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云梦泽一战,昭国必定从燕宸两国那里吃了亏,而她这两年为了开辟新航路让商船分流避开陆地战乱风险,跟燕宸两国都走得比较近,季显容这是为了避免自家在战后被燕宸两国和南海联手制约,所以转头南下朝她动手了。
司砺英这日一早听说消息后,立刻叫人备船,一面让人给琼州岛送消息说她要迟些日子再去,一面吩咐大副留在达皋坐镇,她则带着几名二副和一众水手登上断浪舰,往北边淡水赶回。
船行至半程时,司砺英还遇见了北边来报信的走舸,又给她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流求岛东侧巡航的三艘斗舰,有两艘被击沉,船上人半数被俘,另外半数游回剩下的那艘斗舰上,对方也没再追击,而是让她们回来带话,让司砺英亲自到闽东海峡接人。
司砺英捏了捏拳头,这又是季显容的杰作。
这时节南海上飓风多,流求岛东侧日常巡航的班次和船数都有减少,加上这些年南海各处平靖,她们的巡航水手失了警惕,也还不知道淡水出事了,才会在返航遇袭时落了下风。
司砺英沉着脸回到淡水,港口的残破境况竟让她的舰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停靠,她干脆也不靠岸了,只让岸上人从唯一完好的小船坞开一艘走舸出来,到她这边断浪舰上,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港口被毁,船只遭难,所幸岸上的人都没事,昨晚突袭过后也没有敌军登岸,看得出来季显容还算克制,给两边留出了一些谈判的余地,炸港和劫人,都是在催她前去交涉。
司砺英觑着眼睛看了看残破的港口和船坞,淡水港虽然是她们岛上的重要港口之一,但近日停放的多是普通货船和巡航旧船,尽管经过这场劫难后,港口看上去有些惨不忍睹,但整体损失对她们来说也还有限。
“大司命可以上我们的走舸,从南边小船坞登岸查看情况。”从岸上过来的水手说道。
司砺英却一摆手:“不登岸了,直接去闽东海峡。”
第249章 直泛沧溟
司砺英的断浪舰,在这日傍晚时分开进了闽东与流求岛之间的海峡。
晚霞洒在海面上,似火烧一般。
海峡对面的闽东水师舰船整齐排列静候,见到东边有船队靠近,那船队里也开出了一艘大型龙首楼船。
司砺英拿着窥天镜朝对面望去,赭漆金纹,桅高飞檐,正是季显容的龙骧指挥舰。
还是在甲板上那顶熟悉的遮阳凉亭下,司砺英熟络地往大椅上一座,看着对面的季显容,感觉她似乎比上回见时多了几分沉稳,但这却与她近日的举动有些不大相符。
“太子此来南海,真是耍了好大一通威风啊。”
上一次她二人在这凉亭下对坐,已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是季显容因部下被劫持,过来找她要人,今日却是对调了。
季显容微微一笑,丹凤目也跟着往上扬了几分:“一个旧港,早该重建了,我替大司命无偿拆除,不说得声‘劳驾’,也不该落埋怨。”
司砺英听了这话不怒反笑:“这么说来,太子远道来我南海,竟是为了给我干苦力的?”
季显容端起旁边的茶盏抿了一口,也不跟她闲拌嘴了,收起笑容,冷冷说道:“大司命这几年跟燕宸两国频频勾结,吃里扒外辖制我国,我都看在往日交情上容忍了,想着大家也该顾念太平,才能各自从海上获利。但是前阵子宸国突然大举东出,侵扰我国云梦泽一带,又有燕国趁机从中渔利,若非大司命这两年与她们各设港口分走我国商流,又出人力物力扶植燕国水师,也不会叫她们觉得我国可以趁虚而入,所以我想,大司命在这里头多少也得担些责。”
司砺英皱了皱眉头,季显容这番责难,乍一听未免有些牵强,但细究起来其实也不算无理取闹,这几年她做主分流商队是确有其事,包括暗中支持宸国跟昭国争夺互市,趁机从中加倍牟利,叫昭国商税受损,她也自知理亏。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交趾湾港口和沿岸兴建的烧钱程度,实在有些超出了她的预料,使她不得不多想些捞钱的路子,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内陆可能会起战,她也得寻些旁的出路,以免过于依赖岭南港口的收入,受战事牵连。
至于“扶植燕国水师”,她确实出力了,也有让她们在北边牵制江淮水师的意思,但燕国的新式战舰却是瞒着她研制出来的,她听说后也不禁担忧燕国水师崛起速度过快,会影响到来日海上的格局。
面对季显容的兴师问罪,司砺英没有推脱,只是淡淡笑了一下:“这确实是我思虑不周了,没人不盼着中原平靖,若太子信得过我,我也可以替贵国再跟燕宸两国谈一谈,有什么仇是解不了的,值得这样大动干戈?”
