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这些事确定完,她请左帅等人回去休息,因她们也是今日才抵长安,连家都没回就直奔宫里来了,那左帅见隽羽并未向她问责,稍稍松了一口气,得了九霄阁的诏令后,同众人一起退出了大殿。
她们离开后,隽羽低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伏兆是被妊婋带走的,她相信伏兆不会有性命之忧,但也清楚妊婋不会轻易放她回来。
为了稳住国中局势,她这天来钧仪殿前,先到武德殿里取了一件物事,此刻当着九霄阁众人拿了出来。
那是一份明黄蜀锦制成的卷轴,是几年前伏兆重病时亲笔写下的遗命,九霄阁里也有人见过这卷轴,只是都不知其中的内容。
直到这日,卷轴在钧仪殿内当众展开,里面寥寥数语中有一句十分明确的话:传国君位于隽羽。
第245章 宫门半掩
殿中众人对这份遗命的内容并没感到十分意外。
当年伏兆重病时,隽羽曾得到了长安朱雀军和铁女寺军边防大营的调度指挥权,在能够调集的兵马数量上,一度盖过了当时铁女寺军名义上的最高统帅群怀。
那时候群怀对于隽羽手中权势过重也颇有微词,在九霄阁内带头与她不睦,大抵也是因为群怀看出了伏兆的心思,而她当时还在坚持王位应该传于太后族亲,所以对自己养大的隽羽起了提防之心。
后来群怀因假传军令被捕,九霄阁借此重组,又剔除了大部分支持血脉相传论调的旧派老臣,此后这几年宸国各地官制革新,在新的官位传递形式逐渐稳定下来后,伏兆也把“嬗让制”这个名头正式摆上了台面,众人此刻看着眼前这份旧日遗命,再回想这些年来的改制,步步皆是在为隽羽铺路。
到如今宸国朝堂上下已逐渐接受了嬗让制,这份遗命的内容自然也不会像几年前那样,可能遭到众臣的质疑和抵触。
正在九霄阁众人猜测隽羽是否要靠这份遗命正式接手王位时,她却开口对她们说,自己今日拿出这份遗命,只是为了稳住国中局势,她绝不会放弃跟燕国谈判接伏兆回来,但是在此之前,她将以这份遗命为凭,代行宸国君权。
殿中众人听了这话都站起身来,隽羽却摆摆手:“不必拘礼,大家仍旧坐着说话。”
她们这才又坐下来,方才众人当着左帅和几位将领,对鬾山一带和云梦泽的部署做过了安排,接下来还要确定与燕国的谈判事宜。
目前她们能够最快联系上的燕国代表,自然是坐落于崇宁坊的燕国驻宸大使府,原本还应该有蜀中的潄玉馆,但是今年暮春时节,潄玉馆协调完黔滇和蜀中物产送回洛京的队伍食宿后,也借“夏日里暂时没有互通公务”为由,暂时挂牌关闭,跟着车队一起回国休假了,所以目前在宸国境内的燕国人,仅有大使府内的不到二十人,都是前不久新换任过来的。
想到之前燕国大使府换任的事,再结合今日的情况,显然燕国在劫持伏兆这件事上筹备已久了,大使府里最新换任来长安的这些人,必定也早都做好了两国关系生变的应对准备。
隽羽垂眸想了想,下了一道旨意,调一队朱雀军先去围了燕国大使府,一则避免她们脱逃,二则也想看看她们的反应。
第二日有朱雀军的将领来报,说燕国大使府里众人知道被围了,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递话出来,周边围墙上方还增加了一层铁网防护,看起来已在园中提前备好了充足的吃食用物,似乎是要跟她们做长期对峙了。
果然是早有准备,隽羽点点头,吩咐那领队只在园外围守,在得到她的命令前不许擅闯,若里面有任何异常情况,第一时间进宫向她回禀。
吩咐完这些事,她又在钧仪殿内踱起步来。
自从她向九霄阁和朝中众臣宣布自己要“代行君权”,她就从璞园搬进了太极宫,但不许人呼唤“殿下”,只以“代君”为称,并将钧仪殿作为她日常处理政务和歇宿用膳的地方。
