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登州坊间开饭了。
“好香啊!”花怒放摸摸肚子,“我想吃大螃蟹!”
得赖于这几年燕国各地持续修整州道河道,洛京等地民众如今也能吃到鲁东沿海捕捞的虾蟹,只是因保鲜不易,所以一般都得是深秋到冬日里才能吃到,而且分到坊间数量有限,大家不过都是略尝一尝,花怒放最喜吃虾蟹,这次游历选择登州,除了要给妊婋庆生外,其实也是冲着大螃蟹来的。
叶妉哈哈笑道:“这里虾蟹管够,敞开吃能把你吃得横着走!”
说话间她们已来到城东边的鲛客坊,把花怒放骑来的马送到坊子口马厩中,添上食水后,走到坊间主路行了约有十来步转进明珠巷,巷子北边第一座宅院,内中共有四间套屋和一个大厨房及用膳花厅,围着正中的小花园,正是妊婋等人近日下榻的院落。
千山远比妊婋她们来登州早,现今跟船运府的几人住在同坊另一处红螺巷里,因此这座院子只住了妊婋和圣人屠还有叶妉三人,正好空出一间套屋留给花怒放。
她们带花怒放进院到屋中放下包袱,又往门口鹰房请出一只鸮来,将花怒放已抵达登州的简信送回洛京花豹子处报平安,等忙完这些事,她们才一同走出院子来到红螺巷千山远等人院中用晚膳。
这一晚的接风宴颇为丰盛,正中间蒸好的海蟹海虾海螺在盆中高高垒起,如同小山一般,另外还有些煎烤或凉拌盐渍的海菜,搭配素面和蒸糕。
花怒放看着桌上的小山眼睛一亮,大家净手落座后也没多客套,各自撸袖子剥蟹剥虾,一边闲聊起造船和出海的事来。
千山远等人最近也在研究往南出海的事,目前船运府停放在平州港口的楼船这两年养护得还不错,也曾在渤海湾里运送过多次货物,作为闽东打造的大型远洋船只,要航行到流求岛一带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向南的航线沿着陆地海岸,再有她们近几年新改造的罗盘辅助,方向上也不难掌握。
大家说着说着觉得向南出海访流求岛十分可行,不禁都有些兴奋起来,妊婋已经开始琢磨出行日期并准备尽快给上元十二君其她人写信说明此事。
这时花怒放从一堆螃蟹壳中抬起头来,一双杏目亮晶晶的:“出海去流求岛?我能去吗?”
妊婋和圣人屠对视一眼,皆笑道:“那还要先看看你晕船不晕。”
昨天妊婋三人跟着千山远等人登上海鹘船出了一次海,原想着追寻那帮男贼的下落,却不料那些人溜得倒远,她们开到外海时都没见到贼船的身影,后来因天色不早了,才调头回来。
这几天海面上风浪不大,但妊婋三人出海后还是适应了好一阵海浪颠簸,因此她们认为正式出发前还得召集众人在渤海湾内驾船操练一段时间。
这日的接风宴结束后,妊婋回到屋中点灯写了一封信,将登州沿海的情况以及出海的初步计划写明,第二日一早拿给圣人屠和叶妉及花怒放看了,又到红螺巷里找了一趟千山远,随后大家将此信誊抄出多份来,分别送往洛京花豹子和厉媗处,以及尚在燕北河东甚至漠北及滇南的上元府其她人。
在等待回信的时间里,千山远请船运府众人将她们沿海各州所有船只都给妊婋和圣人屠清点查看了一遍,目前她们共有一艘楼船指挥舰,以及七艘海鹘船,其中五艘乃是旧朝港口所有,两艘是她们自家新仿造的,另外还有十艘渔船,其中七艘旧有,三艘新造,再还有一艘从男海匪那里抢来的交趾沙船,这就是她们燕国沿海地带目前的全部家当了,想来比起朝廷水师和南海舰队还是寒酸了不少,这实在不能不令她们心生警惕。
