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走!我要出去看看!
十年的时间,红莲庞大的根系已经与沙漠的沙地几乎融为一体,如果它想要用蛮力脱离,一定会扯断不少的分支。
荷叶不断颤抖着,红莲的花瓣也抖落几片,一池的莲花都在颤抖,用尽全力往上想要离开大地。蓄的水往下渗透,水池很快就干涸了。
一缕根须断裂,忽然间,沙地就自己窸窸窣窣松动,给了根须更多活动的空间,能够快速地从地下脱离。
莲花丛高高地跳到天上,坐在一朵白云上。垂落的庞大密集的根须上,沙土细碎地落回地面。
刚才断裂的一小缕根须也缓缓飘来重新接上,红莲完整地离开了大地。
它忽地有所感,所有的枝叶花朵根须和从地下初见天日的藕逐渐凝缩起来,凝成唯一一朵血红色的莲花,莲花缓缓绽开,原本的红色小妖此时变成了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少年。
“咿呀?”小少年惊呼一声,莲花莲叶绕在他的身上,变成了一件漂亮精致的新衣裳。
红莲小妖落到地上,趴在陷落了一块的地面边上,抱着大地,不会说人话的他只能发出最简单自然的音节,张开嘴,嗓子里就能有的声音。
“妈……妈……”
他无需扯断自己的根须才能离开大地,是因为大地如此慈悲,知晓他不属于自己,他不是离开自己就脆弱得无法活下去的小花,他可以去海里、去天上,同样,也还可以再回来。
去吧孩子,去吧,你是自由的箭,我只是你一时停留的弓。
红莲小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触动,他点点头,打算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
阳光洒落下来,穿破这塌陷的天坑,照到深处的地下河面,泛起粼粼波光,其中却还有金色的光芒闪动。红莲小妖实在好奇,跳入那看似平缓实则汹涌的暗河里。
在暗河地下,无比沉重的几件金器静静无声,金器之间绑了一条红色的绸缎正随着河流飘动。
红莲小妖试着将金器拿起来,可是好重呀,只好改为去拉扯那看似轻飘飘的红色物件。
混天绫率先对红莲小妖发起攻击,快速地将他完全缠绕住按在水里。莲花又怎会被溺死?莲花小妖生气了,也学着混天绫的手段,他的脚下出现无数根须,那是扎穿地面沙子、石头,扎入暗河的力气,那是纠缠不休延绵不绝,可以达十里,也可以达百里,甚至只要时间足够,还能达千里万里的决心。
莲花的根须将混天绫完全缠住,混天绫不断变长,根须也不断延展。混天绫只有一头一尾,根须却无穷尽。
混天绫认输不再挣扎,可似乎仍旧对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小妖有些意见,有些哀怨。
暗河里又冒出些许火光,风火轮的火是河水浇不灭的三昧真火,它飞向红莲小妖,觉得他既是哪吒又不是哪吒,如果是哪吒,怎么会和他的本命法宝没有关联,甚至都拿不起乾坤圈呢。
火尖枪和乾坤圈也很伤心,觉得这个小妖不是哪吒,是这个红莲妖吸光了哪吒的灵力,所以要打死他!
红莲小妖第一天化成人,竟要经受这样的考验,只觉得离开大地妈妈的代价好大呀。
那么一瞬间,他又想回到安稳舒服的莲花日子,可他更向往未知的世界。
就像这地下河,汲取河水十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地下河是什么样子。
“咿呀!”莲花小妖不畏惧那火,不过这地下施展不开,他便跳回到了地面沙地里。
风火轮燃烧着熊熊三昧真火向着小妖袭来,火尖枪的红缨也化作三昧真火,锋利的枪尖刺向小妖,乾坤圈变成一个套索,勒住了莲花小妖的脖子。
小妖的头被乾坤圈勒掉了,落在地上变成一节藕,脖子上又长出一个脑袋。
火尖枪戳掉了小妖的胳膊,落在地上也变成一节藕,肩膀上又长出一条胳膊。
他一下子对付这么多宝贝实在感到吃力,他可不是普通的一节藕重塑,他是由一颗灵珠种子发芽,野蛮生长出来的整整一大片莲丛!
“挨!”莲花小妖大叫一声,脖子上又冒出来两个脑袋,肩膀背部也又挤出三双胳膊。
一共有三个脑袋,八条胳膊!两条胳膊对付火尖枪,四条胳膊对付风火轮,还有两条去抓乾坤圈!
