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千丈洪波
又是一年草长莺飞。
惊蛰这日清早,妊婋跟千光照还有花豹子一起策马出城,送苟婕和东方婙往淮水北岸新修的汝阴渡口,交接她们去年跟南边昭国谈好的煤炭和马匹,再把江南的织物和稻米护送回来。
她们一路送到洛京城南的十里长亭,在驿站外吃茶稍歇片刻,运送队伍准备再度启程,也要跟妊婋等人在此道别了。
“你一向行事稳重,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千光照走到身着玄色劲装的青年面前说道,“道观里有你师娘和师姨师妹们在,你也尽管放心,等你秋日北归,我到汝阴去接你。”
那青年点点头,只说了一句“有劳师姨迎送。”
燕国往南运送的这批马,将由十位驯马师一同护送过淮水,留在昭国提供为期半年的新种雄马驯养指点,其中七位是漠北与河东马场的人,两位是幽燕军的骑兵领队,还有一位是千渊海的首徒玄微,她受灵极真人之托,充作漠北驯马师,到荆楚一代探查与《归藏易》有关的古迹情况。
“行了,送到这儿也够远的了,你们赶紧回去吧,我们走了。”苟婕把防尘纱罩往脸上一扣,走过来拍了拍玄微的肩膀。
玄微看那边启程的众人都戴好了纱罩,回头朝千光照和妊婋还有花豹子三人又一颔首,只作道别之意,随后抬手戴上面纱罩,转身上马,往马队那边去了。
妊婋三人见那边队伍开始启程,也都将面纱罩又戴了起来,很快群马扬蹄,炭车启行,浓重的尘烟很快搅混了春日晴空。
她们策马来到长亭边的一个土坡上,目送那边尘浪翻腾的队伍,像一条大土龙似的往南蜿蜒行去。
直到那边的沙团渐渐融入春光,妊婋才把面纱罩拿下来,深吸一口气,闻到了荒野上初生的青草芳香。
正待她们要往回走时,北边忽然飞来一只信鸮,驾轻就熟地落在了千光照的肩上,她抬手取下信鸮脚上绑的信笺,见内中只一句话:“宸国来使已进城。”
妊婋也猜到了内容,问:“隽羽到了?”
千光照“嗯”了一声,把信笺递给妊婋和花豹子看了,三人没再多说什么,一同扬鞭策马往北赶回。
隽羽会在这日抵达洛京,她们也都早有预料,三日前她进函谷关时,就有那边大营的人传信到洛京了,尽管妊婋不认为隽羽在这个时间点来到洛京,是要阻止她们与昭国交接物产,但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她们还是比计划的时间早了三天,赶在隽羽到洛京之前,把那批马和煤炭往淮水渡口运了过去。
三人一路疾驰,半个时辰后回到城中,刚走到上元府门口时,恰见圣人屠和鲜婞从皇城方向回来,说她们才接待了隽羽一行人,已请她们到皇城福清宫的大使府安置休息了。
“隽阁相请我带了话来。”圣人屠走上前对妊婋说道,“她说想先跟你单独谈谈,邀你稍后到大使府里共进晚膳,不知你是否得空。”
妊婋想了想,说:“好,我午后过去。”说完又请她们几人一起到议事厅里聊聊隽羽来访的事。
因苟婕和东方婙往淮水去送马,萧娍也为调拨马匹和后续新种马培育事宜,过完年就跟素罗刹一起往漠北去了,还要顺带着跟漠北和肃真部洽谈交邻孕育院的事,所以此刻上元十二君里留在洛京的仅有八位。
大家仍和往常一样,在议事厅叠席上随意落座,各自倒了茶,说起宸国那边的接洽安排。
宸国开春来人到访,她们并不意外,但来的人是隽羽,这却有些不同寻常。
显然伏兆去年秋天就已经从群星那里得知了,懿德太后与广元公主的死,极有可能是季无殃的手笔,但这几个月来,宸国那边并没有派人到洛京说这个事。
年前她们照例互送年礼,宸国那边外使司队伍只是把几车东西送到函谷关外,交给了关城驻边的幽燕军,又从幽燕军这边接过了燕国的年礼,调头回长安去了,并未传什么话来。
妊婋猜测伏兆这段时间应该是在调查确认这桩往事,当年幽燕军截杀完迁都御驾,往洛京赶来的时候,铁女寺军先她们一步叩开了城门,从皇城里带走了不少宫人,后来群星到洛京重查往事,又从皇城里誊抄了好些册籍带回长安,加上跟随伏兆从益州杀出来的也都是广元公主旧日亲信,想来伏兆这一冬又把这些人和册籍翻来覆去询问查检了一遍,或许也从别处获悉了些旧年情况,终于在今年开春确定了真相。