转眼间到了暮春,上元十二君其余众人从各地发来的答复已全部抵达登州,对于此次出海一事多是赞成的,只是都在信中请她们多做筹备,若有什么短缺,都由留守洛京的花豹子和厉媗协助调配。
妊婋和圣人屠这段时间在登州也征召了出海队伍,并筹划了携带洽谈的物产,考虑到南海岛上矿产有限,司砺英等人或许因此跟朝廷达成了一定协议,为了使司砺英能够多一个选择,同时也为了让燕国有机会从两地会盟中插上一脚,这次妊婋等人出海的楼船里带了大量压舱的生铜生铁和煤炭。
在她们筹备各项琐事的同时,叶妉和花怒放这阵子大部分时间都在海湾里同水手们驾船操练着,如今在海鹘船上如履平地,更不用提相对平稳的楼船了。
对于花怒放要跟随出海的决定,花豹子犹豫了几日还是没有拦阻,她在洛京收到花怒放写来的信后辗转想了几天,只做了些新制夏衣,连同厉媗给她们按贴配好的一箱常用药剂,还有十只海东青,都托人送到登州,回信中请花怒放照顾好自己,时常传信回来。
在夏日来临前,各项出海事宜皆筹备妥当,连远在长安的伏兆也从燕国大使府听闻了此事,随即派出曾在五年前与妊婋同去黔滇的禅师昙烛,借道洛京赶到登州,随她们一起往南海了解局势,昙烛带来的车队还装了三十桶西域葡萄酒和十箱琉璃器皿,作为宸王给司砺英的赠礼,对于宸国使者此次随同出海,伏兆也另外通过两国大使府给洛京送去了一批物产以充协调耗费之资。
这天上午,插着幽燕军旗帜的楼船从登州南面港口启航,妊婋站在船头朝岸上众人挥了挥手,叶妉和花怒放站在妊婋身侧,也把双手放到嘴边朝岸上喊话告别,圣人屠和千山远站在旁边甲板上笑着看向她们,她二人旁边站着一身轻纱佛衣的昙烛,手中悠悠拨动着颈上挂的念珠看向西方,在她们身后还有幽燕号上的一百二十名水手,纷纷从船中各处探头出来朝陆地挥手。
与她们这艘楼船一同启航的,还有两艘护航海鹘船,不多时,这一大两小三艘船渐行渐远,朝着南边缓缓行去。
妊婋见岸上人影已模糊了,回过身来看向她们船上的幽燕军旗,踌躇满志地对众人说道:“先前那些南来的屪子都没听说过咱们幽燕军的名号,还是朝廷把消息封锁得太严密了,过阵子得叫南海也知道知道,这‘燕’字是如何写的!”
“这‘燕’字,即北方的燕国,大司命知道幽燕军么?”
“听说过。”
此刻远在千万里外琼州岛的司砺英晃了晃手里的茶杯,杯中的黔南山野茶散发出一股清冽幽香,她微微抿了一口茶,抬眼看向坐在她面前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拥有一张麦色面庞,宽鼻梁两侧布满了细碎浅斑,配上她黑亮的眼睛,好似林间的梅花鹿正在她两颊上昂然翘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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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妊婋:往南海插一脚
伏兆:往去南海插一脚的燕国船队插一脚
司砺英:人在南海,即将喝上西域葡萄酒,日子真是好起来了
[1]“聘问”,国家之间遣使访问。
第154章 州岛绝岸
司砺英坐在一张大椅上,打量着面前这位自称“刀婪”的年轻人,她是黔王舍乌派来传话的。
刀婪似乎很了解南海的情况,昨日初见司砺英,开口即呼“大司命”,态度十分谦恭。