“我这次来,可不是为了请大司命替我从中调停的。”季显容没有被她这话牵着走,只是拿一双锐目看着司砺英,连称呼也改了,“你在南海一手遮天,却只顾着自家敛财,既然不能襄助维持岸上平靖,那这南海格局我看也是时候该改一改了。”
司砺英眯起眼睛看了看她,想起流求东边那几艘被袭击的巡航斗舰,流求岛东侧的茫茫大海上,原本也没有明确划定边界,这些年来,南海国的舰船开到哪里,哪里就是她们的地盘,只是距离主岛太远的地方,不好补充淡水,商队们通常只选短且熟悉的航道,所以她们也没有把巡防范围往东扩出多远去,目前南海国的巡防船往东一般只到流求东北侧一个名为“观鱼台”的小型海岛,例行绕岛一周后返回。
看来季显容这次大张旗鼓地催她前来交涉,是想从她这里拿走流求东侧海域的航道,让部分南国商队货船可以绕开她的管控,直接前往苏杭一带港口。
果然季显容在说完刚才那番话后,紧接着就提起了观鱼台东边名为“赤屿”的荒芜海岛,说闽东水师在劫持完人质后,分出一队水手登上了赤屿,并将昭国水师的军旗插在了上面,往后她们将以赤屿和观鱼台中线为界,共同掌管流求东侧海域。
赤屿的位置,司砺英也清楚,她几年前还曾经去过一次,当时考虑到那边位置过于偏僻荒芜,因此没有在那里加设驻点,只将海上补给站设在了更靠近主岛的观鱼台上,不料这次却被季显容寻到这个空子,直接派人登岛插旗抢占了去。
看得出来昭国这是铁了心要打破她对南海商路的全面控制,但赤屿那个地方实在过于偏僻,不是商队普遍会选择的航道,昭国要想从这里撕开一个口子绕过她的管控引商船直接前往苏杭,也不是光占个海岛就行的。
司砺英垂眸飞快思索了片刻,清楚这事若是闹僵了,对两边都没好处,等飓风季过去,商路上还得接着做生意,她手里的两座岛可没有内陆家底丰厚耗得起,何况她们南海国目前的主要收入来源,仍然要靠往来岭南港口的商队,而今交趾湾兴建未完,南海局面不能乱。
于是她顺着季显容的话,先是不咸不淡地责怪了几句闽东水师袭击淡水港和巡防船只,又不问自取,占走赤屿,实在太过霸道无礼,接着话锋一转,要求季显容拿出些诚心赔补,她看在往日情分上就不追究了,最后说了一句“南海之大,岂能容不下贵国区区一座海岛”。
季显容见她表了态,满意地点点头:“我自然也不会叫大司命在国中失了威望。”说完她向司砺英提出了早已备好的“赔补”,一批数量颇为可观的江南稻米。
司砺英闻言,又趁机跟她提出要增加几项昭国之前一直没有松口同意对南海通商的名贵物产。
她二人就在这龙骧指挥舰的甲板上,从傍晚时分一直谈到海月高悬,才终于达成了口头协议,约定三日后还在这海峡中线上,签署文书并交接人质和赔补。
恰逢这天是十六月圆之日,月光格外明亮,将夜晚的海面照得波光粼粼。
季显容目送司砺英的舰队船影消失在东边的月光里,转身回到舱室内,提笔写了一封奏疏,等到午夜后回到岸上,命人速速送回建康。
当这份奏疏抵达建康的时候,季显容已经跟司砺英完成了交接,乘坐指挥舰从闽东北上,准备再到登州外海看看那边的情况,然后才返回建康。
江淮水师自夏末起,就在登州外海与燕国水师对峙,而登州也一直在与洛京保持着联络。
妊婋这日在上元府收到千山远从登州发来的信,得知两边仍在登州外海默默对峙,送去建康的国书也还没有回信,她们似乎与昭国陷入了僵局。
上元府众人这天就周边各国的情况议了大半日,至傍晚时分才散,陆续往晏安坊大院回来吃饭,妊婋没跟她们一起吃,而是从厨院里端出了一盘餐食,往西边的套院走来。
她走到这边门口,因腾不出手,于是拿脚踢了踢门,里面很快传出来一个字:“进。”
妊婋撇撇嘴,侧身用肩膀顶开了门,果然瞧见伏兆坐在外厅大摇椅上,手里拿着一份报,摇椅边的高几上摆了一杯茶,正冒着热气,茶盏边还有两碟蜜饯点心。
伏兆头上已长出了新的发茬儿,毛茸茸一层黝黑茂密,整个人看上去倒是没有剃光时那样锋芒毕露了。
圣人屠给她裁的新衣已经做好了,但她还是留下了妊婋和厉媗那两套夏衣,跟她自己来时那身换着穿,这天她身上穿的,正是妊婋那套。
见妊婋进屋,伏兆只是懒懒地朝她瞥了一眼,问:“今日晚膳有鱼么?”
