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绿茵小区没多久, 陆鱼就收到了明一程给他发来的调查结果。
蒋青给他的那个戒指, 是陆鱼和蒋西去选婚戒时一眼看上的,但价格太高昂,不是他们的经济水平能负担的,最终便选了另一款实惠的。
陆鱼情绪稳定后,恍恍惚惚想到一种惊骇的可能, 即便这个可能会让他承担不起,他还是给明一程发了消息, 希望能通过他的能力帮自己查点事情。
陆鱼抽了两支烟。
收拾行李。
点外卖吃。
坐下来抽烟。
做大扫除。
洗澡。
连续抽了三支烟。
离明一程发来结果已经过去了六个小时零二十七分, 房间内的洋甘菊信息素已经被薄荷烟草全然掩盖。
陆鱼抽完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
他拿过手机, 死死盯着明一程发来的那个调查结果的文档, 右上角的时间从18:27跳到18:53。
他狠狠闭了下眼, 指尖用力地在文档的图标上摁下去。
2月21日, 从酒局上被带走。
3月5日, 账户收到两百万。
3月7日, 花一百二十万购买戒指。
6月12日, 第一次被查出信息素衰竭症。
……
他们分手在3月18日。
-
月光从细小的窗帘缝隙艰难挤进来,窄窄的一条白色的光,只够照亮一道瓷砖,一缕置物架,一块墙壁。
房间里暗沉一片, 家具电器都变成黝黑的巨物,拥堵在这个不够宽敞的空间。
到处都安安静静的,死气沉沉的,只有沙发的正中处,还能勉强听到不急不缓的呼吸声。
那个房间内的唯一活物像是被囚困在这里,从日起到日归,月明当空,就几乎以不变的姿势固定在这里。
冰冷的空气里响起了电子门锁消磁的声音,紧接着是金属摩擦的声音。漆黑的室内终于有了点灯光的亮度,是从走廊偷溜进来的。
啪嗒。
屋内骤然四亮,陆鱼本能闭了会儿眼,慢慢睁开,眼珠子僵硬地移动到门口的身影上面,不到两秒的时间又移动回来,麻木地望着前方。
梁诏樾直直注视着他,好半晌后才合上了身后的门,声音有些干涩地低沉:“为什么不回家。”他问,“陆鱼,为什么不回家。”
陆鱼声音很轻:“这里就是我的家。”
“我是问你为什么不回我们的家!”梁诏樾声音大了点。
陆鱼没有回答,除了眼睛本能地眨了下,几乎没有半分动静。
“我说了我在等你,我说了我在家里等你。你为什么……不回我们家。”梁诏樾语气变得艰难,像是在质问陆鱼,更像是在祈求陆鱼。
陆鱼一直不说话,脸上表情也不多,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样,在梁诏樾面前变得越来越没有生气。
梁诏樾忽然觉得,陆鱼好像变成了一缕烟,在慢慢地飘走。他往前走了一步,声线轻微颤抖出一丝惊慌:“我不怪你没听我的话,不怪你没有答应我的要求,我不怪你了,都过去了。小鱼,我们回家吧。”
他再往前走了一步,走第三步的时候,陆鱼终于再次开口了。
他说,“那个时候,我们准备要结婚了。”
梁诏樾身形猛地一滞。
“我们去选戒指,我第一眼看上的那一款,很贵很贵。我现在还记得价格,是一百一十九万九千八。”
“我们不是能随便花一百万买东西的人,我们买了另一对戒指。”
“后来有人给我发了一段视频,是——是他跟一个圈内有名的性·虐者的视频。”
梁诏樾手心攥得发疼,死死盯着陆鱼。
“但我并没有因此误会他,我相信他不是自愿的,他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可他不跟我解释,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不跟我解释,一直地、一直地跟我说对不起。”
“后来我们分手了,我去洗了标记。很疼很疼。”
梁诏樾口腔里泛起血腥味。
“不管他是一时糊涂也好,还是蓄谋已久也好,我是一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既然他背叛了我,我就不会原谅他。”
“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直到那天他来璟岩湾找我,希望我跟你分手。”
梁诏樾猛地张了下嘴,翕动半晌,却没能发出一个音节。只能怔怔看着陆鱼继续说那些让他恐慌、拧痛的话。