风火轮和火尖枪不讲武德,开始放火,旺盛的三昧真火将莲花小妖彻底包裹。三昧真火是神火,任何植物都经受不起它的灼烧,不多时莲花小妖就感觉了痛苦。
这种痛苦,又激发出内心的反抗与求生欲,还有内心最深处,对伤害自己的事物的杀戮欲。
“啊!啊——”被三昧真火灼烧的莲花小妖生气极了,可他没有松开手,反而将法宝们紧紧抓牢。
混天绫见状不妙也飞上来再次试着将莲花小妖缠绕住。
“啊!”莲花小妖的心里燃起一团火,那是他生命的本源,是一团血红色的,红莲业火。
净化罪孽、消除业障的红莲业火,又怎是三昧真火能够对抗,两火碰撞看似相融实则矛盾,且一方逐渐处于劣势。随着硕大的红莲绽开,业火灼烧着混天绫、乾坤圈、火尖枪和风火轮,它们身上的一切因果罪孽,一切所谓相连的本命,也都被业火焚烧干净。
法宝们悬浮犹豫了一小会。
是哪吒!是主人!
不,不对!不是哪吒!
是主人!
风火轮的火从红黄的三昧真火也化作血红色的红莲业火,灰溜溜钻到了莲花小妖的脚底下,高兴地蹭着小脚丫。
乾坤圈从脖子往下绕,斜挂在莲花小妖的身上,高兴的转着圈,像是在挠痒痒。
火尖枪悬浮在莲花小妖的手边,等着他能再次将自己拿起,时不时蹭蹭掌心,像一条等待摸头的小狗。
混天绫还是紧紧得勒着莲花小妖,却不是下死手的那种力道,像是想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拥抱。
“哼!”莲花小妖觉得这几件宝贝真是奇怪,还以为是多厉害呢,原来是欠揍!现在被他打服了,就黏着自己了,哼哼!
莲花小妖再次看向自己曾经生活的荒漠,看向因为自己的离开而形成的天坑,他会永远记着这一片土地,这是他的家,但是他现在要出远门啦。
他脚踩风火轮,身挂乾坤圈,腰缠混天绫,终于拿起等他许久的火尖枪,随意找了个方向,飞向海阔天空去。
于此同时,已经回到南海落伽山的阿丑、观音和杨戬并不知晓这件事情。
杨戬因和李靖对峙无果而心情烦闷,反正没有调遣他的圣旨干脆就先没回灌江口道场,暂且留在落伽山,静静心消消气,他瞧山上那几只小动物挺有灵性,还好心指点几句。
阿丑则每天跟着观音学字,她还想着能让老婆施展个什么法术,让自己一下子脑袋里就充满了学识。但是老婆说,学习是一个磨砺心性的过程,突然的知识和突然的财富,都容易让人产生显摆的想法,所以要求她自己学。
“桀桀桀——”阿丑听后想到了什么,自顾自笑了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阿丑就拿着笔墨和布帛跑来潮音洞,一路小跑,清晨的露珠从竹叶上被撞落,才换的一身新衣服,等跑到莲台前的时候已经沾湿许多。
阿丑和每天一样,先抱了抱莲台上的菩萨,然后说:“昨天我也睡得很香,没有做梦。以前会做梦的时候,总想着多睡一会儿。现在不做梦了,就想早点起来。”
观音从莲台赤足走下,踩在松软的土地上,同样不沾半点尘埃,待站定后指尖轻动,布帛便在眼前展开。最初布帛上浮现的是《金刚经》,想从佛法来识字,顺便讲些道理,可阿丑对佛经是背完就忘,如今怕是只记得一二成。
想了想,便以所在的落伽山为切入,帛布上出现一副落伽山的微缩画,每一个东西上都飘着两种字,一种是南瞻部洲最大国家所使用的小篆,一种是天竺所用的梵文。
阿丑看得惊奇,只听了一遍就能辨认了,说:“我以前在村口有见过张贴告示上的字,实在难以辨认,可这样和物件放在一起,就好认多了。三条波浪,这个是水。往下扎根、往上开花,这个是木。”
观音欣慰点头,又继续讲其他字的辨认,等到今日的学字量讲完,布帛上的画面就消失不见,只留下文字,让阿丑在布帛上照着写就行。
阿丑对于自己想学的东西总是很认真,也学得很快,唯一让她苦恼的是梵文扭扭曲曲,不似小篆能根据形状判断是什么东西。
观音就在边上的莲台闭目打坐,期间龙女过来请示,说迦叶尊者来访,本想直接来潮音洞找大士的,在莲花池遇到同样在此的客人杨戬,便先寒暄着。
“我知晓了。”观音点头,迦叶必定是来找阿丑的,十年里每年都要来一趟,这趟可算是让他如愿了。
龙女应声退下。
阿丑对迦叶没有好印象,那个光头说话就奇奇怪怪的,什么明镜菩提叽里呱啦一大堆然后就大喊大叫悟了悟了,悟了也没见他站出来帮哪吒说句话呀。
面前布帛上的字已经抄写完毕,阿丑扭头问观音:“老婆,你的名字怎么写?”