“南海大司命”这个外号,其实还是这两年从南边诸国传出来的,因司砺英的舰队先后控制了流求岛和琼州岛,手里握着整个南海商路的命脉,有阇婆商人称中原楚地有神曰“司命”,掌人之生死,正如商队在南海司砺英的舰队面前,是生是死都在她一句话里,加上她又姓司,于是在航道上讨生活的商人皆称她作“大司命”,渐渐的就这样叫开了。
司砺英私心里对于这个外号是颇有几分得意的,素日跟她的人皆看在眼里,后来不仅海路商人这样称呼她,流求和琼州二岛上自家人亦这样呼之。
起初这也不过就是在岛中和南海上流传,而刀婪初次从黔南来到琼州就以此称呼她,可知这个名号如今已经深入腹地了。
司砺英看向她二人中间桌上摆的坤舆图,接着方才的话说道:“我对北方知之甚少,请你也给我讲一讲燕国的情形吧。”
刀婪点了点头,从六年前有燕国使者来到黔南矩州与舍乌相见一事缓缓讲起。
司砺英津津有味地听着,不时端起茶杯抿上一口,看看桌上的坤舆图,又看看面前的刀婪。
这是司砺英第一次见到画得这样全面的海陆坤舆图,三年前她从岭南沿海起家,此后只在南海一带活动,对于内陆如今的几个势力,正如她同刀婪所说的“知之甚少”。
这日刀婪对着自己带来的坤舆图,先给司砺英介绍了位于琼州岛西北内陆的黔南和其首领黔王舍乌,随后顺着地图介绍了黔地西边的滇南,以及黔滇北侧的宸国,这会儿又讲到了宸国以东的燕国。
司砺英听闻当日黔滇起兵脱离朝廷,背后皆有燕宸两国的支持,如今这几处地方彼此间互换物产和技艺,关系颇为融洽,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几年我们与燕宸结盟受益匪浅,我家王娘派我来此,也是想与南海二岛修好,来日与大司命共谋交趾,联手肃清匪患,往后海陆互通更无险矣。”刀婪说完燕国的事,终于提到了此次来琼州的目的。
刀婪口中的“交趾”就在西边与琼州岛隔海相望,那里原本是朝廷岭南道管辖的羁縻州,但这几年内乱不断,交趾羁縻州镇抚使在三年前被叛军斩首,然而朝廷兵马却一直没有来平乱,岭南道的高凉军也只开到了郁水一带驻扎,拦截交趾乱民进入岭南,看样子朝廷是准备放弃交趾羁縻州了。
说到交趾的情况,司砺英还是比较清楚的,去年她之所以占领琼州岛,正是因为交趾爆发内乱,一时间出现大批男匪涌入南海商路劫道,也有人从交趾逃至琼州岛,杀了琼州刺史企图拥兵自立,司砺英及其舰队这两年与南海诸国关系才刚缓和,南朝的海上贸易也已重新起步,颇有欣欣向荣之意,司砺英段不容许西边出现这样大的隐患,于是她在带人清剿完新出现的海匪后顺手占领了琼州岛,最近也正琢磨着剿除交趾陆地上的余孽。
交趾的内乱,说起来其实也还要追溯到六年前黔滇自立,当时滇南大巫军先一步起兵杀了镇抚使,又往南清剿中原移民,大批男民抵挡不过,从滇南逃到了交趾,而后黔南舍乌也很快杀了朝廷派来宣旨的使臣宣布自立,有多个心向朝廷的小部族被舍乌派出的黔南自治军和滇南大巫军联手剿除,其中亦有不少人逃往交趾。
交趾羁縻州被这些逃难的男民搅得乱作一团,镇抚使亲自带人镇压无果,屡次向朝廷求援,请岭南军就近协助,然而当时恰逢岭南盐场大批关闭,许多男暴民在沿海示威闹乱,紧接着又有循州一场千年不遇的海震卷走了数万人,朝廷急忙派了禁军赈灾并整饬岭南官场,这桩桩件件事都使得朝廷兵马无暇顾及交趾,以至于交趾镇抚使在势孤力薄之际造叛军斩首,此后交趾彻底乱了,多支叛军纷纷割据自立,其中有对黔滇怀恨在心的势力屡次北上与黔滇交战,这三年来两边大大小小战事无数。