伏兆这次出征之前,把武德殿内卫和宫人的调派权也交给了她,她原本可以搬进那边的偏殿,仍在东书房里处理政务,但她不想占用伏兆的屋子,于是只带人到武德殿东书房里,将印章国玺等物拿到钧仪殿来,作为平日里批阅奏疏和下发赦令之用。
而武德殿那边,每日仍由内卫值守,宫人照常掸尘,只为了等伏兆回来时,各处都还保持着她离开前的模样。
隽羽此刻还在钧仪殿的书房大案前,踱着步细细思忖。
伏兆没有回长安这件事,对外瞒不了太久,昭国那边虽然此刻可能还不知道内情,但迟早也会发现云梦泽一战实际并非燕宸两国联手所为。
山南军经此一役,大批将士被俘,后面燕国大抵还想以此跟昭国谈判,换取所需,再继续恢复两地联络。
这样看来,燕昭两边可能很快就会有接触,到那时,伏兆被带到洛京的事,恐怕也会传到建康去。
隽羽皱了皱眉头,她不能让昭国趁着她们两国生隙拉拢燕国。
捋清思绪后,她转身走到大案边,提笔写了一封信,盖印装封后,她拿着这封信走出了钧仪殿。
她没有乘坐轿辇,只带了两个传话的宫人,出钧仪殿径直往西走去,穿过两条甬道,来到一处禁卫森严的宫门前。
门口值守的朱雀军内卫见她来了,各往两边让了一步,将那宫门缓缓推开。
宫内门是两层不太大的殿宇院落,殿门外和廊下都有人值守,隽羽先往东边走去,让门口侍卫从一间矮房里提出来一个人质,正是铁女寺军的暗哨先前从荆楚那边带回来的,季无殃身边的叛变宫官。
那宫官较当初被带回来时又消瘦了不少,神情憔悴而茫然,对于侍卫将她架着提出来这件事,也没做任何反抗,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隽羽让侍卫把她带到了北边的一片长屋里,这里也正关押着几个人,是昨日被左帅等人从鬾山带回来的,越陵王的亲兵。
“你们有人认得她么?”
隽羽让侍卫把那宫官带到几个被俘的亲兵面前,扫视了她们一眼,冷冷问道。
那几个亲兵抬眼看过来,其中一个人细看了片刻后突然睁大双眼,作势就要往前冲,怒喝到:“你这背主忘恩的小人!你跟她们都说了什么?”
越陵王的亲兵里,果然有人参与过荆楚一带大范围搜捕的任务。
当时被建康宫通缉的名单里,第一位就是这名宫官,是季无殃点名要捉拿的人,当时此人的画像张贴得到处都是,但她们在各处搜寻了大半年也没抓到,后来只得暂且搁置。
那亲兵因参与过搜捕,对面前这张脸印象深刻,据她所知,这宫官因自家男人与旧朝遗臣有牵扯,于是跟着男人投奔了造反军,她并不知道这宫官身上还有什么别的秘密,值得宫中下旨大张旗鼓地搜捕,如今见她落入敌国,显然是交代了一些对季皇不利的事。
那亲兵冲上前的时候,被朱雀军的一名内卫拦住了,那宫官对于她的呵斥也没什么反应,只是一脸木然:“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
那亲兵闻言,神色更加激动,又要往上冲,却依旧被旁边的内卫死死拦着。
隽羽见此情形,先让人把那宫官带回关押的矮房里,然后又让人带着认出她的越陵王亲兵,来到旁边一间僻静的抱厦内。
越陵王的这一队亲兵被俘后,左帅带她们回长安的路上,也问了问建康的情况,但她们只是闭口不言。
隽羽见那亲兵被带进抱厦后也是一句话都不说,她没再开口问什么,只是让随行宫人把自己带来的信放到那亲兵身旁的桌子上,悠悠说道:“我可以放你回去,有劳你替我给你主子带去这封信,再把你今日见到的情况,如实说给她听。”
那亲兵先是有些意外,似乎是没想到自己可以轻易被放回去,听见隽羽让她带信传话,她想了想方才的事,朝隽羽点了点头。
见那亲兵把信揣好,隽羽叫了两个朱雀军内卫进来将她带走,等她们离开后,隽羽才走出殿外,站在门口往关押那叛变宫官的矮房瞥了一眼,那人已没有用处了。
跟在她身边的宫人看她往那边瞧,低声询问:“代君,东屋里那个,需不需要再提出来问话?”
