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道:“啧,终于忍不住要动手了?”
说完又看向怀生,饶有兴致地道:“不仅相中我,还相中了你,胆子还真不小。”
少年的声音阴柔甜蜜,却满是幸灾乐祸之意。
虽听不见封叙的声音,但空中这骇人的动静早就惊动了怀生,她转身望向那道越扩越大的裂缝,眉心不由得一皱。
狂风从封叙身后涌来,穿过他的虚影,扑向怀生,将她直直撞了个趔趄。
少女一头青丝扬在风中,缠绕在发间的墨绿发带被风力抻得笔直。她冷静地支起一道屏障,红唇微张,一道道法诀从她嘴里飞出。
封叙盯着她露在风中的脸,神色微顿,旋即慢慢地眯起了眼。
扒着他耳尖的白骨顺着他目光朝下望去,再度发出一声惊叹:“主子,她的脸真好看!比咱们太虚天的桃花还要好看!”
第77章 赴苍琅 主子,她……是不是要进阶了?……
眼前的少女五官精致绝伦, 的确如白骨所说,生得艳若桃花,偏偏一身气度又如松竹般的清正, 减去三分娇艳的同时, 又添了几许清丽高洁。
从前她因过分苍白的面色生生压下七分丽色, 此时在她的太虚之象里,散去一身病气的少女恢复了本有的容貌,倒是令人惊艳。
不得不说,似她这般情形的,委实罕见。
天地分两极,是以有诸如阴与阳、生与死、虚与实两仪之分。
太虚天掌管虚幻之象,以天地生灵的太虚之象窥探其真我本相。似南怀生这般孽力深重之人,真我本相往往不会好看,多是魇魔缠身, 形如极恶之物。
封叙本以为她的太虚之象会是万恶丛生, 不想竟是万无其一的万物复苏之相。真我本相更是远比真身要令人惊艳。
封叙从前也曾见过与她一般因果孽力深重的神族, 其本我之相被魇魔吞噬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变成非神非人非鬼的怪物。
“主子,白骨喜欢她。”小骨灵变作一颗骨钉扎入封叙耳骨,瓮声瓮气地道, “她在太虚之象中变得这么好看, 说明她的道心澄澈清正,不沾染半分恶秽。她还这么好闻,主子你、你对她好一些, 别让那个坏师尊伤害她。”
小骨灵嘴里的“坏师尊”正是翁兰清。
封叙似笑非笑地道:“她是苍琅的修士,一身因果孽力深重,我可不愿沾上她的因果。再说了, 她那师兄那么厉害,也用不着我们管。”
说着又仔仔细细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是巧合吗?总觉着她这张脸有些熟悉。
白骨也知自家主子嘴甜心苦、铁石心肠,顿了顿便道:“那主子你别欺负她。”
封叙不置可否,左手轻轻打了个响指。漫天的狂风乱石霎时一停,怀生只觉光影一晃,那片一望无际的焦土如同镜花水月,一倏忽间便烟消云散了。
幻象骤然散去,白沙地的铮铮琴音以及淙淙流水声充斥在怀生耳边。
是明水流音台。幻阵破了?
回到熟悉的地方并未叫怀生放松半点警惕,相反,她心中警铃蓦然大作,刺骨寒意爬上脊椎,刺得她头皮一麻。
怀生扭头看向河岸,恰巧封叙也望了过来。少年五指搭在琴弦之上,昳丽的面容隐在桃树的阴影中,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分明不再抚琴,琴声却没有停下,反而愈演愈烈,如金戈破空、铁马踏蹄,空中数座密音石随着裂帛般的琴声“唰”“唰”落下,电光石火间便扎入怀生与封叙四周,琴音轰然炸耳,怀生灵台一麻,双耳汩汩流出鲜血。
密音石亮起道道灵光,一个圆形金印笼罩了下来。
是传送法阵!
