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让男人们为朝廷所用,他们还得跟那帮地头蛇斗智斗勇,如若处理不好,又恐怕激起民变。
实在很令人头疼。
御史团先到曹州北部与魏州接壤的地方看了看,见魏州那边并未有大量兵马屯驻边界,看样子幽燕军近期并没有南下计划,于是他们又转道往南边宋州看了一圈,这里和曹州一样萧条,据州中的县官说,前阵子也跑了不少妇女。
从宋州出来后,御史团继续往东,来到了鲁东道的治所兖州。
鲁东道总督这时才惊闻有京中御史团前来视察,赶忙带了一众僚属到城门口迎接。
御史团在兖州停留了五日,跟鲁东道总督把下辖各州的情况细细捋了一遍。
当下官府的首要之务,仍是稳民众保春耕,他们将各州的府兵都划分出来,又往下辖的县镇乡派了一批去田间帮农,同时再派州府吏臣往乡里重新登记田土,对于被乡绅地主抢占的田产予以宽宥,但条件是要那些地主庄院与官府配合,出些人手共同维护乡里秩序,严防民众逃亡,确保春耕能够顺利开展。
这次领队的御史提出,可以给最先主动配合的乡绅口头承诺一些敕造牌坊和虚爵,以表彰他们在朝廷困难时期的鼎力支持。
“等忙过春耕……”御史端着茶看向鲁东道总督,“朝廷会陆续从山南道迁一批人来,到时候剑南道的援军也差不多集结完毕,再待夏日收复了燕北,那些不识好歹的乡绅地主,就可以秋后算账了。”
御史说完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鲁东道总督坐在旁边讪笑道:“长官高明。”
要论官阶,总督是比御史高出不少的,但地方官再大,当着京中来人也须谨言慎行,何况对面这位还是朝中御史台的人,又是尚书左仆射的门生,正经是有大背景的。
在一向品级森严的官场上,也不时能看到鲁东道总督府里这样高位总督给低位御史陪笑的场面,皆因明面的规则之下,尚有些不可言说的潜规则。
确定完鲁东道的安稳之策,御史团没在兖州久留,御史将这次在兖州与鲁东道总督所谈内容和条陈先派人送回了京中,第二日启程往鲁东道南边的沂州和泗州等地巡视,总督府也派了吏臣随同,将春耕新规向各地州县衙门颁布宣读了一遍。
直到清明前五日,眼见各地春耕已在官府和乡绅的配合下陆续开展起来,御史团才从泗州北上,准备经宋州往京中赶回。
“清明之前,能够赶到京城么?”御史团的车队正在宋州地界快马疾行,精致的厢车里传出了这样一句询问。
在车外面骑马随行的一名护卫立刻答道:“回大人,车队明日就到汴州,再有三日定能到京城。”
“好。”车内的人对这个回答相当满意,“本官清明还得随阁老出城扫墓踏青,可不能误了。”
外面护卫知道他话中这位“阁老”指的正是当朝尚书左仆射,于是忙说:“是,定不误了大人要事。”
那护卫刚说完这话,车队忽然减了速度,前方开路的人回来对车内人禀道:“大人,前方有乞丐拦路。”
那刺史坐在车里闻言皱了皱眉头,这宋州他前些日子才来过,一片荒芜,人都基本跑光了,春耕还是兖州分了些人来帮衬的,怎会突然冒出乞丐来。
他命人停车,随即起身掀开车帘,果然见到十来个穿着残破衣衫的女乞,看上去年纪都不大,皆顶着一头乱发,领头的那个走上前说道:“我们是从汴州逃来的,大人,赏些吃食吧!”
汴州?汴州是京畿道的下辖州,他来时各地安稳,怎会出现逃难乞丐?
那御史上下打量面前的女乞,见她脖颈处有一条猩红狰狞的刀疤,十分可怖,看得他很不舒服。
“你们是从汴州哪里来的?如何逃来这里?”
“汴州遭幽燕军打来了,我们还捡到了军旗。”那女乞说完从身上背的破搭子里拿出一面残破的军旗,看颜色是各州府兵通用的旌旗,她往前走了一步要递给御史,旁边的侍卫却抬手拦了下来。
御史闻言一凛,只说:“不必拦,拿来我看,你再细说说汴州究竟哪里遭袭?”