如果真相正如灵极真人先前推测的那样,事涉外戚党派和太后摄政之争,那么隽羽的母亲作为广元公主府的亲卫,或许也跟妊婋的母亲与祖母一样,成为了这场争斗的牺牲品。
在妊婋的印象里,隽羽没有伏兆那样暴烈好战,但她对于这些旧日仇怨会抱有什么样的看法,妊婋此刻也有些拿不准。
大家坐在议事厅里,听圣人屠和鲜婞说隽羽这次来洛京并没有带什么排场,一行只三个人,除了隽羽之外,同行的一位是外使司的使者,另一位是太极宫的宫官,此行并未带国书,也没说要洽谈什么协约,只说是来上元府观摩访问。
妊婋听完正低头沉吟,忽听厉媗问了一句:“照你们看来,隽羽这个人,对于中原江山一统,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厅中在座的几人,多多少少都对这位俨然已是宸国二把手的阁相有过一些了解,知她秉性平和,在她们使团到长安参加的几次会谈里,隽羽总是表现得十分注重各方协作共赢,可以明显看出她并不是个主战派。
但这不能说明她就丝毫没有重收旧朝河山的心思,在伏兆摆明了要一统中原的情况下,如果隽羽打心眼里不支持这个方策大略,伏兆也不会这样倚重她。
与幽燕军在旧朝大厦倾颓前趁乱硬抢到一块地盘不同的是,不管是伏兆还是季无殃,作为曾在旧朝接近过至高权柄的她们来说,中原河山本来就是一体的,上元府众人在坤舆图中所见的“得”,于她们看来却是“失”。
鉴于这些过往导致的立场之别,要让宸昭两边甘心偏安一隅,怕是难。
她们燕国这几年在两边来回斡旋,也只是勉强将矛盾搁置暂缓,而今季无殃的旧事被翻出来,眼看着局势恐怕再度生变,幸而她们已经把马运过去了,至少短时间内考虑到昭国边防骑兵的阻碍,伏兆应该不会在近期发起东征,那意味着她们还有回旋的时间和余地。
上元府众人对于南边和西边矛盾也做了两手准备,一边尽可能斡旋,一边尽快加强东边海防,避免在宸昭两国发生冲突时,自家因海防问题陷入被动局面。
去年秋末,厉媗和杜婼送南海国使者回国,顺路在海湾军港看了一圈,过年前她们回到洛京,跟众人说那边仍在加紧造船,加上雷脉火器的研制也才刚起步,要想真正把海防建立起来,恐怕还得要个一两年,她们必须给自家再争取至少两年的周边平靖。
“依我看,隽羽应该也是盼望中原一统的,只是她更倾向于相对温和些的手段。”妊婋想了想说道,“她这次来洛京,想必是以试探为主,要看看以我个人的身世仇怨,能否动摇整个上元府的决策。”
妊婋话音刚落,窗外一阵春风吹过,带得屋檐下风铃摆荡起来。
“叮铃——叮铃——”
这风来得悠长,摇得铃儿久久不息。
隽羽站在福清宫前殿的长廊下,看着上方随风轻摇的檐铃。
她虽然出生在洛京,但幼年在蜀中长大,对洛京城早就没有什么印象了,这是她时隔多年再次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
这日进城时她骑在马上,看着洛京城中的大街小巷,只觉得满眼陌生,当她跟随前来迎接的圣人屠和鲜婞走上星津桥时,才细细打量起面前这座旧朝皇城。
金瓦红墙光鲜洁净,走进皇城门来到殿外广场时,见许多穿布衣的民众,背着书袋三三两两结伴走过。
的确是新气象,她这样想着,一路跟随圣人屠和鲜婞往西侧殿群走来,宸国大使府设立在皇城内,隽羽是知道的,也听说了这里改造大学堂的事,但当她亲身来到这里时,仍然感觉有些震撼。
先前鲜婞跟妊婋一起去长安时,曾经了解过宸国的学制,因此这日路上,她就两国学制的事简单跟隽羽聊了几句,也介绍了去年各地研学馆和研学社的制度革新。
等到了大使府所在的福清宫,圣人屠和鲜婞并未久留,只请她先稍事歇息,听说隽羽想邀妊婋单独谈谈,她二人也爽快同意带话给妊婋,又说了两句话后,便告辞去了。
圣人屠和鲜婞离开后,隽羽在厅堂内跟自家大使和几位使者说了片刻话,用过些茶点后,起身跟她们在福清宫内外四处转了转,当她们走回前殿廊下时,恰逢一阵春风过,她看着上方摇摆的檐铃,不觉出了会儿神。
这次出使洛京,原本还该是群星来,但隽羽想要亲自到洛京看一看,于是主动揽下了这件事。
