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天气无端有些冷了。
龙女和惠岸行者在前山与莲池里的锦鲤抱怨,说菩萨当初就不该特例开恩允许阿丑也参与考验!否则哪会招惹这么多事情!
惠岸行者木吒更是气得拍打水面,说:“哪吒改过自新八百多年,全都被阿丑带坏了!成了莲花大王也就罢了,竟犯下滔天的罪孽来!他竟用红莲业火烧李天王!”
两人当时也都在现场目睹一切,那摧枯拉朽的力量令他们感到畏惧,他们退缩在神佛身后,又逃窜离开,才有此时的愤怒。
锦鲤吐泡泡附和,突然觉得水冷,说:“奇怪了,今日的水怎如此古怪?”
龙女俯首,将手探入水中,还没回答,却见一片洁白的雪花落在水面。
龙女与惠岸行者都抬头看向天空,落伽山四季如春,山中不同季节的植物花果都能繁茂旺盛,向来是春风和煦,春雨如酥。
毕竟,这可是观音菩萨的道场!
一片片的雪花飘落,起初如杨絮微微,越下越大,终如鹅毛飞扬,不多时已在树木建筑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雪。
也只有这么一小会儿,很快又冰雪消融,春意盎然,那些受了冻的花草树木和山林间的动物才从惊慌里回过神来。
菩萨可以慈悲,不可以伤悲,更不可以影响一方的天气变恶劣,让此地生灵受冻。只因慈悲万物,一草一木,时刻怜悯,不因外物改变。
雪停了,山中万物都高兴了。
人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十年,天上过去了十天,玉帝王母和诸仙家还没有从那一场惊吓中缓过来。
只要一看到凌霄宝殿上的仙班空位,就随时提醒着他们发生的可怕事情。
“阎王为何迟迟没有上来述职。”玉帝眉头紧拧,心有余悸,那孽障不入轮回忘记前尘实在是不放心。地母出手相助,岂不就是偏心于她?
太乙天尊上前一步,阎王是他的化身之一,大知小不知,因此他知晓幽冥界的事。
不过,阎王所见的,只有地藏菩萨出面亲自打开轮回隧道将阿丑送进去,用一串佛珠绕着阿丑的脚,可能是想听她忏悔。轮回隧道内的声音传不出来,也不知道她是否忏悔。最后见地藏菩萨将阿丑拽出来,却很快就消失不见,地藏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想给阿丑一个反悔的机会,怎就消失了。
阎王心想,出家人不打诳语,便让黑白无常重新勾魂,岂料黑白无常怎么将锁链套在阿丑的脖子上,都无法将她的魂魄带走。
“她怎无端得了这不死不灭的法子,我如何交差呢!”阎王就只好装不知晓,天庭不问他就不说。
玉帝得知阿丑竟无法被勾魂,更为恼火,拨开云看见无名山周围的凡人们竟在凿山,还放出子子孙孙无穷匮的豪言壮语。
“哼。”玉帝咬牙,她一个凡人,凭什么得到如此厚爱,那些人还因此在咒骂神佛,岂不是更加重她的罪孽!
神仙不可以无故伤人,否则也是触犯天条的大罪。
近侍卷帘大将一直低着头不说话,蟠桃会上出的事情很多,但凡桃冒充仙桃被孙悟空揭穿一事,会归结到他出的主意身上。此时陛下因天庭缺人,尚没有对他做什么处罚,他心里总是不安,时刻想着戴罪立功。
何况那阿丑勾结妖猴和莲花妖,焚了天庭不知多少天兵天将,他也是希望阿丑能得到惩治的。
如今不过十年,那些凡人凿山就已经有了进展,如此下去,再过十年就能凿到阿丑的位置了。
“陛下。”卷帘大将往前一步,提议道,“我观那无名山的人,寿命比寻常凡人要长,他们若子子孙孙繁衍下去,人间的人数岂不是难以控制,那时土地不够耕种,动物都要遭殃……”
言尽于此,意思已经很明显。
玉帝下旨,安排仙家前往无名新山降雨。
十年,愿意留在无名新山里反复凿山的人越来越少,大多数人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最后算下来百余人,倒也正好住在平原上那些废弃的屋子里,形成一个小村落。
雨水冲刷着山壁,道路危险,不得不暂停。人们在屋子里看着这场雨,这是十年来第一场雨,若不是山中灵木灵果之多,又有河流穿山而过,恐怕他们早就旱死了。
这场雨让他们感到不安,但雨只下了半天不到就结束了,既没有淹没田地,也没有冲塌山土。
的确像是一场正常的雨。
一直到三年过去,四年过去……人们才发现了不对劲,村里再没有一个女子有孕过。甚至,哪怕是山里的女子嫁出去,男子赘出去,也都不会有孩子。