见她摆主子款,妊婋没好气地把餐盘往外厅大桌上一放:“没有。”
“我昨天不是点了菜说我想吃鱼么?”
“你还点上菜了?跟谁点的?我怎么不知道?”
“要是实在没有鱼,蒸点螃蟹也行。”
“那更没有。”
“我原以为你们燕国海味丰富,住了这些天发现,要啥没啥。”伏兆把手里的报折起来,往旁边一放,从摇椅上站起身,走到大桌边看了看盘中的餐食,一脸挑剔,“又是这老几样,你们上元府,怎么把日子过得这么艰苦?”
“想吃别的下回你自己做。”妊婋从身上掏出一封信,放在桌上点了点,“隽羽给你送来的,吃完才能看。”
伏兆看了一眼那信,耸耸肩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我不会做菜,要是吃出什么三长两短,你们还得救我。”
妊婋没有理她,从托盘中把自己的餐食端到面前,兀自吃了起来,伏兆见状也把自己那份拿了出来。
二人对坐默默吃饭,也没再说什么别话,直到吃得差不多了,妊婋将碗碟收回托盘里,伏兆把那托盘又往边上推了推,回身拿过茶壶和两只茶盏,倒满后推了一杯给妊婋。
“看你今日没甚好气色,必定是外面局势不大乐观吧。”伏兆没急着去拆桌上的信,而是往后一靠,一只手拿着茶盏,一只手搭在旁边椅背上,带着几分玩味神情看着妊婋,“若不是你当日非要拦我,也不至于叫燕国落得今日这样两边不尴不尬的境地。”
“两边不尴不尬”说得自然是她们和宸昭两国,一边因她带走伏兆,两地大使府和互市全部停摆,关系前所未有的紧张起来,另一边因抢占云梦泽并带走大批战俘,与昭国的进一步交涉,必然也不会是一帆风顺的。
妊婋倒是不介意跟她说说外面的近况,反正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于是就把江淮水师正在鲁东外海跟她们对峙的事,简要说了一遍。
伏兆挑了下眉,问:“你们跟江淮水师,谁更厉害些?”
妊婋坦白道:“我们起步晚,舰船数量连人家单支水师的一半都不到,若是开战,最多能打个平手吧。”
伏兆若有所思:“听起来这季显容也不难对付。”
妊婋又抬眼看向伏兆:“看往日做派,季显容不是个会受人摆布的性子,这也是为什么我说,不想再增添无谓仇恨了。”
伏兆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若有一天你为复仇取了季皇的性命,到那时候,与旧事毫无瓜葛的季显容,杀还是不杀?”