那女乞手拿军旗来到御史面前,就在她将那卷旗子递给御史时,旗子里面忽然寒光一闪,刀刃以极快的速度刺入御史的胸口。
那御史大惊失色,看着面前那女乞颈侧的刀疤,只觉得自己浑身冰凉,他张了张嘴,却已说不出话来了。
这群乞丐竟不是来要饭的,而是来要他性命的。
妊婋抽出御史胸口的刀,又回身杀向方才拦她的侍卫,御史团的侍卫见此情形皆是一惊,都要冲上来抓捕刺客,这时站在他们身后的其余乞儿也出手了。
穆婛掏出绳镖将前面一个骑马的侍卫缠着脖子拽下了马,杀完夺了他腰间佩刀翻身上马,其余少年也皆放倒了几个侍卫,纷纷夺刀上马,一面砍杀侍卫,一面往御史车辆前去支援妊婋。
有几个外围骑马的侍卫见情况不妙,慌忙拨转马头要跑,刚往西边走了没多远,忽从旁边树林里又冲出来十来个体型彪壮的骑马女子,挥舞长刀包抄那些企图逃跑的侍卫。
两刻钟后,御史团此次一行百余名官吏和侍卫全部倒在了地上。
妊婋从御史的厢车里翻出了两匣卷轴册籍,里面有御史团吏臣们整理的鲁东道各州情况,还有御史从京城带来的一些文书。
她将那些东西搬出车子,抬眼见杜婼策马来到车前,二人相视一笑。
妊婋这段时间一直与少年们在曹州周边活动,帮着那些逃往燕北的人们冲破官府的拦阻,直到各乡里愿意跑的都跑了,又听闻京中有御史团前来,她们才将魏州边界的粥棚撤走。
近日得知御史团即将取道宋州回京,妊婋想御史在鲁东道转了这一圈必然收获颇丰,于是叫上了从洺州赶来魏州的杜婼,与她们里外配合,截杀御史团车辆。
她们将车里东西都搬了一空,夺了车队的马匹,只将那些尸体和空车留在原地,连夜赶回了魏州。
当晚千光照和厉媗等人在魏州总督府的议事厅里,跟妊婋和杜婼一起翻看了御史团那些文书,其中有文书提到了朝廷对于燕北道失守的应对之策,是准备在年后从剑南道蜀中调三万兵马前往鲁东道,再从陇右道往河东道也调三万兵马,预计将在初夏集结完毕,从燕北道的西面和南面同时进军围剿幽燕军。
文书中还有一些准备呈上御览的条陈留底,提到了春耕过后计划从山南道迁些单身或失偶男子到鲁东道填充人口,考虑到单身男子聚集容易闹乱,正可以让剑南道的军队在调往北方的路上,从蜀中迁出一批女子与那些男迁民在鲁东道成亲,以稳定民心。
其中还有关于燕北道收复平定后的安排,包括将从燕北道俘获的幽燕军女子送往蜀中,来填补蜀中那些迁出女子的空缺。
若放在从前,众人看完这奏疏,恐怕要气得捏拳直把银牙咬碎,但在今日的议事厅中,就连往日里气性最大的厉媗,也并未动怒。
大家对坐在一起,面上只是露出些鄙夷之色,像看尘垢秕糠一样俯视着那些文书。
第81章 奋袖裂缨
妊婋端着一杯茶,坐在议事厅的蒲团上,瞥完那些摊在地上的文书,又抬头环视屋中众人。
如今燕北各地平稳,她们当初确定下来的十二位决议人,都按照北部中部南部各自驻守。
近日因妊婋等人从南边鲁东道招收女户,还要护送这些人陆续往北迁居,因此除了原定驻守在燕北南部的妊婋、厉媗、杜婼和苟婕外,北部和中部也各来了一位,协助安顿新招女户事宜,正是此刻与妊婋等人同坐在议事厅里的千光照和东方婙。
而在她们六人的周围,也还有几位带兵的将领前来旁听,大家随意落座,共议应对朝中讨伐的计划。
“鲁东道田土多,又颇肥沃,现在各州县的府兵衙役和地主都将人手下放到田中分散帮农,而剑南道的援兵又要至少两个月才到,我看春耕过后正适合攫为己有。”妊婋悠悠说道。
南下夺取鲁东道田土,一方面是为了要先一步挫伤朝廷军讨伐她们的锐气,另外还有一个主要原因,是这次从鲁东道逃来的人数大大超出了她们事先的预期。
本朝各地的道府州县,皆按人口数与相应的赋税水平分为上中下三等,以一州及其下辖县镇乡的民众数量来算,六万人及以上为上州,三万至六万之间为中州,三万人及以下为下州。
