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桩和谈计划很快被肃真部的人探知,于是她们在鸡毛贼与北伐军酣战之时,从新收回的地界杀向中原边境,打着勿吉部的旗号对营州发起了突袭,打乱了两边谈和的借调计划,彻底瓦解了双方的结盟。
这件事如今已被勿吉部的人获悉了原委,正准备整顿人马前来报复,见肃真部的人近日又杀向营州,还抢了不少粮草,勿吉部的人想到来日还要跟肃真部开战,需得聚敛些财物粮草,也打上了营州粮仓的主意,想跟在后面捡些漏,却不料中了肃真部的计,出来的人一半被杀一半被俘。
听完北边近日诸事始末,妊婋点头说道:“现在营州军心不稳又无支援,断不会轻易出城,勿吉部也把矛头调转到东边想来报复你们,以眼下状态,他们两边就很难打得起来,还需拱拱火才行。”
这时在座的一位老者开口问了一句话,坐在她旁边的大神徒刚安向妊婋等人译道:“勿吉部近日是不会再杀到营州城下了,你们有法子让营州的人马来到边境线附近么?”
让勿吉部和营州城防军在边境线杀起来,对她们双方来说都比较省事,因为边境附近是一片原野,在那里开战即不会破坏北边山林,也不会损毁营州城墙,尸体还好处理。
妊婋听完跟东方婙和苟婕以及玄易等人对视了一眼,她低头想了想,说:“我可以去见一见营州那几个俘虜,争取利用他们把城中人马引诱出来。”
随后妊婋将自己的设想给众人说了一遍,大家商议定,大神徒刚安起身离开了这间屋子,不多时回来说道:“外面押的那两拨人已挪到两间相邻柴房里去了,你们可以等吃过饭了去见。”
此时夜幕已至,松甘萨满和肃真部众人请妊婋她们从圆屋后门出来,走到一片露天大帐外,享用了一顿丰盛晚餐,众人在夏夜晚风徐徐中直吃到夜深,妊婋抬头见时候差不多了,于是叫上同来的几人起身告辞众人,跟随大神徒刚安往关押俘虜的柴房走去。
到柴房门口,妊婋请苟婕和玄易跟刚安一同在外等候,只同东方婙二人一起走上前打开了门。
男人的浊气混着厚重的木柴味道从门缝里飘了出来,妊婋皱着眉头在鼻子前面挥了两下,转头深吸一口气,抬脚走了进去。
东方婙在她身后把柴房门关了起来,妊婋点起一个火折子,见地上捆了十来个男人,手脚俱被绑缚着,口也被塞着,看见有人来,都在拼命地挣扎。
妊婋扫视了他们一圈,见其中有一个人的军装是领队小校制式,她缓缓走上前,将那人嘴里塞的东西拿了出来,然后朝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朝外面指了指,示意他们不要惊动外面。
那小校轻咳了两下,低声问:“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吗?”
妊婋在他面前蹲下来,拿火折子照了照他的脸,然后又照了照他的衣服,谨慎问道:“你能跟营州的将军说得上话么?”
“说得上!”那小校赶忙说,“我是他亲兵出身,他极信我。”
“那你们将军能跟镇北将军说得上话么?”
那小校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说得上,我家将军从前也是大帅的亲随。”
妊婋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说道:“你家将军先是遭了劫,又在边境线丢了一支人马,若我说有法子给他将功补过,他能否替我向镇北将军求情保个人么?”
“什么人?”
妊婋回头看了东方婙一眼,东方婙会意也蹲了下来,火折子的光照到了她的脸上,地上众人也都瞧见了她脸上的黥刑墨印,皆是一惊。
“我这妹妹一时错了主意失手打杀了人,本要押送幽州问斩,我们趁乱逃命来了这里,但是故土难离,又有亲人割舍不下,今日见了你们,兴许能帮我们求一个特赦,仍叫我们回家去。”
那小校听完眼珠子转了两下,若只是寻常失手打杀人,必不会以黥刑押送,这人身上定是背了不止一条人命而且行为极其恶劣,但他见这是一个活命的机会,于是赶忙应道:“这对我家大帅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我家将军这次守城失利,若果然能够将功补过,定会报答你们。”
妊婋面露喜色:“那太好了!”
