的音色,大概是这两天的忙碌导致。但就算这样,成计明也能照顾到方方面面,带着颗粒感的声音让祝黎的热意再次涌上鼻尖。
几句话两人便走到里间,成计明朝祝黎示意位置,接着放开她走到最前面,白事司仪早已经做好准备,葬礼开始。
当成计明抱着骨灰盒,撑着伞从殡仪馆和徐兰一同出来时,两人的神色已经没有最先那样体面,徐兰的眼下都是泪痕,唇色也十分苍白。成计明眼睛红肿,梳到脑后发丝也落了几根在额前,祝黎看着他们上了辆黑色的七座车去往墓地。
下着雨,山那边的方向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黑色的车子被灰色包裹,像穿进了雾里。
祝黎按照成计明的安排,由邵彦凡送回家,本想短暂休息半小时,但一躺下,心里便是一团乱,耳边也时不时响起一小时前葬礼中,成计明努力忍住却依旧从缝隙中露出的呜咽声。
她又起身,环顾四周安静的环境,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睡在成计明的房间,周围都是男孩的生活痕迹。这几天太过凌乱,祝黎还没有心思好好看过这间成计明从小到大居住的屋子。
深棕色木质调的装修,床位摆了张一米宽的书桌,桌上只有一盏泛黄的台灯,一个落了几丝灰的笔筒,还有一台他最近使用的笔记本电脑。
桌子上方连着实木书柜,柜子里东西的倒是十分多,塞满他从小学到大学到课本,还有些零零碎碎的课业笔记本。
祝黎睡不着,便随意取了几本教材翻看。除了必要的笔记,成计明的书上五花八门地画着连环画,甚至还有他和同桌课上聊天记录,歪歪扭扭的对话,你一句我一句,祝黎看的发笑,仿佛透过这些薄薄的纸张和不成文的笔记,看到了成计明的成长缩影。
她慢慢看了许久,教材翻了几本,又踮脚去了最上层的课业笔记。和凌乱的书本不同,他的笔记做的十分工整漂亮,没有连环画,也没有调皮的聊天,字迹分段一目了然,颇有好好学生的风范。
祝黎看了几页便放回去,顺手拿了旁边较厚的一本,一打开,她却忽然愣住。定了几秒,祝黎迅速合上,将本子放回原处。
是成计明的日记,她不该窥探他的隐私。
尽管她在刚在随意翻开的泛黄纸页中,看到了行句中的“祝黎”两个字。
第106章 无数次的原谅,接纳与理解
日记本的右侧还有一个棕色铁盒,因为放置位置高,仰视看不见里面的东西,祝黎起先没在意,看到日记后却越发起了好奇心。
铁盒敞开着,盖子垫在盒底,大概是上回打开后忘记归置,祝黎扶着书柜稍稍垫脚就能探头看到。屋里拉着窗帘,光线不太好,柜子有上下木板的遮挡,视线更加昏暗,但祝黎还是一眼看见铁盒中的物品。
掉漆的U盘,系着蝴蝶结的雨伞,写着p值的对话纸条,没有墨水的中性笔,往返上海的火车票,无数张电影票根……
都是上学时旧物,就算丢进垃圾桶也不可惜,五花八门,杂乱无章,却都收敛为关于一个人的联系。
祝黎用力踮着脚,脚尖因为用力发麻,她却迟迟不敢伸手触碰这些东西,像一把把记忆大门的钥匙,在脑海里用力敲击着,横冲直撞着,殴打着这些年的自己。
成计明是爱她的,但也一定真真实实地恨过她,那他又是用怎样的心态珍藏这些东西呢。记忆大门的钥匙,也会是割着心脏血肉的钝刀,割了成计明许多年,现在祝黎终于感受到了同样的痛觉。
她站着隔空看了许久,呆滞连外面进了人也没察觉,直到客厅传来异响,祝黎才猛然回神,一股偷摸做事的慌张忽然涌上来,她下意识手足无措地翻出盒底的盖子,一把盖上。
金属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她顿了顿,反应过来,这盒子原本就是敞开的,她这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但祝黎不想再装模作样地把盒子恢复原状,低头稍稍整理衣服,便开门出去。
徐兰正蹲在客厅中央收拾衣物收纳箱,见祝黎出来,她抬头微笑道:“把你吵醒了?”
“没有,是我不困。”祝黎摇摇头否认。
尽管来成家多天,但之前几天都慌慌张张,母子两都沉浸在亲人忽然离世的悲痛中,祝黎没有和徐兰正式相互认识过,更没有单独相处过,一瞬间她有些无所适从,往四周望了一圈,问道:“阿姨你们刚回来吗,计明他……”
“到家才半小时,看屋里关着门,怕打扰你休息,就没喊你。”徐兰心细,看祝黎有些尴尬便主动起身拖来一张矮凳,朝她招手:“来坐。计明出去了,山上太冷,他怕我冻到,出去买盒感冒灵,应该马上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