燕地由于北部山区居多,各州按人口和赋税水平多被划分为中下州,而鲁东道属于平原地貌,田土丰饶,多为中上州,各州人口较燕北要多出不少。
现在她们接纳的这一批鲁东道逃民,还能靠各地粮仓储备撑上半年,但按每人分得的田土所出,细细算下来却有些紧张,长此以往,大家将来甚至可能面临吃不上饭的危局。
因此妊婋想着得赶在今年秋收之前,再扩出一些能产粮的地盘来。
她的思路简单而朴素,人不够招人,人太多抢地。
议事厅中众人也都觉得眼前恰是好时机,于是又把御史团整理的鲁东道各州情况翻出来细细捋了一遍,结合议事厅中间摆的地形沙盘,商讨起日后的行军计划。
夺取鲁东道是一桩大事,还需要其她几位决议人和驻守各地的将领知晓,因此这日她们只是先简单估计了一下作战规模和步骤。
妊婋撸起袖子用一根手杖指着沙盘说完她的初步想法,抬起头来看向众人:“据我估算,第一拨杀向曹州和宋州以及兖州等地的队伍,有三万人足矣,由六位主将带兵分三路前往。”
春耕过后人手也腾出来了,三万经验丰富的战士和马匹她们都有,这两年在她们横扫燕北的同时,北边肃真部也在逐步收回旧日地盘,并将控制区域进一步扩大,甚至一路向西打到了漠北草原,夺下了大片牧场。
去年秋日,平州的海盐场出盐量整整翻了一倍,于是她们在今年开春通过驻守营州的玄易和萧娍,用海盐和粗布跟肃真部换来了大量马匹,这是一场双方都十分满意的交易。
她们这天在议事厅谈完计划,决定尽快将此事跟其她人讲明,于是第二日由妊婋留在魏州守城,千光照和其她四位决策人一起与护送迁居女户的队伍离开了魏州,往北经中部冀州叫上驻守在那里的几位决议人,同往幽州跟花豹子等人商议此事。
在她们离城后不久,穆婛和叶妉也叫上了几个少年结伴离开魏州,往南边曹州打探御史团被杀的后续去了。
御史团出事后第三日,汴州就得到消息了。
原来那御史提前派了人往汴州知会刺史准备接待御史团,但是到了第二日,刺史及僚属们左等右等不见御史团前来,只得派了一队人马往东去迎。
谁知这一迎,竟迎出了三百里地,最终在宋州西北边靠近汴州的村落外官道上,发现了倒毙于官车四周的御史团众人。
汴州刺史不敢隐瞒,忙将此事上报给了京兆府,京兆尹闻言先去了一趟御史台,随后两边连同大理寺各派出了几人,组成一支临时队伍,前往宋州详查御史团被害一事。
调查队伍抵达御史团被害位置这天,春雨轻轻地下了起来,地上的尸体开始腐烂。
在这里看守的宋州和汴州吏臣衙役,都没敢挪动那些尸体,只是在上面盖了几块油布,日夜换班值守,驱赶附近闻味而至的鸟兽。
这不是个好差事,那些值守的男人们看到京中终于来人,差点哭出声来,询问是否可以回衙门当差去了,当得知调查队伍需要他们协助搬抬尸体,那些人中有几个当场落了泪。
这场春雨缠缠绵绵下个不停,严重影响了调查队伍对现场的勘察,也破坏了官车四周的脚印和行凶痕迹。
京中来的队伍在这里细细调查了三日,给出了一个初步结论:御史团被害不是乡间盗匪临时起意为之,而是一场计划周密的蓄意谋杀。
在他们向京中呈递的勘察文书中,写到御史团所有死者的遇害伤口皆是一刀毙命,手法极其利落,乃娴熟杀手所为,而从几个人的中刀方向来判断,行凶之人身高不低且力量极大,应该是一伙男贼。
他们初步判断是这御史在这次巡视中得罪了什么组织,因此招来了杀身之祸。
这御史在与鲁东道总督谈完话后,先派人将一份条陈送回了御史台中,因此御史台对于御史团此次巡视的成果也有些了解,若说此行因消息泄露而得罪了什么人,那只有两方:幽燕军和鲁东道的各地乡绅。
京中负责查案的人就这两个怀疑方向认真辩论了几日,大多数人认为幽燕军只是在曹州边界喊话拐走了一些人,但那些女贼应该还没有能力将手伸到临近汴州的地界来。
虽然京官们都听北边逃民说幽燕女贼凶煞异常,但因未曾亲眼见识过,他们穷尽想象也只能描绘出一众长裙女子骑马的画面,料她们麾下没有这样手法利落的杀手。