怀生祭出灵木剑,磅礴剑光闪电般轰碎一颗密音石,封锁空间的法阵登时出现一道裂痕。
灵木剑刚飞回她手中,冷不丁一阵天旋地转,巨大的吸力从河底涌出,她的身影瞬间消失在明水河。
黑暗袭来的片刻,怀生飞快祭出两块符宝,青色光罩将她一裹,空间腾挪时产生的罡气不断地冲击着光罩,待得光罩发出破碎的脆响,她闷哼一声,旋即软倒在地,彻底昏了过去。
翁兰清看着昏倒在传送阵中的少女,轻“咦”一声,道:“居然差点儿将传送法阵击穿……还算你机警,知道在传送法阵启动时祭出符宝,若不然你这具肉身怕是要毁了。”
在明水流音台淬体炼魂的修士,打开祖窍引密音石灵纹入灵台之时正是他们最不设防也最脆弱的时刻。
翁兰清原以为设下传送阵又隔空控制密音石便可顺利将人掳走,不想差点出差池,险些阴沟里翻船。
虽不知她是用何手段及时醒来,但受密音石一炸,又被传送阵的罡气挤压,就算有符宝护体,也定然受伤不轻。
翁兰清仔细检查怀生的脸,见她唇角血迹斑斑,脸色惨白如纸,不由得面沉如水。
这是他千挑万选给自己选来的肉身,倘若伤得过重反倒得不偿失。
翁兰清想了想,从乾坤戒取出一枚丹药,喂入怀生嘴里。
虽说师兄被困在清梦潭无法感知这处的动静,涯剑山的真君们又无法入明水流音台,但未免夜长梦做,夺舍之事自是宜早不宜迟。
喂完丹药,翁兰清点燃引梦香,布下阵法,将怀生摄于身前静坐,旋即单手掐诀,从眉心牵出一根晶莹剔透琴弦。
翁兰清眉目清朗,行事从容,瞧着只觉玉树芝兰。这遍体玄黑的琴弦却是与他的气度截然相反,处处透着阴森诡谲的气息,从翁兰清的眉心一出,便迫不及待地钻入怀生眉心。
翁兰清在命弦钻入怀生祖窍之前,都还保持着警惕。如今见她毫无知觉,一颗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运转夺舍功法之前,他侧头望向静室的一面墙壁,思量片晌,摸出传音符,往里注入密音后,便掐碎传音符,闭目入定,将神魂一点点渡入琴弦之中。
传音符亮起之时,叶和光将将转醒。
他的记忆仍停留在他大醉于百花台暖阁的那一刻,只记得自己醉酒后伏在暖阁的案几沉沉睡去,之后便听见一阵熟悉的琴音在灵台响起。
那是翁兰清的琴音。
他二人相识于微末,虽非血缘至亲,也无同门之情,但因脾性相投,相识不过十年便成了莫逆之交。
那会他们还只是两个名声不显的筑基境修士,曾约下青云之志,要一同去不周山做闯山人,带着他的清音术他的剑法去上界寻求长生之路。
一晃三百余载,他们双双成就元婴,也双双留下遗憾,再去不得不周山。
当年叶和光险遭夺舍,虽侥幸留下性命,但神魂受创,寿数锐减,为了不陨落,只能冒险进阶,侥幸迈入元婴境。
他是寿数临到尽头,方破釜沉舟碎丹成婴的。恭贺他成就元婴的传音数不胜数,但除了翁兰清,无人知他曾在洞府里枯坐了整整半年。
若说虞白圭是涯剑山最早立下决心做守山人的弟子,那叶和光便是最早定下主意要做闯山人的弟子。
为了闯不周山,他做了足足一百五十年的准备。
秦观潮夺舍的那一日,翁兰清与叶和光刚从东陵的兽潮前线退下,他们与煞兽鏖战数日,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翁兰清被秦观潮击成重伤,眼睁睁看着秦观潮夺舍叶和光。
秦观潮选择他,不仅是因着他的天资,也是为了给儿子出气。那位气息腐朽的元婴大圆满修士一面啃噬他的神魂,一面狞笑道:“凭你也配与我儿相提并论,凭你也敢压我儿一头!”
他状若疯癫,俨然是心魇横生。后来叶和光也生了心魇,时常回到被夺舍的那一日,听秦观潮一句句道着“你不配”。
夙愿再难终了,以至心魇横生。纵然秦观潮在夺舍他的那一日便已陨落,但叶和光用尽法门也无法咽下这份不甘。
这两百年来,翁兰清一遍遍替他压制心魇,甚至为了他亲去元剑宗,要求秦子规归还秦观潮的尸身。
翁兰清用《天音诀》缓解叶和光的神魂之痛,创造一个个幻阵让叶和光回到被夺舍的那一日,释放他的不甘。
被逼着一次次看着挚友被夺舍,又一次次被秦观潮重伤,翁兰清的心魇便是从这时开始了。
翁兰清问他:“当年秦观潮可放纵心魇夺舍于你,为何你我不能?我们的悟性、天资、心性哪一样不比弟子们好,既如此,我们代替他们将苍琅的传承带出去,对苍琅来说岂非更好?和光,我们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苍琅!”