观音再次走下莲台,来到悬空着的布帛边上,接过笔墨缓缓写下三个字:观世音。
阿丑照着字念,说:“观,自,在。对吗?”
这个名字观音只与她说过一次,就是她第一次问起他名字的时候。观自在三个字虽在佛经里也有书写,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观世音或者是观音。
观音便重新书写,“观世音”三个字颜色消退,又写下“观自在”三个字。
阿丑便照着书写,观音疑惑问:“你不好奇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吗?”
然而这个简单的问题却让阿丑变得苦恼起来,她抿着嘴说:“我天生无名,竹炉是竹家夫妻给我取的,已经不要啦。阿丑……我也不知晓这算不算名字,可大家都这么叫我。”
观音便说:“若如此,我给你取个……”说着又顿了顿,改口说,“你可以自己取一个。”
阿丑高兴点头,思索道:“嗯,那我就叫……”
阿丑思索着,回头看向观音希望能得到一点提示。菩萨就站在身侧后一些的位置,庄严宝相几分慈悲,混着竹叶和莲花的清香。
今天早上已经抱过老婆一回了,可还是想要抱抱。她伸出手拦腰抱着,这样的话扭头看布帛实在脖子酸,便绕到背后抱着,这样的话离布帛又太远。她干脆拉着菩萨的手,让菩萨抱着自己,这样就又能和老婆靠在一起,又能看清楚布帛上的字啦。
观音并不在意,元神在她心里,知晓此举并不为僭越失礼,也无亵渎之意,正如西牛贺洲的神像上也会有蜘蛛结网,神像下会有猫狗避雨,神像的掌心里会有鸟窝,都只是一个庇护之所。
她觉得这样心安,便这样做了,神也就允许了。
“想好了吗,你叫什么?”
阿丑想了很久,嘀咕着:“我知晓的名字也不多,我该叫什么呢,我就叫……我……”
“我?”阿丑惊喜道,“桀桀桀,就叫我吧!”
阿丑心想:我若是用这个名字,今后谁骂我咒我都不成了!哪怕是到了那个满头疙瘩的佛祖面前,或者是玉帝面前,他们都不敢轻易骂我呢!我往那一站,说出我名字来,他们可就不敢开口了。
阿丑又想着,金色莲台上那尊大佛满脸严肃地问:我,知错了吗?
“桀桀桀——”阿丑笑得更高兴了,往后靠在老婆的身上,拉着老婆的手说,“快快,告诉我怎么写。”
观音无奈轻笑,她心中元神知晓这调皮无赖的缘故,但也算是不经意表达的纯粹觉悟
人生而无名,我本是我,人人皆是我,辱我亦辱己。
因而不犯嗔、不犯怒。
笔墨在布帛上缓缓书写,写下一个“我”字。
阿丑看着这个笔画奇怪的字,问:“为什么这个字是我呢?一点也不像人,难道因为我长得丑,我的‘我’字,还和别人的‘我’字不一样吗?”
“此字由来,是刑具兵器。”观音叹一声,说,“南瞻部洲,多杀多争,此字亦为证。”
阿丑描着“我”字写了写,左边像矛,右边像戈,都是打人很痛,甚至能打死人的兵器。
“多杀多争……可是不争的话,会饿死呀,死了就没有我,所以要多争,因此字里就有兵器。”阿丑认真思考着,点点头又说,“我家,要用兵器保护的地方,不让别人进的地方,是我家。我老婆,是谁和我争就要被我用戈戳的人。我的,是要用矛和戈保护的,桀桀桀——我喜欢我字!”
观音手停顿在布帛上,本意是想说多杀多争为祸,竟反被她说该多争。罢了,至少她没说该多杀,已算是向善的证明了。
学会了“我”字的书写后,阿丑却说:“那,阿丑呢,怎么写?”
尽管取名叫“我”古怪了些,已经做出决定又更改,倒不似她的性格。
观音便问:“为何仍用阿丑这个称呼呢?”
阿丑说:“名字虽是我的,却是别人一直在用。如果他们称我是‘我’,我反而分不清他们是在叫我还是在说他们自己。阿丑也可以是我的名字……”
说着,她又怪笑起来,颇为骄傲地说:“桀桀桀——阿丑!是他们听到了就要害怕得拿起矛和戈的名字!”
竹林间的风幽幽拂过,斑驳的树影落在地面,落在身上,落在布帛上。
“我”字颜色淡去,落笔写下“阿丑”二字。
如此一来布帛上只有五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