那小校又问:“你能救我们出去?”
妊婋看了看屋中众人,表情为难起来:“你们人太多了,我只有把握送一个人离开这里,过两日是北狄的夏祭日,这里的萨满大神要往营州边境线处巡视,为庆贺击败西边小部和营州,还要杀俘虜祭天,你们可以逃出一个人回城报信,派兵埋伏在侧伺机杀出,我到时候趁乱把你们其余人放了,与你们里应外合,届时取得北狄外寇贼首和中间这片林中的山珍异兽,尽可献与镇北将军和朝廷。”
那小校听得激动万分:“好!即刻放我出去,我定带弟兄们杀回来!”
屋中其余男兵也跟着一个个兴奋起来,都挣扎着坐起来满眼放光,连连点头。
妊婋跟东方婙对视一眼,掏出一个小匕首,替那小校割断了绳索,带他离开了柴房。
柴房外面一片寂寂,四周灯火俱已灭了,整个部落聚集地似乎已沉睡。
大神徒刚安和苟婕及玄易等人此刻正在暗处,她们看着妊婋和东方婙按照事先留好的林中小路,一前一后将那小校送了出去。
妊婋在前面走了两刻钟,来到一处溪边,流水在月光下泛着星光,她回身对那小校说道:“我们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你顺着这溪边路,走到明早能看到一片红松林,从那里一直往南,两日就能回到营州。”
那小校颇为感动地向她二人作一深揖:“在这危亡关头,还得靠咱们同族人,你们逃亡出来还能悬崖勒马,定是深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
“没错,非我同类,其心必异。”妊婋笑了一下,“请将军上路吧,两日后我们在边境汇合。”
那小校没有留意到妊婋将这话换了个字眼,只是郑重地朝她们再度拱手:“你二人身为女子却心怀大义,如此大功我必如实告知将军,大帅得知也定然欣慰,说不定还许你们配与将官,来日更有享不尽的荣华!”
说完这话他转身顺着溪流往上游跑去。
妊婋和东方婙紧紧盯着他跑远了,才长出了一口气,妊婋搓了搓自己的脸:“差点没绷住,真想给他一脚。”
东方婙也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石,惊起旁边树梢上的夜鸟扑棱棱飞出来。
夜空中的翅膀扇了几下,很快融入浓黑当中。
玄易站在她们先前议事的圆屋外,看着远去的信鸮轻声说道:“明早营州城外就能收到消息了。”
妊婋和东方婙回来之后,将这夜的事和两日后的安排,跟玄易一起用太平观的密文写给了营州城外的厉媗。
今晚她跟东方婙在柴房里的话,也被隔壁勿吉部的人听去了,他们当中有人懂得中原话,也得知了两日后肃真部萨满大神要往边境去的消息。
就在妊婋放走那营州小校的第二日,大神徒刚安也找了个机会假装看守失误,放跑了一个勿吉部的人。
两日后,肃真部的人绑着一众俘虜,来到了营州边境线附近。
妊婋和东方婙从东边绕到一处林子里,看到了埋伏在边境线南侧不远处的营州兵马。
这时,肃真部祭天的鼓声缓缓响了起来,悠扬的声音在边境线两侧环绕。
就在第一阵鼓声刚刚结束时,边境线南侧埋伏的营州兵突然杀了出来。
与此同时,埋伏在边境线北侧的勿吉部主力,也朝鼓声响起的方向冲杀而来。
第61章 暝鸦零乱
营州与北狄边境线上,早在昨日就已搭好了一座露天神台。
勿吉部的人收到风声后提前来踩过点了,这两年他们在肃真部手里吃了不少亏,连丢了几大片林子,近日又在边境被肃真部生生俘虜了好些人,简直是奇耻大辱。
勿吉部的首领知道这两年肃真部频频出手,多是松甘萨满和其一众神徒的谋划,因此他誓要亲手杀了松甘萨满,给肃真部一记重创,也给自家留出休整喘息的时间。
前日他听闻松甘萨满要往营州边境线处祭天,正赶上夏祭之日,这倒是很符合肃真部的习俗。
那首领又想到肃真部的萨满祭天活动,一向都是由松甘萨满带神徒和祭品在神台上先进行告天仪式,这时候其余人都会在一百步开外的位置等候,只有告天结束后,神台那边鼓声停止,部中人才会走上前参与祭天。
这就意味着祭天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松甘萨满和神徒附近不会有肃真部的人护卫,这是击杀松甘萨满和神徒们的绝佳时机。
除此之外,勿吉部首领还获悉当日将有营州兵马前来偷袭,这更好趁乱一石二鸟,击杀完松甘萨满,他们还能再顺路杀到营州抢些东西,以弥补之前的损失。
此一战万分关键,勿吉部首领亲自带了部中主力人马前来,在埋伏地点看到了神台上方正在进行告天仪式的一众萨满,无不握紧了手中的长刀。
此刻神台上方,正有十来个身穿萨满宽袍的蒙面人,围着中间一个头戴彩饰的人转圈擂鼓。
神台旁边摆有一个巨大的铁笼,里面是赤身绑缚的俘虜,一个个堆叠起来,正在笼中安静沉睡。
埋伏在南北两侧的男人们看到这一幕,无不是出离愤怒。
“那笼子里头,都是咱们的人么?”