她望着那檐铃思索良久,忽然听到有位使者走上前来,说道:“阁相,婋帅到了。”
第230章 啜苦咽甘
隽羽闻言回过神来,忙与身边的驻燕大使一起往大门处相迎。
走到第二道宫门前,恰见一个高壮身影从外面抬脚跨过门槛,身上是家常的布衣和裤靴,头上是一如既往的碎短乱发,独自一人,两手空空,就这么闲串门子似的悠然往里走来,果然正是数月未见的妊婋。
妊婋抬眼见隽羽来迎,咧嘴一笑:“隽阁相大老远到了洛京,都没来得及好生歇歇,又要接待我蹭饭。”
隽羽也朝她微微笑了一下,但那双狭长的柳叶眼里却没带多少笑意,甚至在与妊婋对视时显得有几分伤感,然而语气还是一贯的平和:“来时没急着赶路,倒是不累,何况往洛京来的路,也比我平常回蜀中巡狩好走多了,可以称得上是一马平川。”
二人说话间,走进福清宫前面正殿里,隽羽请她在客座上坐了,伸手取过一旁备好的茶,给她倒了一盏。
斜阳透过窗棂,洒在她二人脚前的砖地上。
妊婋这日来得不早不晚,正在黄昏时分,往常大使府里也差不多是一柱香之后开始用晚膳。
隽羽端着茶盏,开门见山地提起了燕国与昭国今年春天互通的进展:“想来你们往南运送的物产,都已经在路上了吧?”
妊婋也不隐瞒:“是,马匹和炭车今早刚出城。”
隽羽点点头:“我也想着上元府开春后势必要为这些事前后忙碌,所以才定在惊蛰之后过函谷关,免得来早了搅扰不便。”
听她这话里的意思,长安那边并没打算阻止这次南北两地互通,妊婋看了隽羽片刻,正待要再开口时,门外走来一位使者,请她们往偏殿用晚膳。
隽羽见状放下茶盏,朝妊婋抬手相请,妊婋也止住话头,起身跟她一起出了正殿。
往偏殿走来的路上,隽羽说着这次来洛京瞧见的新鲜物件,夸起大使府里便捷的引水管道,问了问她们城中铺设的情况,得知燕国如今各州城池乡村都陆续改造完了,洁净水入室管道内里全是纯银打造,隽羽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这可谓是不计成本了。”
妊婋满不在意地说道:“银质内壁引水干净,银子在我们这里也没得拿来买东西,谁家没有两根管子,不算什么稀罕物,打造起来跟铜铁所费功夫差不多的。”
燕北金银铜铁矿产丰富,开采技艺也在逐年精进,在中原及周边各方势力里,燕国一直是出矿量最多的,这些隽羽早有所耳闻,也知道她们多年前就取缔了钱制,然而占着新的旧的金山银山,却从不见燕国在互市中对外输送金银,今日亲眼见大使府屋里内外皆铺设银质引水管道,又听说燕北各地皆是如此,隽羽一时还有些难以转变念头,仍觉得这似乎过于靡费了,当然她也清楚在燕国众人眼中,这不过实用而已,却与奢靡无关。
这时她们已经走到偏殿门前,里面菜肴都已备齐了,虽然宸国驻燕大使府里如今也不设服侍仆役了,但还是从长安请了几个厨子来,专门负责使者们日常饮食。
妊婋先前也来这里找群星吃过饭,此刻走进膳厅,她笑着跟隽羽夸宸国大使府厨院的胡饼味道极好,说她们自家也跟着学过,奈何还是没有人家的手艺,有时候上元府也往这边大使府里送东西,换些胡饼带回去大家分吃。
这日晚间宸国大使府的席面上人不算多,除了妊婋和隽羽及两位随行使者外,都是这边大使府里常驻的人,跟妊婋也都认得,大家席间不过聊些南北见闻,话赶话时,也有人跟妊婋问起去年燕国使团往建康去的情形,妊婋也把自己听说的事,都给她们原样说来。
一顿饭的功夫下来,众人也都知道了昭国如今商贸繁盛,米粮丰足,东南沿海水师也是装备精良,只是疆域内马场有限,各地驿站里都很缺马,这次靠着南北互通,引入了一批漠北的新种雄马,算是填补了一些不足。
隽羽留意到她说燕国在这次互通中往南送马,是因为那边“驿站”马匹不足,似乎是要在这样人多的场合上刻意避免向南输送军备的名头,于是也在席间问了问她们今日往南送了多少马,得知数量与自己事先知道的相差无几,跟漠北使者那边所说的也是一样,隽羽才又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因众人知道隽羽晚膳后还有些私话要跟妊婋谈,这日席间没有开酒,大家也都并未久坐,外面天擦黑时摆膳,到天完全黑下来没多久,就已吃得差不多,准备散席了。