伏兆捏着茶盏没有说话,她母亲去世那年,季显容才出生,确实与那些事无干,但世仇总是会不可避免地延续到下一代人身上,她此前也曾设想过,季显容最好的下场,莫过于终身幽禁,毕竟成王败寇,古今历来皆如此。
然而东征才刚起了个头,就被幽燕军强行打断,她还没来得及完成复仇再把季显容关起来,就被妊婋先一步关起来了。
这可真是,世事无常。
第250章 投机赴使
伏兆想完这些事,没有回答妊婋那个“杀还是不杀”的问题,只是仰头喝了一口茶,将茶盏往桌上一放,伸手去拿隽羽的信。
这是隽羽近日送来洛京的第三封信。
伏兆被带到洛京后,从妊婋那里听说隽羽以“代君”身份临朝摄政,稳住了国中局势,随后又通过燕国驻宸大使和参赞,给洛京发来了第一封信,要跟上元府确认伏兆的情况,试图谈一谈把她“赎”回长安的条件。
上元府这边也很快给出了答复,称希望能和宸国达成新的平靖协约,以确保中原来日不会再起战事,也不要使用互市手段扰乱民生。
隽羽虽然并不是个主战派,但她也没有表现出同意燕国干涉宸国内政的态度,而是在第二封来信中再次确认伏兆的状况,同时表示自己只是临时代行君权,中原将来的局势,还得等伏兆回国后,再与各国交涉洽谈。
上元府收到第二封信后,回信说伏兆在洛京一切安好,并提出可以为隽羽转交一封信给伏兆,再把伏兆的回信送去长安,以向宸国证明她们的国君在洛京没有受到任何迫害或虐待。
伏兆展开信纸从头读来,隽羽这信不算短,足有五页纸,内中详细写了宸国如今上下各处的情况,让她不要担心,又花了一整页纸的篇幅拿话安慰她,说九霄阁会尽快跟上元府商谈接洽事宜,接她回长安。
“信里都写了些啥,能给我看看么?”妊婋见她看完把信放回桌上,托腮问道。
伏兆把桌上那几张信纸往前一推:“假惺惺的装什么,一会儿信你拿走还不是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妊婋闻言笑着拿过那几张纸,飞快扫了几眼,都是她料到的内容,于是又把信放回了伏兆面前。
隽羽目前的态度很明确,并不是直接拒绝上元府提出的止战要求,而是称自己仅为临时摄政,国策大方向上的事,都得等伏兆回长安后才能给出决定。
而伏兆本人现在就在洛京,如果上元府有什么要求,也可以直接跟伏兆谈,但就算伏兆在洛京给了上元府一些承诺,来日也可能出现被隽羽放弃的情况,到那时,上元府即便跟伏兆达成了共识,也是白费力气。
妊婋知道伏兆既然能留遗命让隽羽接手,二人必定情谊深厚,但能深厚到什么程度,她也很好奇,于是她不怀好意地看向伏兆,说道:“隽羽眼下才掌权,或许还有些不习惯,待日子长了,你觉得,她会不会改了主意,不接你回去了?”
伏兆冷冷地看回妊婋,清楚她在试探什么,也不打算回避这个问题。
二人默然对坐片刻后,伏兆才开口,说的却不是妊婋以为的“隽羽不会”,而是:“隽羽当然可以改变主意。”
伏兆说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淡淡说道:“既然把国交给了她,她自然会有她的考量。”
妊婋听完打量了她一会儿,居然有些拿不准她究竟真是这样想的,还是只是用这话来应对她的试探,或许二者兼有。
她想了想,没再继续试探,而是伸手从旁边架上取过纸笔,放到伏兆面前:“你给她回一封信吧。”
伏兆接过笔,没有多加斟酌思考,一气呵成写完了仅有一页纸的简短回信。
晾干墨的间隙,妊婋也看了这封回信的内容,见她在信中告诉隽羽,自己现在跟上元府众人一起住在晏安坊大院里,这里虽不比太极宫,但也还算舒适,鉴于上元府里所有人都是同样的食宿水平,她也就不好苛求什么了,末了她让隽羽不必担心,说她在这里衣食不缺,也不用送什么东西来,最后说国中事多不易,请隽羽照顾好自己。
几天后,这张早已晾干墨迹的信纸,被隽羽拿在手中来回看了三遍。
字确实是伏兆的字,语气也是她平常写信的语气,内容似乎也不是故作轻松,还有心思调侃上元府众人所居环境没有太极宫优裕,看来确实在洛京得到了礼遇,这让隽羽稍稍减轻了些忧心。
她才将这封信放在桌上,忽有一名传话宫人在钧仪殿外禀道:“代君,黔南和南海国使者一同进城了。”
这次黔南和南海国在云梦泽一战后,几乎同时提出要遣使来长安,隽羽没有推却回绝,不仅答复国书邀请她们前来,还请她们进城后不必往四方馆去,而是直接住进太极宫里来。
对于伏兆目前不在长安的情况,黔南和南海国使者在来时路上都有所耳闻,但内中详情知道的不多,太极宫对此给出的说法是,伏兆因中原局势问题,此刻正在洛京访问,更多的原因和前后经过也没有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