“不必了。”隽羽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赐鸩酒。”
关押战俘人质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隽羽仍和来时一样,散着步往钧仪殿走回,一路上思索着接下来的各方安排。
等回到钧仪殿时,正见九霄阁中有几个人在外殿等候,是来送朝中奏报的,见隽羽回来,忙要行礼,却被她抬手制止:“往后都不必这般多礼,就还和从前一样。”
说完她带头走进正殿里,仍和前段时间伏兆出征时一样,让众人各自落座议事。
因时值仲夏,国中近日的奏报无外乎都是各地田土的情况,以及例行的税收进展,如今因她们与燕国关系发生变动,秋日里想必不会再有海盐送来了,因此还要自家增产井盐,以补足民需。
隽羽就这些政务琐事下了几道敕令,跟众人吩咐完,就叫她们各自散了,此后数日里,她凭借伏兆旧日遗命,以“代君”的身份稳住了国中局势,还召开了一次朝会,颁布了几项应对周边邻国变动的新政令。
这日下朝后,她回到钧仪殿,见有两个朱雀军内卫等在这里,回禀说前几日被放走的那名越陵王亲兵,已经被她们送出国界了,绕开幽燕军控制的区域,往昭国山南军驻扎地去了。
隽羽闻言点点头,在心里算了算路程,估计着建康那边大概会在什么时间收到她这封信。
算完日子,她又回想了一遍信中的内容,其实她只写了两件事,一是承认她们扣押了背叛季无殃的宫官,并从她口中得知了当年的事,二是明白告诉季无殃,此次谋夺云梦泽的幽燕军统帅妊婋,是旧朝尚宫妊辞之孙。
第246章 长夏与共
槐荫匝地,蝉沸盈天。
从云梦泽凯旋的幽燕军队伍,终于在仲夏时节回到了洛京。
因带了大量战俘,她们回城的这一路走得并不快,沿途在各地州镇将一部分战俘留下来,请当地州府君接管。
从云梦泽绑回来的那三万人,在北上的这些天里,被三千五千地拆分成几批,暂时留在洛京南边几个州中安顿休养。
等到终于回到洛京这天,妊婋她们这支凯旋大军里的战俘,只剩了百余名山南军将领,和一个伏兆。
留在城里的上元府众人早已收到云梦泽的战况,也给伏兆在晏安坊大院里收拾出了一间套屋。
这天上午,伏兆走进了上元府给她留的屋子里,听迎接她们进城的圣人屠给她介绍着各处布置,说水已提前烧过了,都是温热的,请她自家在兰室里洗尘歇乏,又说明日要给她安排接风宴,亲和得像是在接待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从前她也在国书里瞧见过圣人屠的名字,这日是初次见到本人,其她几位上元十二君,她也在这天进城时瞧见了,在进城后到晏安坊大院的这一路上,她也差不多把那些面孔都认清了。
然而沿途所见的大街小巷,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洛京了,回洛京的这一路上,她也瞧见了许多城池县镇,与旧朝风貌相比,可谓是天翻地覆了。
圣人屠给她介绍完这处套屋后,说了句“你先歇歇”,就转身出去了,伏兆见她把门关上,屋中只剩了自己,也开始好奇地打量起这间屋子,这里摸摸,那里看看。
燕国如今各处房屋布局皆是大同小异,她先前曾听隽羽和群星给她描述过皇城福清宫里大使府的屋内布置,跟这间套屋似乎也差不多。
燕国城镇大范围铺设引水管道的事,她是知道的,还有各个院落里清洁衣物的水力洗涤篮,她方才也听圣人屠说过了,还给她指了指兰室里的竹筐,说把换下来的衣物放在里面,等明日一起洗晒。
她走到兰室,在洗漱铜盆前停了下来,那铜盆上方有一枚精致的鱼形铜钮,这装置她也在群星写的燕国见闻里看见过,她伸手拧了一下那枚铜钮,立刻有水从盆底涌出,她摸了摸水,果然是温热的。
那水涨了片刻后,她把铜钮拧回原来的位置,盆里的水也不涨了,等她再拧开,水位又开始缓缓上涨,她再次试了试水温。
她就这样在铜盆边玩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她走过去把门打开,见是妊婋站在门外,怀里还抱着几件衣物。
方才玩水的轻松神情登时消散,伏兆又换回一张冷脸:“有事?”