从膳厅里出来,隽羽单请妊婋往另一边偏殿里的茶室消食说话,这里没有她们用膳前坐的正殿那样四面开阔,显得更为僻静隐密,妊婋也料到她终于要说起往事和此行的目的了,于是径自走到茶室东墙边蒲团上坐了,摆弄起桌上的茶具来。
“说出来怕你不信,我也学会点茶了,跟我们幽州太平观里灵极真人学的,今日也露一手你尝尝,老神仙说了,茶还得是现碾的才香。”妊婋说着这话,像模像样地从茶饼边缘敲下来一小块开始碾茶,又闲闲说道,“我还以为这次该是群星过来,没想到你能亲自来。”
隽羽关上茶室的门,转身走到她对面,在蒲团上坐下来,说道:“原本的确该是她来,临行前被我揽下来了。”
妊婋一边碾茶一边看她:“你离开洛京也有些年头了,是该回来看看。”
隽羽的身世经历,妊婋也有过一些了解,知道她母亲身为公主府亲卫,当日曾护送广元公主奉旨从益州进京悼念懿德太后,广元公主在宫中薨逝后,隽羽的母亲被扣在宫中盘问了几日,直到宫中宣布广元公主不是为人所害,旧帝才命她带来时的人护送广元公主的棺椁回益州安葬。
队伍刚到益州时,恰逢剑南军奉旨查抄公主府,隽羽的母亲又被带走调查公主府设私兵的事,为了避免泄露情报,她在益州狱中自尽身亡,那时候的隽羽一直被母亲托付给群怀,在益州外围一处私兵场附近村落里长大,彼时年少的隽羽常从铁女寺后山走地下溶洞小路进到寺中,替群怀给伏兆带些外面的消息和书信刀剑等物。
因隽羽的母亲从很早就开始为广元公主在蜀中暗地里培植私兵,借视察封地为由在各处联络人马,隽羽也从三岁起就跟随母亲去了蜀中,而后被母亲托付给部下和战友家中帮忙照顾,赶上她母亲得空时,也能就近团聚几日。
隽羽被带去蜀中时还小,因此她对洛京的印象比伏兆和妊婋还要模糊,但她母亲在益州狱中自尽身亡的事,她一直记得很清楚,而这一切全因为广元公主回京时的那场变故,这让她对洛京有着十分复杂的情绪,想要探究,又有些抵触。
听到妊婋这样说,隽羽沉默片刻,才开口说道:“我虽然出生在洛京的公主府里,但对这城池街道实在没甚记忆,若不是为了探究往事,我其实也不大愿意再踏上这片故地。”
见她提起“探究往事”,妊婋点点头,取过旁边的茶罗,将碾好的茶筛出细粉,用小勺盛到温过的盏中,注水击拂,茶室里只剩下茶筅搅动的声音。
“群星从建康查到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妊婋将点好茶放到隽羽面前,抬眼看向她,“想不到事隔多年还会出现这样的转折。”
隽羽闻言也看向她,想到几年前群星来到这里重查旧事时,上元府里也有人全程陪同查阅典籍,这次燕国使团从建康带回来的庆平帝旧日膳单脉案,群星也只将其中的抄录内容带回了长安,原本的那几张纸都留给了上元府。
只要上元府中有人对群星当年重查的旧事还有印象,且通晓医术,也能从中瞧出异样来。
不待隽羽开口,妊婋又叹道:“只可惜事情过去了太久,我只能将各处收集来的往事拼拼凑凑,再稍加推测,内中真相其实也有些拿不准。”
听闻妊婋也找人问过了从前的事,隽羽忽然觉得心头郁结减轻了一些,若让她当着妊婋的面从头揭开这些事,她也觉得过于沉重,想到这里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
“我们去年冬日里找到了重要佐证。”隽羽放下茶杯说道,“可以证实群星的推测没有错。”
随后她把群星回到长安这几个月来的情况,简单给妊婋说了一遍。
当日群星一进长安城直奔太极宫,把她从建康带回来的那几份膳单脉案给伏兆看了,并提出调取先前重查旧案的册籍文书,在两相比对过后,为了进一步确认此事,群星又奉伏兆之命往蜀中边防大营走了一趟。
群星在庆平帝的乱冢外见到的那名旧朝遗臣曾经说过,这些膳单脉案抄本是从荆楚起兵造反的人手里拿到的。
“所以你们派人越境去楚地查证了?”妊婋问。
第231章 素笺恨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