“他生病了,信息素衰竭症,活不久了。他看起来很虚弱,看到我时总是开心,他还是很爱我。”
陆鱼的眼睛变得透明,在灯光下反射出大块的亮光。
“我就又逼问了他当年的事。他才告诉我,视频上的事是被迫的,但他后来收了那个人的钱,两百万。”
“他为什么要收那笔钱,我不懂,明明——明明那个时候的我们,不缺钱啊……”
“他走后,他的姐姐交给了我一个东西,是——是一个戒指盒。”
陆鱼的声音变得哽咽,变得难受,变得愧疚。
“梁诏樾。”陆鱼眼泪掉下来,哭着说:“他给我买了那对戒指。他用他的尊严和痛苦,买了我想要的那对戒指……”
梁诏樾感觉身体里的骨头、器官都坍塌了一遍,他瞬间变成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空壳,几乎都站不稳。眼睛很烫,像是被火炙烤着,心脏被攥紧一样疼,好似在京市苦等陆鱼的那半个月所经历的煎熬、恐惧、绝望、痛楚,全都累积在这一刻爆发。
他视线落到桌上那个打开的蓝色丝绒盒子,和他在玫瑰庄园送给陆鱼的那个一模一样,可里面的戒指是他陌生的。
梁诏樾瞬间就崩溃了。他几乎是稳不住脚跟地走过去,半跪在陆鱼的腿边,抱着他的腰说:“小鱼,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啊。这——这跟你没关系,是他自己的事。你们之间早就已经过去了……跟你没关系了……”
“我们回家吧小鱼,我们回家吧。”他几乎是恳求地望着陆鱼,站起来拉陆鱼的手,目光变得可怜害怕,祈祷着陆鱼跟他回家。
——回属于他们两个的家。
陆鱼没有动,饶是梁诏樾拽得再紧,依然从他的手中挣脱。他轻轻摇头,说:“是我的错。当然是我的错。如果当初我没有看上那对戒指,如果我没有表现得那么喜欢,他就不会收那两百万,他就只是个单纯的受害者。我们就不会分手,他——他可能就不会这么快离开……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从看完那份报告到现在的二十一个小时,他反反复复地在质问自己。为什么要看上那款昂贵的戒指,为什么当初没有对蒋西多一点耐心,为什么明明有很多疑点却因为愤怒而不去关心。他总想起最后陪蒋西的这段时光,他看自己的眼神依然充满了温柔的爱意,带着那样一张憔悴惨淡的、令人心惊的病容。如果——如果自己当初有好好去了解真相,好好陪在蒋西身边,也许他还能健康地活很久……
陆鱼是没有发出太明显的跟哭泣有关的声音的,但他的眼泪已足够伤心悔恨。
梁诏樾觉得那些眼泪,像是硫酸一样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泡在里面,被腐蚀得残碎不堪,疼得他几欲昏厥。
“那我呢,陆鱼,你把我当什么呢?”梁诏樾眼睛也充满了猩红,声音一下轻一下重:“你觉得你对不起他,你觉得你不该跟他分手,那你是要跟我分手吗?”
陆鱼抬头怔怔看他,隔了一层水的视线被灯光分解得更模糊。
他又慢慢垂下了头,喃喃自语般:“你不懂的。梁诏樾。你不懂的。”
“他会为了陪我,在炎炎烈日的片场等我五个小时。”
“他会在深夜我想吃很远一家店的生煎包时,毫不犹豫出门给我买。”
“他明明对红薯过敏,可是因为我喜欢红薯派,他还是一次一次忍着难受做给我吃。”
“他——真的特别爱我……”
陆鱼捂着脸,终于发出了和哭泣有关的声音。他的哭声是沉闷的、压抑的,像是雷雨天气前的阴沉空气,让人呼吸发滞,也像是探不到底的江海,淹没人的口鼻。眼泪顺着他指缝流出来,打湿了他的衣袖和裤腿。
梁诏樾绷紧下颌,死死盯着他,感觉自己灵魂和身体正被一双无形的手凶残地剥离。
“你说过,不和我分手。”他紧咬着牙齿说出这句话。
陆鱼没有应声,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自顾自哭了好半会儿,慢慢放下手,眼睛通红,嘴唇也像咬破了皮。他没有焦点地看着梁诏樾,痛苦地,也残忍地给他判下死刑:“梁诏樾,你根本不懂爱情。”
空气像是被秋夜的低温凝成了小冰粒,漂浮在这个封闭的房间,任何一个方向都是刺骨的冷。
“哈!”梁诏樾笑了一下,眼泪都被笑出来,他说,“我不懂爱情。你说我不懂爱情。哈哈,陆鱼,那你呢,你又有多懂呢?”