由于滇南大巫军还要往北与宸国联手肃清吐蕃之乱,面向交趾的战争大部分时间都是黔南自治军为主力在打,三年前自封为黔王的舍乌甚至放了话,称要吞并交趾北部,把黔南的大旗插到交趾湾的海边去。
然而攻打交趾的难度远远超出了舍乌及黔南自治军的预料,由于地势缘故,交趾北部丛林里瘴气弥漫,蚊虫肆虐,又常遇高温和暴雨,从黔南运送补给也十分坎坷,打了这三年下来,黔南自治军在交趾北部折了将近五万男兵,基本上把旧日黔南羁縻州镇抚使多年积攒下来的人马全给耗光了。
这三年里,舍乌一边派兵攻打交趾,一边在黔南各地征召新兵,由于大部分男人都在战争中殒命,后来新征的黔南自治军都是青年女子,如今舍乌麾下的黔南自治军在交趾之战后彻底换血,从过去的全男军队变成了如今的全女军队。
三年过去,交趾北部到底还是没能攻下来,长达三年的拉锯战使得两地男兵死伤无数,但舍乌的收获也不小,她靠着旧日那五万自治军男兵用命铺出来的血路,把黔南的边境线向南推了整整三百里地,将几座易守难攻的山头纳入了自家领土,如今南侧边境驻军距离她想要抵达的交趾湾海边,只剩了下最后两百里地。
黔南与交趾去年秋日后暂时休战,到了今年开春,全新的黔南自治军各营完成了组建操练,大军正向着南边蓄势待发时,舍乌却改变了策略,她决定不再采取从前那种拿命填路的打法了,于是派了亲信刀婪冒险穿过那两百里地的交趾势力混乱区,来到琼州找司砺英联手。
刀婪此刻坐在司砺英面前,对着坤舆图侃侃而谈,全然看不出前几日在交趾北部偷渡越境时灰头土脸的狼狈模样。
昨日抵达琼州岛时,刀婪打扮成了交趾渔女的模样,正赶上司砺英在琼州巡视,收到了刀婪带来的黔王舍乌亲笔信和一包黔南山野茶,舍乌在信中承诺在交趾平定后为司砺英提供蜡染布和生铁。
黔南所产的蜡染布防水耐磨,过去曾作为贡品送到皇宫中,司砺英也摸了摸刀婪向她展示的自己身上内层布料,果然比她们平常穿的衣服要结实不少。
除了布料外,铁器也是让司砺英较为头痛的问题,虽然流求和琼州二岛上都有工坊,但她们目前还缺乏在岛上探矿开矿的能力,平常所需生铁都是在商路上靠抽成换来的,但因铁器不是主要货品,她们能获得的数量仍然不足。
她的另外一个生铁来源就是岭南道,司砺英去年占领琼州岛,其实也算是朝廷默许的,所以她并没有因此与朝廷交恶。
但司砺英明白朝廷的打算,由于掌权的季太后这三年来都在忙着推动内部革新,不欲对外开战,而且若因琼州岛丢失而讨伐司砺英,也恐怕再次影响南海商路带来的大量关税。
因此朝廷这几年对于司砺英一向以安抚为主,但是等到南朝完成变革,势必会有一场秋后算账,眼看着北边陆地上轰轰烈烈的革新似乎已经渐渐平稳下来了,司砺英无一日不想着如何应对朝廷将来的清算,也希望能有个友邦势力,这次见刀婪带来黔南的结盟意向,正合了她的心意。
“黔王的壮志令某钦佩,你们的诚意也让我难以拒绝。”司砺英微笑着又抿了一口茶,“交趾的混乱局面,也不能这样持续下去,是时候收场了,来日的安排,我派人同你回去面见黔王谈一谈。”
刀婪闻言粲然一笑:“我家王娘正盼着大司命的使者。”说完她也抿了一口茶,转眼看向窗外的大海。
她与司砺英谈话的地方是琼州西侧山上的一处大院茶室,窗外就是湛蓝的交趾湾,只是因为距离西边海岸还远,从岛上的茶室望出去只有一片无垠大海,但刀婪清楚,海的那头,就是舍乌一心想要占领的交趾北端。