“他们不敢杀我们犯下罪孽,便绝我们的后!让我们不能子子孙孙无穷匮。”英娘如今是这个小村子的村长,她气得拍在桌子上,看着同样愤怒的村民们。
英娘说:“若有人愿意受长生苦,我还有办法。”
村民们不理解为什么英娘说长生苦,历朝历代皇帝都在渴求的长生不老,为何会是苦。
他们都觉得这是好事,又能长生不老,又能救丑娘娘。英娘的丈夫欲言又止,看着那座高山暗暗叹息。
英娘来到山中的小庙,里面都是阿丑捏的泥像,小庙是重新翻修过的,曾经在那场大战里被山石砸坏过。里面的泥像因为不大,反而都逃过一劫。
小庙里除了泥像外,还有阿丑掉落的红葫芦,粮食和钱币已经都分用,灵果也打成汁水混在井水中,可减少病痛。
墙角的箱子里,放着阿丑送给英娘的东西,里面最珍贵的是一颗紫纹蟠桃。
穷过的人都有这样的习惯,得到了好东西总不舍得吃,不舍得用,想着今后实在需要的时候再说。大多数人放着放着,一辈子都没用上,英娘宁可也用不上。
她将紫纹蟠桃拿到村民们面前,百余人都愿意接受“长生苦”,英娘便取了石臼来,将蟠桃打烂打成汁水,分给每个村民尝一口。
她不知道与天同寿的紫纹蟠桃如果分食是怎样的效果,像当年的长生不老仙丹,她与丈夫分一颗,便只剩下一半的功效。
蟠桃那么厉害,分给一百人,尚不知每人能得多少寿。
村民们将蟠桃汁饮下,心里庆幸般地宽慰自己,不必寄托于子子孙孙的后辈,也不必把自己的想法按在孩子们身上,或许,让孩子继承自己不断凿山的枯燥事情本身也对孩子不公平。
哈哈,或许该夸一句苍天慈悲吧。
拥有了长生的村民们继续凿山的事业,就这样积年累月下去,凿的山窟越来越大,离山的中心越来越近。
隐隐约约似乎都能听到里面的声音了。
“阿丑!”英娘拍打山壁大声喊着,声音在山窟里回荡,一声声丑丑丑,听着像是愁愁愁。
但今日天色已经渐暗,山窟挖得这么深还得再用木头撑着以防万一,也就这几天的事情了。
然而第二天,当英娘夫妻和村民们有说有笑地来到山壁面前时,却只看到一面光滑的石壁。这些年凿的山窟,一夜之间被填平了。
“你们……你们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阿丑。”英娘跪在地上,仰头看着苍天。
明媚的阳光照着层云,金光隐隐,有一尊若隐若现的大佛。
那大佛说,阿丑犯下滔天的罪孽,不可轻易出山。唯有众人替阿丑赎罪,修功德福报,将债孽还清,山才不会自己填平,否则就算子子孙孙无穷匮,就算长生不老与天同寿,凿不穿就是凿不穿。
英娘泪眼问:“如何赎罪。”
大佛说:“你徒步往西,虔诚到大雷音寺皈依,若能心无怨恨修成正果,便可为阿丑诵经赎罪。”
佛门不允许女子皈依,所以这是给英娘的恩赐。
“呵呵……好,我徒步往西去。”英娘笑了一声,竟很快就应下。
她的丈夫则因此恼怒,拉着英娘的胳膊说:“够了,你不要再为她做些什么了!她不过是给了我们一颗她剩下的仙丹,我们却要陪伴她这么多年,替她经营这座山!你那么在意她,她当初却明知道我们的孩子冤死,也不下幽冥去救!”
郑获曾经也很感激阿丑,尤其是阿丑冒着犯天条也要救下卫皇后一脉,但在他的心里,阿丑位置是很靠后的。
他最在意的是这个曾经跟随高皇帝打下来的江山王朝,其次是自己深爱的妻,冤死的子女,然后才是一起生活多年的阿丑。
汉室江山发展他参与不了,子女冤死也并非阿丑的过错,他只剩下相伴的妻,只要不影响到英娘,他乐于帮助阿丑,维护阿丑。可如果会让英娘痛苦,他宁可站到阿丑对面。
“英娘,阿丑是凡人,难道我们就不是凡人吗?我们比一般的凡人只多了寿命,阿丑至少还有一副半仙般的不坏身躯。”郑获眉头紧皱地劝说着,“我们不欠她的,造成这一切后果都与我们无关,我们凿山十四年,该还的也还清了。就放下她,好好生活吧。”
“不……不是,我有责任。”英娘摇头说,“一切事情往前推,起源于那个小渔村……如果我能早点放下成见,就像后来那样,我每天将吃的分一点给她,教她一些生活的本领,她会是寻常人,我们都是寻常人。”
郑获仍旧反驳,说:“那时谁的家中总有余粮?渔期遇到风浪,也有落空的时候,我们自己都只温饱,遇到一个人人喊打的丑八怪,我们袖手旁观,怎算是错呢。”
英娘则说:“家家户户没有余粮接济阿丑,可阿丑在这山时,方圆百里却家家户户有余粮。”说完,话题落回到刚才丈夫的抱怨上,说,“阿丑不是没有想过去幽冥界救我们的孩子,是我不想提。我们的孩子活着,再生孩子,那时候出了意外,要找阿丑救吗?难道要让阿丑成为我们子子孙孙的专供神仙吗?”