埋伏在南侧的营州小校听到身边亲兵问出这句话,他皱了皱眉,笼子里的男人都被扒光了,距离又远,他也瞧不清楚,隐约觉得像是自己人,又觉得有可能是前些日子跟他们一起被俘的北狄其余部族人,也有可能是全部混在了一起。
作为今年第一次踏入燕北地界的中州兵,那小校对北狄各部族的恩怨并不十分了解,只是听人说那边各部族之间这两年纷争不断,这次他们在边境线跟那些北狄人一起被擄走时,方知传言不虚。
或许被俘的那个部族也会派人前来解救俘虜,他们埋伏在此,正好趁乱将这些北境敌寇一锅端了,到时候镇北将军得知边境大捷,定然欣慰,也就不会再追究先前营州遭劫的事了。
当他前日从北边逃回营州城,将这个计划告知给营州守城校尉后,那校尉沉吟片刻,当即决定点兵派人出城,一方面是因为近日城中士气有些低迷,急需一场胜利来激励众人,这也是向外转移不满情绪的好时机,否则城中怨气进一步积压也恐怕发生兵变,另一方面他也急需在边境立上一大功,以掩盖营州遭劫的罪过,毕竟眼下正在北伐军凯旋向朝廷请赏的节骨眼上,他作为镇北将军的得力干将之一,可不能在这时候给北伐军拖了后腿,更不能在满军受赏的时候因这件桩事挨了罚,那样不仅在其余将领面前抬不起头来,也影响他日后的擢升。
出于这些考量,营州守城校尉决定拿出魄力放手一搏,他知道往日北狄人即便打到城下,也不过是前来劫掠一番就走,从无占城的先例,因此他只留了五百人在城中,但守城校尉有镇北将军临行时的军令在身,不得擅自离城,于是他派出了所有的亲信部将,誓要夺回边境线,取下北狄萨满头颅,将北狄人赶回深山老林里去。
前日逃回来的那小校今日正是主力将领之一,他记得放他逃走的那女子说过,萨满祭天开始时不会有太多人,他们可以等到鼓声结束后看见其余人走上前再动手。
埋伏在南侧的营州兵个个屏气凝神地细听鼓声,可就在神台那边鼓声尚未停止时,一阵喊杀之声从北边传了出来。
勿吉部众人埋伏的位置距离神台不远,他们要在鼓声结束前,趁肃真部的人还没走上来时,先结果了松甘萨满和她的神徒,因此听到最后一轮鼓点响起,就从埋伏地点冲了出来,快马来到那些萨满袍人面前,抬手挥刀便砍。
那些蒙面人听到敌袭,慌忙摘下脸上的面罩,身上的萨满宽袍也跟着掉落下来。
袍子里面是身穿中原军服的营州俘虜,手里个个拿着刀。
此时勿吉部的人见此情形也来不及收刀细思,仍旧挥刀朝他们砍去,同时又分了些人,去开笼子解救自家俘虜,再往周边搜寻肃真部人的身影。
埋伏在南边的营州兵马见到这一幕也是一惊,那小校看清神台上面穿着营州军服的那些男兵,都是前日同他一起被俘的战友,看到他们一个个被勿吉部众人砍倒在地,他不禁怒从心头起,当即挥手带着埋伏的众人冲了出去。
营州兵马从南边怒喝着杀出,勿吉部众人见状手起刀落迅速杀完神台上的营州兵,然后调转马头向南迎敌,以给自家去开铁笼解救俘虜的人争取更多时间。
两边人马在旧日边境线南侧厮杀了起来,此刻双方都带着满满的怒意,杀起敌来毫不手软,竟打得有些难解难分。