舍乌对于海的执念,源于当年黔南还是朝廷羁縻州的时候,由于蜀中铁女寺军起兵后斩断黔南盐路,引发了一场盐荒,对于黔南不能自产食盐而屡受掣肘,舍乌耿耿于怀,当日她同燕宸结盟,靠着接收从蜀中恢复驿道后运来的渤海海盐摆脱了朝廷的辖制,而今她想向南将领地扩至交趾北端沿海地带,建起属于自家的海盐场,则是为了摆脱燕宸两国将来可能会施加于她的辖制。
司砺英和刀婪坐在这间茶室中又闲话了片刻,直到天边晚霞渐起,司砺英才起身请她往外面厅堂中赴宴。
这场为刀婪办的接风宴在日落时分开席,众人饱餐畅饮,热闹到圆月高升,司砺英这一晚也喝了不少,中途下席来到外面散酒,她的副手也跟了出来,二人走到宴席外面的露天长廊上,对着波光粼粼的大海说起后面派人跟刀婪去黔南的事。
确定完要派的人手后,司砺英又想起了刀婪近日带来的那张坤舆图,她转头看向海面上的月光说道:“等她们走后,我们也回流求,备一艘远洋船往北,去看看燕国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第155章 征帆夜落
“燕国?燕国是哪?”司砺英的大副听她说完有些不明所以。
司砺英把两只手搭在栏杆上,转头看了大副一眼,这是与她打小一起在渔村长大的至交,过去她们出海时,司砺英是船长,这位发小是大副,后来她们有了船队,其她掌舵的也还是习惯称她大副,除了大副之外的船长舰长都是二副,这是她们自家叫惯了的称呼,而南海商路上的人则通常会尊称这位大副为“少司命”。
今日大副没有参与司砺英和刀婪的谈话,而是一直带人在西边港口巡察船只,直到晚宴前才赶回来,因此还不清楚她们下午都聊了些什么。
“我看你今晚也没喝多少,怎么连先前听说过的燕国和幽燕军都浑忘了?”
那大副挠挠头,努力回想了片刻,恍然说道:“噢!是之前阇婆商队说过的那个北国么?”说完又找补了一句,“那都是去年的事了,我今天能这么快想起来已经很厉害了。”
她们当初在岭南建起渔女行会后,就常靠往来商人打听衙门的消息,只因担心当初从闽东出逃被官府跨越道府追捕,好在不同道府之间那时没有什么很紧密的联系,而她们逃出村子也只是违背了当地县官关于催促成亲的行政令,也不至于上升到道府那一层派人抓捕,她们打听了许久见衙门没什么动静,这才放下心来。
因为这个习惯,她们与一支来自阇婆的女子商队常有联络,后来还靠为商队提供码头附近的住处赚些外快,日子久了两边人也都混熟了,那商队领头的还给她们介绍了其余南国的女子商队,请渔女行会帮着安排住宿。
因为这些交际,后来司砺英在闽东抢完船只在南海大杀特杀的时候,却没有一支女子商队遭劫,司砺英等人上船后只杀了所有男工,连货都没要就走了,只叫她们给陆地上官府带话,等到司砺英逐渐控制了南海商路,跟这些旧日打过交道的商队关系也更加密切了。
去年冬日里,最早结识司砺英的阇婆商队行首有一次往江南去进丝绸,回来装船启航到司砺英的海域内照例给她们分送过海费,听司砺英顺口问她内陆的情况,遂一脸隐秘地说朝廷如今只剩了半壁江山,小皇帝退守江南,而包括洛京在内的北地已被燕宸两国瓜分,西边的宸王是广元公主之子,东边燕国是民间起义军,然后又把几年前幽燕军截杀圣驾迁都之事也给她们讲了一遍。