梁诏樾悲凉又凶狠地瞪着他,一字一句,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地质问:“他可以暴晒五个小时等你,难道我做不到吗!”
“他可以在你想吃任何东西时都买给你,难道我没有为你做到过吗!”
“他可以因为你想吃喜欢的东西,让自己生病让自己难受,难道我没有为你做过吗!”
梁诏樾哽咽着,很用力地才能发出声音。
“呵。你说要保护你的职业,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和你的关系,所以我每次飞到酒店都只能像贼一样鬼鬼祟祟去找你,你在片场拍戏,我也只能无聊地在酒店呆十个小时。因为我不能光明正大地等你,没有被晒被淋雨,所以我没有他爱你,对吗?”
“你说你想吃和御景府相距大半个京市的罗福轩的点心,我马上叫人买了给你送来。因为我不是亲自去给你买的,所以我没有他爱你,对吗?”
“你爱吃辣,爱吃酸,爱吃很多很多我吃不了的食物,我在每一个没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都在尝试着习惯你的口味,就是希望以后我们可以永远一起吃你喜欢吃的东西。因为我从来没有让你知道,所以我就该死的没有他爱你,对吗!”
梁诏樾几乎是发狠地吼出来,他的声音都变了调,几乎要发不出声来。他抹了把脸,喘了好一会儿,才近乎发抖地问:“陆鱼,在你眼里,我做的这些,都不能算是爱情吗?”
陆鱼只是望着他,嘴巴张着很小的缝隙,但什么声音都没出来。
“你以为我是去医院找你那天才知道你去见蒋西的么?”梁诏樾说,“从你第二次骗我我就知道了。可我一直在说服自己,是因为他生病了,所以你去看他,你只是去看他而已,等你回来,你就会告诉我,会跟我坦白。因为我们说好了,不要再有任何隐瞒,我们、我们要信任彼此,要坦诚以待,要互交真心。”
“可是陆鱼,我等到了什么?我等到的是你一次次的欺骗!”梁诏樾偏了偏身,仰头像是要把眼泪憋回去,可是一回原位,眼泪还是往下流。“这些都没有关系,就算是你不顾我的意愿留在那里陪蒋西度过最后的时间都没有关系。可是陆鱼,你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回来,我在——我一直在等你……”
梁诏樾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寒流从他脚底往骨头里钻,陆鱼的身体里像是结满了冰,冻得他发抖。胸腔里像是灌满了酸性液体,泡得他难受至极。
梁诏樾的悲声持续了很久很久,陆鱼在他仿若审判一样的哭声中,很低地、低到几乎自己都听不见地说了声“对不起”。
梁诏樾没有听见,只是因为哭伤了不得不停下来缓一会儿。他看着陆鱼无动于衷的摸样,心痛得好像死了。可死亡不会这样可怕,死亡是轻松的。
梁诏樾像是抓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陆鱼,你真的有过那么一点点地、真心地喜欢过我吗?”
陆鱼的目光变虚了,不敢再直视着梁诏樾。他忽然失去了语言能力,应该要说一些正确的合适的话的,可到最后,他只说了声“对不起”。
“对不起。哈哈哈。对不起。”梁诏樾的笑声听起来有点像是疯了,他笑得眼泪一直流,他那样看着陆鱼:“陆鱼,我到底是有多混蛋啊,你要这么对我。”
“你知道自从你答应要好好跟我开始后,我有多开心,又有多害怕么?”梁诏樾说,“我做了好久的噩梦,梦里都是你抛弃我的背影,你说你不爱我,说你恨我,说你再也不想见到我。”
“后来你跟我袒露心声,你让我信任你,你对我好,你给我信心,给我希望。我以为——我以为你真的,有在喜欢我……”
梁诏樾用力呼吸了一下,指着那间曾经被陆鱼名为“杂物间”的房门,像是一道雷电朝陆鱼劈过来:“那个房间,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