自从上回在营地里跟妊婋干了一仗后,伏兆就再没见到她,队伍开拔之后,妊婋忙着在沿途安顿山南军战俘,伏兆这边都是厉媗和杜婼陪同,她两个先前都去过长安,得到过她在长安的招待,对她也还算客气,一路上整天劝她多少吃些东西,她也不想把自己饿死在幽燕军里,于是后续路上她也挑几样顺眼的吃食,全做补充体力,但路上扎营休息时,她不怎么跟她们说话,只是独自打坐静思。
妊婋见门开了,也没跟她打招呼,径直走进屋中:“屠大娘子说要给你裁身夏衣做见面礼,但做新的没那样快,我跟厉媗各找了一套夏衣,都是干净的,你洗完澡先穿着。”
上元府里,也就妊婋和厉媗跟她身量相仿,但她看着妊婋把那两套衣服放在外间椅子上,还是撇了撇嘴:“谁要穿你的衣服?”
妊婋听了这话,叉腰皱眉上下打量她:“不穿那你就光着,反正现在是夏天,也冻不死你。”说完捞起椅子上的衣服,转身就往外走。
伏兆见状上前两步,又把她抱在怀里的衣服夺了过来,正好妊婋这时也走到了门口,伏兆抢完衣服顺手给她推到了门外:“行了,你可以退下了。”说完把门关了起来。
妊婋站在门外眨了眨眼睛,本想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转身摇了摇头:“算了,懒得跟你一般见识。”
出了这边大院,妊婋快步往上元府走来,因为云梦泽一战,眼下中原局势被她们搅得有些扑朔迷离,接下来众人还有不少安排要议。
这日进城后,她跟厉媗和杜婼都在第一时间先回到自己屋里简单洗尘换了夏衣,随后各自赶往上元府来议事。
因给伏兆送衣服耽搁了一点时间,当妊婋走进议事厅里时,其她人都已经到了。
千光照见妊婋随手拿起一只蒲团坐在了她身侧,遂将面前一封信递给了她,说其她人已经看过了。
妊婋接过来一瞧,是玄易从长安送回来的信笺,因是鸮信,内容不长,玄易和穆婛各写了一句话,说她们大使府被封围,但大家提前做好了充足准备,所以没太受影响,并称隽羽已凭伏兆的遗命,以“代君”身份临朝摄政。
妊婋看完点点头,伏兆当年那份遗命里的继位人选,她早就猜着了,前段时间换任去长安的玄易和穆婛也对此情形有所预料,只等着洛京这边回了信,她们再按照事先议定好的应对方式,去跟隽羽和九霄阁谈判。
大家这天在议事厅里先谈了谈云梦泽一带的情况,除去被带回来的那三万山南军战俘外,云梦泽也还有数万民众,需要她们安排人手前去整肃,并宣讲新国法规。
待那边状况平定后,还要分批将南边民众带到北边来,再征召一些燕北民众往南迁居,以促使云梦泽三州尽快融入燕国。
这些事颇为繁重,需要调派大量人手进驻云梦泽,不仅包含幽燕军将士,还有各地的府君和讲学师傅,众人很快议定这些事先由花豹子和东方婙还有鲜婞一同安排,而后大家再轮流前去坐镇。
除了云梦泽的善后事宜外,眼下最重要的就是确认跟宸昭两国的后续关系走向,因山南军的战俘和伏兆此刻在她们手里,宸昭两国又绝不可能联手来攻,因此大范围的报复性战事应该不会出现,但过去数年来她们与此二国建立的盟友关系及互通协议,在此战后已是荡然无存,正待以全新的立场和姿态重建。
当然此战影响的邦交关系也远不止宸昭两国,还包含与鬾山矿脉南侧接壤的黔南,以及这两年卷进宸昭两国互市之争的南海国。
大家这日在议事厅里就各方接下来的安排议了大半日,写了许多份文书,所有人身上都分了两三件要务。
第二天一早,洛京四个城门齐齐打开,骑手们从各个方向飞奔出城,递送文书或国书。
其中往南来的骑手在几日后抵达淮水北岸,从燕国与昭国新建的互通港口给南边送去了一份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