妊婋趴在树林里远远看着那边杀起来了,不禁笑着点了点头,早些时候她哄骗出十来个营州俘虜穿上萨满宽袍,又教他们如何擂鼓,还给了他们每人一把腰刀,只说到时候所有萨满皆是蒙面遮眼被送上神台的,不会有人察觉他们其实是冒充的,等到鼓声结束时,他们听到远处杀声响起,就可以拿下面罩,直接在神台上刺杀萨满,然后与自家人马里应外合。
那些在神台上扮作萨满的营州俘虜,这日蒙面后看不见周遭的情况,只能按照妊婋先前教他们的,蒙眼跟随前面的人在心中数着鼓点,他们暗自为自家在敌军中拥有内应感到庆幸,可当他们听到声音摘下面罩时,北狄人的大刀已经挥到了眼前,他们到死也没想明白这其中到底是出了什么纰漏。
营州兵马这天势头颇为猛烈,在神台南侧跟勿吉部的人厮杀了一阵后,竟然将战线推到了神台边缘。
这时勿吉部的人也终于解开了铁笼,笼子四边围栏在锁扣被砍断的瞬间同时向后倒去,堆叠在铁笼中的男人重重地滚落下来,其中有勿吉部的俘虜,也有营州的俘虜,只是没穿衣服绑缚着手脚,一时有些难以区分。
他们见地上的人尚有呼吸,只是睡得很沉,于是走上前一边试图叫醒自己人,一边杀起中原面孔的营州俘虜。
正带着人朝这边杀过来的营州小校瞧见勿吉部的人在笼子边杀起自家俘虜,当即大喝一声,挥手让众人继续往前,很快,凌乱的厮杀步伐一点点靠近那些睡倒在地的俘虜,场面变得愈发混乱。
踩踏与厮杀,仇视与怒吼。
兵相骀藉,血流成渠。
就在双方人马杀得几近失去理智之时,勿吉部首领听手下来报,说周边没有发现肃真部人的身影,他感到有些不妙,恐怕再度中计,于是叫人吹角准备分批后撤以待来日。
撤退的角声才响起来时,北边传来一阵地动山摇,一大群巨鹿和马匹从三里外的丛林里开了出来,四周还跟着数不尽的大狼狗和低空盘旋的海东青。
勿吉部首领回头看去不禁眉心一跳。
骑鹿驱马,飞鹰走犬,整个北狄只有肃真部出行是这样的架势。
她们终于现身了。
正在杀戮的营州兵也听到了北边传来的声音,纷纷举目看去,还以为是北狄人的援军,不禁心生退意,正迟疑间,东边树林中响起一串嘹亮的叶哨声,不多时,营州兵马身后也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响。
那些营州兵闻之一喜,心道定是平州援军到了,于是纷纷回头望去。
站在阵中末尾处的众人转身细看了片刻,却见后方来军没打军旗,有个什长正要叫人一起去看来者何人,那支队伍已快马来到近前。
那什长看清来人不是友军,还没等喊出声,就被来军打头阵的人用一杆狼牙槊挑飞了头颅。
南北两边的后方来人,同时开到了边境线百步开外,向两边一字排开弓箭射手,朝着方才还在中间厮杀的营州兵和勿吉部众人齐齐拉弓。
营州边境线上顷刻之间箭矢如雨下。
那些男人们停下了厮杀,都慌忙弯腰寻找遮挡,可惜原野上根本无处躲避。
片刻后,东边树林中再次响起一串叶哨声,两边射手闻之齐齐住了弓,方才的战场终于安静下来。
南北两侧后来的人马缓缓向中间走来,开始清剿尚有气息的男人。
妊婋在林中见两边人马汇合,将手里的树叶往旁边一扔,跟东方婙二人牵过马,翻身一跃上马往神台方向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