朝廷在迁都之后失了北地,司砺英等人都是知道的,但她们地处偏远,能知道的也仅限于此,至于朝廷北地失给了谁,是诸侯还是起义军或者北狄人,她们就不知道了,而岭南这边距离内陆也远,朝廷北边究竟是个什么状况,民众们也并不大关心,且各州县巡检过去几年来对于这一类传言也管控得极为严格,旦有传谣者遭到告发,很快就会被逮捕入狱。
但阇婆商队没那么多顾虑,何况她们已经离开了岭南道的管辖范围来到了外海,于是更加口无遮拦地将自己从江南听来的朝廷秘辛通通跟司砺英等人说了。
在刀婪来到琼州之前,司砺英等人从阇婆商队那里听到的说法是,朝廷先帝宁宗八年前从洛京迁都到建康的路上遭到幽燕军劫掠,而当时从蜀中起兵的伏兆也带着麾下的铁女寺军杀到了长安一带,趁乱向东围剿四处逃散的迁都队伍,并杀了宁宗和一众宗室及高官。
幽燕军在铁女寺军赶来之时向北退避,顺势占领了洛京并宣称建国,伏兆则在杀完宁宗后退回长安,不久后自封为宸王,燕宸此后以函谷关为界,未曾大范围开战,但两国之间具体关系如何却不得而知。
南朝的小皇帝,是迁都队伍遭劫时被当今太后带着逃到建康的,因为这些往事,南朝一众宗室朝臣对燕宸两国恨之入骨,说她们一个残害先帝,一个抢占旧京,南朝各地从官场到民间无不为这桩国耻痛心疾首,其中被建康朝臣贬斥最重的还要数宸王伏兆,因南朝众人只将幽燕军看作一伙盗匪贼寇,而伏兆出身皇室却做出谋逆弑君这种狂悖之举,实在有违天理人伦。
那阇婆商队的行首还说,这两年南朝各地又悄然流传起一个新说法,说宁宗多年前为了打压外戚,曾指使阉党弑母杀妹,伏兆当年其实是为了母亲和皇祖母复仇才去追杀宁宗的。
建康朝堂对于民间的舆论控制,在这一二年里似乎较前些年松动了不少,所以这些事才会传到阇婆商队耳中,对于宸国称宁宗曾经弑母杀妹且在洛京查到了物证等事,建康也有宗室和朝臣长篇大论地隔空反驳宸国的说法,为此又将迁都御驾遭劫的往事翻了出来,甚至传到了民间,但这一回却没再有巡检司缉捕造谣之人,各地渐渐也有胆子大的,私下里议论起宁宗的罪行,还有人将此事套上一层故事暗讽宁宗,竟在江淮和山南等地悄悄流传开来。
司砺英不清楚南朝放任这种抹黑先帝的言论意欲何为,她只是冥冥之中预感到南朝掌权的季太后恐怕在今年会有些新动作,为了应对朝廷可能对南海发起的清算,她想到利用燕国在北边牵制江淮水师,只是目前她们还不知道燕国的海上作战实力如何,也需要再把江淮水师的情况摸摸清楚,出于这两方面的考虑,她觉得有必要往北去看看。
“过去从没听说北边有什么大型水师舰队,我看燕国在海上应该也没什么实力,想要牵制江淮水师只怕是痴人说梦。”大副听完司砺英的想法,也把两只手往栏杆上闲闲一搭,话语中对燕国不大看好,但是对于司砺英往北的提议,她还是颇为支持的,“不过我也想去看看江淮水师如今情况如何,也好为来日应战做些准备。”
司砺英没有反驳她对于燕国的看法,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转头看向远处的海面沉吟起来。
夜晚的海面深沉得如同墨汁一般,浪涛拍打礁石的声音从下方阵阵传来,似有海妖在咆哮。
海上的明月时有时无,赶上一阵疾风吹散云幕,才有月光倾洒下来,在海面铺上一条银绸。
“快看,月亮出来了!”
苍茫的东海海域,有一艘楼船的甲板上传来一声少年的欢呼。
花怒放拿起自己手里的一个银色圆筒放到右眼前,对着月亮望去:“海上的月亮好大,我都能看到那上面的花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