“我不该旧事重提……”郑获低下头来,伤心道,“我只是更在意你,不希望你受那些本不该受的劳累。”
英娘松开丈夫的手,说:“我是愿意皈依的,不仅仅是为了救阿丑出来,我入佛门,是否也能像观音菩萨那样普度众生?去很多地方,救很多人,救出很多的阿丑,我们拥有很多的山,每座山的方圆百里,都家家户户有余粮。”
阿丑曾说英娘看她的眼神很像菩萨,或许就是因为英娘有着菩萨的心肠。菩萨只是一个外来的称呼,当人们知晓这个称呼后,或许英娘就是活菩萨。
英娘不觉得阿丑有罪孽需要赎罪,这是一个交换条件,要救阿丑就要先认同阿丑有罪孽。英娘应下时心想:皈依前撒谎,不算诳语。
大佛又说,金蝉子已经过了流沙河,到南赡部洲传佛法,倘若能协助金蝉子传法,亦可减轻阿丑的罪孽。
郑获也往前站定一步,与身边的英娘说:“我也皈依,减轻你一半的事。”说完看向大佛说,“我乃大汉开国元勋,有高皇帝所赐的几件信物,如今篡逆之辈伏诛,刘家再兴大汉,我可协助金蝉子传度。”
阿丑的两个土地人,一个留在了东土大汉,一个前往西天拜佛。
其余得了长生的村民们再次拿起镐子,对着山壁叮叮当当凿了起来。
四十一年后,英娘踏上凌云渡的船,脱去凡胎,走入雷音寺。
同年,南赡部洲的第一座寺庙在都城雒阳建立,两名天竺高僧为皇帝翻译经文,正是化名摄摩腾、竺法兰的金蝉子与剃度的郑获。
“金蝉子尊者,这个字好像不是这个意思。”郑获满身怨气,不情不愿地协助金蝉子翻译经书,但做事还是很认真的,也想更快完成英娘的心愿。
然而金蝉子却笑了笑,说:“佛法的解读不该拘泥于佛经,其中陈旧之法,就让它留在西牛贺洲吧。南赡部洲所传的佛法,由我笔下起。”
郑获十分错愕,他对金蝉子不算熟悉,但也知道他是如来的亲传二弟子,试探问:“如此,按照你们佛门……我们佛门的规矩戒律,岂不是轻慢佛法?”
金蝉子说:“我轻慢的不是佛法,只是陈旧的经文。我更愿意今后历朝历代编修翻译佛经时,都能是与我不同的意思。”
寺庙宏伟壮观,供奉着诸多佛与菩萨罗汉,佛祖的神像边上,分别是迦叶与阿难。
阿难失踪多年都得了神像,金蝉子的却没有。
他与想要建造他神像的皇帝说:“用来建我神像的钱财,就换成一次大赦天下的恩赐吧。”苦海无边,前来传法是为救苦,却因建造这寺庙让苦海更苦。
金蝉子双手合十,叹一声阿弥陀佛。
“叮叮当当——咔——”无名新山的山壁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敲击,终于传来的不同的声音。
山壁终于被凿穿了。
许久没有看见阳光的阿丑只能长久地闭着眼睛,她很久没有说话,出来后抿着嘴巴一言不发。
人们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看到被敲落的石头上满是新旧血迹,有暗黑、暗红、深红、鲜红……都是血。
他们看到阿丑的手指上、臂肘上都是鲜红。村民们知道丑娘娘的身躯受伤了也能自己恢复,此时看着的新伤,其实是她被镇压的五十五年里反反复复的伤。
她用手肘在内部击打山壁,用手指去挖开山壁的裂缝。可是里面太黑,第二天醒来就分不清昨天是敲击的哪,于是一天天不重复地在不同的地方击打,最终弄得山里猩红一片。
阿丑闭着眼睛不说话,手却在不断地寻找什么,她认为,应该有一双温暖的手握住自己的手,跟她说阿丑太好了,我们终于救你出来。
“英娘呢?”终于,阿丑开口询问,声音有些哑。
村民们如实告来,说英娘往雷音寺皈依去了,这是佛祖应下不让山壁填平的条件。
阿丑猛地睁眼,又因不适应光线而闭上。
阿丑又睁开眼,强忍着眼睛痛将视线在一片陌生的面容里扫过,果真英娘不在,英娘的丈夫也不在。
左边的眼睛好痛,入骨钻心的痛,可是想要看清,就必须瞪大双眼。
忽地什么东西从眼睛里掉落出来,是一片如同蛋壳的碎片,痛苦瞬间就减轻了不少。阿丑抬手摸向疼痛的左眼,又剥落一些碎片,等到眼睛不痛的时候,却听到人们的吸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