他说服着叶和光,也说服着自己,一日日加固着这个念头,为它添上正义的色彩。
叶和光因神魂受创,便是进阶元婴,寿元也所剩不多了。翁兰清为了救叶和光伤了根基,寿数同样有缺。
翁兰清想要一个全新的开始,这样的新开始唯有一具全新的资质不凡的肉身可赋予。
叶和光于好友有愧,得知萧家心有二意且还庇护了尉迟聘,在翁兰清提出要萧若水的肉身之时,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亲去萧家想要收萧若水为徒弟。
每一个亲传子弟的魂灯皆由其师尊所炼制,魂灯里的剑气与阵法可击杀夺舍者,也可在击杀失败后追踪夺舍者的踪迹。
只要毁了这一盏魂灯,宗门对弟子神魂的守护手段便会失效。
叶和光望着失去意识的少年以及已经被翁兰清毁掉的魂灯,温润的眼渐渐现出一点血色。
翁兰清早已为他准备好了后路,夺舍他之后,再重新制作一盏魂灯,以闭关之名关个数十年,便可熬到不周山开。
夺舍者行夺舍之事,修为须得比被夺舍者高一个大境界。叶和光与翁兰清神魂有伤,夺舍不得丹境修士,只能夺舍筑基境弟子。
这是翁兰清为他精心挑选的弟子,对叶和光而言,封叙是再完美不过的肉身之选。
不过二十之龄便已是筑基境大圆满,夺舍他之后,至多三十年,叶和光便可重新修炼至丹境大圆满。
灵台又响起了铮铮琴音,叶和光耳边传来翁兰清的叩问声——
“和光,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凭什么我们就要做君子做好人?”
“你忘了你曾经许下的青云之志了吗?你说过你不愿意留在苍琅看着自己的仙途一点点走到尽头!”
“不周山危机重重,我们可以更好地闯过去,将苍琅的传承带去上界!”
叶和光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瞳孔血色如雾,恍如妖魔。
脚步声缓慢响起,停在封叙身前。
变回耳钉的白骨紧张地盯着叶和光凑过来的脸,忍住了想要说话的冲动。
叶和光垂眼细细打量封叙,眼底深处隐有挣扎之色。
眼前的少年唇角沾着血迹,总是噙着笑意的桃花眼紧紧闭合,便是失去了意识也是一副痛苦的神色。
翁兰清早就将合欢宗制作魂灯的秘法给了他,只要夺舍封叙,再做一盏魂灯,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而代之。
叶和光伸出手,指尖点在封叙眉心。
他的手指冰凉、颤抖,脑中思绪万千。
一时是拜入步光峰成为真君亲传时的意气风发,一时是师尊陨落时对他的不舍与担忧,一时又是秦观潮高高在上的戏耍与嘲弄。
突然,幽暗的密室骤然响起“锵”的一声出鞘声。
叶和光眉心一痛,一缕鲜血缓慢涌出,顺着他鼻骨滴落。
叶和光轻轻抬眼,对上一道锐利的剑芒,剑芒中杀意凛凛的剑意刺得他灵台隐隐发颤。
“步光剑……”
如醍醐灌顶一般,叶和光喃喃道:“原来掌门师兄将步光剑交予我,防的便是这一日。”
叶和光刚进阶元婴境,何不归便将步光剑交予了他。凭他的修为本不该成为步光峰剑主,掌门师兄说这是师尊的遗愿。
师尊……
叶和光的师尊乃是上一任的步光峰剑主,若非当年的意外,师尊本是要亲自送他去不周山。师尊陨落在桃木林后,步光剑归宗,却久久不曾择主,及至叶和光顺利进阶元婴。
涯剑山的七把镇山剑皆是以七座剑锋为主人,每一任剑主陨落后,镇山剑会自主归宗,择选下一任剑主。
师尊留下这个遗愿是为了利用步光剑镇压他的心魇,还是为了防他行夺舍之事,又或许二者皆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