他们断定,针对御史团的行凶,极有可能是本地乡绅的手笔,这是对御史与鲁东道总督提到秋后算账一言进行的警告之举。
这一推论令京中的重臣们感到胆寒,也令一些出身鲁东世家的高官不安起来。
因燕北道失守,朝廷向北讨伐的主力兵马都会屯住在鲁东道,若这些当地乡绅在大军向北拼杀的时候从背后搞些出于私心的小动作,后果将不堪设想。
原本朝廷打算在剑南道援军赶来之前,先令鲁东道总督向各地再征召一批乡勇,与府兵相互配合,往魏州方向做一次试探性进攻,以确认幽燕军在魏州的部署。
最好能让幽燕军在受到攻击后将主力都调到魏州来,便于剑南道援军赶到之后能够先杀穿其主力人马,然后再乘胜向北追讨。
但是如今御史团遭遇这样的巨大变故,让他们对于当地乡勇能否为朝廷所用生出了许多疑虑。
随后朝中又因被害御史的所属党派和背后人脉暗地里较了一回劲,几日后政事堂将此事原委回禀了皇帝,直接下发文书给鲁东道总督,让其将下放帮农的半数府兵调回州府,一部分安插在县镇乡防止地主生事,一部分调往曹州北部边界驻守,静待剑南道援军抵达。
就在鲁东道总督收到政事堂文书的同一天,正于蜀中益州集结兵马的剑南道将军也收到了一道催兵圣旨,要求他作速赶往鲁东道讨伐幽燕女贼。
其时剑南道将军还在为前些天朝廷发来的选征蜀中女子一事忙碌,大军是以迟迟没有开拔,这日见圣旨来催,又有政事堂发文书让他先带大军出征,只需留下一支兵马随后押送那批女子前往鲁东道即可。
剑南道将军因此点出了三千人,让他们押送征选到的这一批三万蜀中女子随后赶到,他便率领这批援军的主力人马先一步开拔,往鲁东道的方向行来。
然而就在剑南道援军行至东边山南道中部时,领兵将军忽然收到报信说后方押送迁民女子的队伍出事了,那批民女被一支起义军在益州城外劫走,三千押送男兵被屠戮殆尽。
还没等那将军问清此事的前因后果,京中就再次传来了催兵急报,称幽燕军在春耕末尾忽然大举南下,分多路兵马占领了鲁东道北部的曹州和宋州,鲁东道治所兖州也已岌岌可危,朝中令他速速带兵前往救援。
那领兵将军顾虑着自家后院起火,在进退两难中还是分派了五千人赶回益州平乱,同时让一队亲兵快马进京将此事报与朝中,随后带其余人马一路急行军赶往鲁东道。
几日后,剑南道将军的急报和蜀中起义军的檄文一起被呈到了皇帝面前。
宣政殿内一片寂寂,御案前站了一地垂着头的高官重臣,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先令掌印太监给众臣读完剑南道将军的急报,又让他把那篇檄文也念给众臣听听。
那篇檄文洋洋洒洒写了两千余字,痛斥朝中谗臣当道,只顾结党营私,才使得燕北道全境失守,文中矛头直指当朝政事堂,点名直言中书令和尚书左仆射及其党羽昏聩无能,面对燕北失守不仅不能反思己过,还变本加厉压迫其余道府,竟颁布强征民女以安定前线军心的条令,有违天理人伦,蜀中义士因此决定举旗讨伐朝廷谗臣,为平天下清君侧。
那掌印太监才读完这篇檄文,未等殿中众人做出反应,忽然有个御前内监快步走进殿来急禀:鲁东道治所兖州失守,幽燕军已开进城中,鲁东道总督尸首被悬于城头示众。
殿中众人闻言皆是满脸悚惧,东西两端同生巨变,天下真正要大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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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妊婋:对外宣传的效果有点好过头了,不要紧,水多加面,面多加水,治理国家,手拿把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