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眠盯着他看。
那张疲惫憔悴、难掩风霜的脸上,一片平静,但漆黑的瞳仁深处,窜动着渗人的信念。
她也就不说话了。
万籁俱静时,处暑时节的一缕风,都让人觉得珍惜。
*
隔日。
一早宋赴雪就去猪肉铺找屠户拿肉。
因是长久订肉的客户,屠户就多聊几句:“你说你家姑娘做什么馅饼,可好卖?”
宋赴雪脸上露出些笑意,他点头:“昨日到半晌就卖完了,大家吃了都说好吃。”
屠户看着他,不住咂舌,原先对宋家人有些恐惧,觉得是京城里来的高官之后,想必没那么好相与,没想到事实并非如此。
他很和善,说话带着温吞的语调。
也不会咬文嚼字,反正哪哪都让人舒坦。
“我们夏天才会半夜杀猪,等秋天过去,天冷了,大雪封路,我们可能就不杀猪了,等天晴,或者快过年才会杀,你要是做买卖,长久需要肉,到时候我给你想法子。”
屠户把砍骨刀擦拭干净放在桌案上,他一动,白白圆圆的肚皮就跟着颤,油光锃亮的。
宋赴雪有些惊讶:“到时候不杀猪?”
再有大雪封路。
他忘了。
在京中,宋府的主干道上,没有雪,总是有人在扫雪,不会影响主子的出行。
但村里显然是没有人扫雪。
那冬天不光不能卖馅饼,还要存过冬的粮食。
那日子比他想象中要紧迫许多。
宋赴雪轻嘶一声,提着肉,道了谢,就回家去了。
他刚到家,就见文兰已经起了,正提着水桶给菜园子浇水。
“大嫂,怎么不多睡会儿?”他问。
文兰摇头,她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是死不瞑目的宋抱石。
这时,宋眠也醒了。
她闭着眼睛,折了一根柳枝,咬在嘴里嚼嚼嚼,今天赚钱了,就多买点牙刷放着。
等洗完脸,她跟游魂一样飘到厨房。
“大伯娘,你怎么每天都醒这么早。”她打着哈欠问。
文兰有些心疼她,连忙道:“你下次别起了,等我喊你好了。”
自己醒,瞧着怪可怜的。
宋眠捧着水洗脸,等清醒些,才笑着回:“没事,我睡到天亮还会赖床。”
和几点醒没关系,就是爱赖床。
宋赴雪帮着收拾推车,文兰在剁肉馅儿,宋眠无事可做,索性把朝食给做了。
“屠户说,大雪时,大家都在家猫冬,不会出门,到时候我们就没办法做馅饼赚钱了。”
宋眠:……
这是噩耗。
不过想想也是,根据记忆,这里的冬天要比现代冷很多,虽然在京城,但是有种她记忆中东北的感觉,听宋赴雪这样说,她猜测是小冰河时期。
要攒粮食,攒柴火,攒煤炭,攒过冬的衣裳和被褥。
这都是大价钱。
一斤弹好的棉花七十文,一尺棉布八文钱,一床五斤重的冬被,大概需要棉花三四百文,棉布一百二十文。
一张床一盖一铺,就是一两银子。
她家四张床……
幸好百姓家里都有土炕,到时候烧上土炕,屋里也暖和些。
要不然这被子的厚度得翻番,银子也得翻番。
宋眠抱头。
“慢慢来吧。”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钱来钱来钱从四面八方来。
她迫切地需要赚钱。
宋眠挽着袖子,瞬间干劲十足,今天的五斤肉,还能赚一百文,够买一斤棉花一尺布,还能再买只鸡,多好。
再说十五亩良田里面,也有收成,就算大旱,总归产的粮食够吃,那也省了很多心。
不等众人起床,两人就先把饭吃了,推着推车出门去了。
刚出门,就看见赵婶子正背着背篓往外走。
“赵奶奶早呀。”
“赵婶子早。”
听见宋赴雪和宋眠的招呼声,赵婶子冲他们爽朗一笑,拍拍身上的背篓,笑着道:“今天该去置办我儿成亲用的东西了,我同你们一起。”
宋眠拍拍推车,笑着道:“放这上面,轻省。”
赵婶子没有跟他们客气,直接把背篓放上。
“我今天先陪你们卖馅饼,我看看,等你们弄完了,让眠眠陪我买点姑娘家喜欢的东西,宋公子你先回。”
“成。”两人应下。
一路上有赵婶子爽朗疏阔的声音,一直在聊着宋家村的事,让他们对村里也了解很多。
有人帮忙,而且宋赴雪的身体好很多,两人的脚程都跟着快了。
等到地方后,宋赴雪抢了个树荫,把推车摆着,再把炭盆拿出来生火,宋眠就开始和面,做准备工作。
“你们两个配合的还挺好。”赵婶子满脸感叹。
怪不得人家能成才呢,做啥都厉害。
宋眠温柔一笑,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刚开始没人来,赵婶子还有些着急,但是当馅饼被煎到两面金黄,香味扑鼻时,行走路人的视线,就开始不由自主地往这里飘。
昨日那个带小孩的妇人,又来了。
“我要八个馅饼。”她笑嘻嘻道:“我还提了篮子。”
昨天买回去的馅饼,获得了一致好评,大家都很喜欢吃。
特别她家小孙子,平时吃饭跟嘴缝上了一样,昨日一直闹着要吃馅饼,实在令人心喜。
宋赴雪把馅饼用荷叶包好,递给妇人,又接过铜钱,大眼一扫够数就放回钱匣子。
赵婶子:……
他不用掰着指头算一算吗?
虽然小集上人不多,但镇上本身就人多,能吃起馅饼的也多。
宋眠白白净净,身上的衣服洗的纤尘不染,宋赴雪亦是如此,那鏊子也擦得干干净净,上面托着两面金黄的馅饼,看着就很有食欲。
卖得和昨天一样好。
等快要收尾时,昨日那锦衣男子,跟NPC一样刷新了。
“宋小二!你还敢来!”
第8章
“谢逐玉,你在闹什么。”
宋赴雪脸上神色紧绷,眸底带着几分严厉。
听到两人动静,宋眠竖起耳朵,她视线来回巡弋,试图探寻些许意味深长的故事出来。
谢逐玉站在摊位前,面色铁青地看着宋赴雪将馅饼包好,又递给他。
他抽了抽鼻子。
立在摊位前,啃一口馅饼骂一口宋小二。
自己说着,反而红了眼眶来。
宋眠瞪大眼睛,看着她爹冷厉的眉眼柔和下来,将竹筒里的水壶递给他,低声道:“我家附近的井水很清甜,你尝尝。”
那是加了灵泉水的水,自然清甜可口。
谢逐玉看着粗糙的竹筒,沉默了。
两人自小就不对付,同在国子监,向来宋赴雪拿头名,他万年第二,旁人只记得宋赴雪,哪还记得什么谢逐玉。
他还记得,那日状元游街,墨发红衣高头骏马,俊美清隽的男人脸上带着骄矜克制的微笑,温暖又疏离的眸子扫过人群中的凡人。
如今,宋赴雪成了凡人。
他脸上、手上都是结痂的伤疤,穿着粗布麻衣,在盛夏的阳光下,脸色比雪还苍白。
谢逐玉愤愤不平的喝了口水。
果然清甜,他忍不住喝了一口又一口。
明明有一肚子话要说,偏偏知道周围有人监视,一句都不敢冒出来,只恶声恶气道:“若你哪天没饭吃,去找小爷,只要你磕两个响头,没准赏你三两银子买米下锅。”
宋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