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和光揉着额头,语气迟缓地道:“师兄你先走罢,我就在暖阁这歇下,等酒醒了便回翁师兄的洞府。”
虞白圭思量片刻,道:“那待你酒醒了,我再来寻你。”说罢,使了个风遁消失在暖阁中。
翁兰清看着虞白圭消失的方向,微笑道:“虞师兄难道不知和光你酒量不行?”
今夜虞白圭一个劲儿地灌叶和光酒,差点儿把他灌了个酩酊大醉。
叶和光半垂下眼皮,淡淡笑道:“师兄不过是不愿我与秦子规碰上。元剑宗的人恐怕是要呆好几日,不然师兄不会灌我这么多酒。”
合欢宗的酒烈得很,这一醉少说也要醉个几天几夜。叶和光说完这话,终于支撑不住,眼皮一阖便睡了过去。
翁兰清起身行至窗边看雨中的百花景,眸光晦暗不明。
“凭什么退让的要是我们?”
他取出一支竹笛,悠扬的笛声随之一响。不过片晌工夫,暖阁四周竟亮起一片微光。笛声终了之时,暖阁里的人也没了踪影。
第74章 赴苍琅 南怀生,你在看哪里呢?……
虞白圭拎着一乾坤戒的酒回到掌教台。
为彰显合欢宗对真君们的尊重, 外事长老屈潇特地安排他们在掌教台的客居洞府里歇脚,与元剑宗那几人分别宿在掌教台的一东一西。
段木槿轻车熟路地给大家分酒。
“青竹酿清冽爽口,是辛觅师姐的最爱。甘酿最是温和,陆师弟你酒量差, 先喝这个。虞师弟你已经灌了一肚子黄汤了, 便与我分一坛梨白。桃酿香甜醇厚后劲儿最大,给云杪师姐!”
段木槿将几坛桃酿一股脑给了崔云杪。
崔云杪自打入了化衰期后, 她这一群师弟师妹总是拘着不叫她吃酒。她都多久没畅畅快快痛饮一番了, 眼下几坛桃酿落手,登时笑开了眉眼。
“应小子, 今日难得我们一堆师叔师伯相聚,我多喝点酒不过分吧。”
应御冷着脸看了看她脖子上遮都遮不住的几道黑线, 不吭声。
崔云杪权当他答应了,喜滋滋揭开酒封, 万分陶醉地吸了一口酒香气。
“就差掌门师弟一人了, 等回涯剑山, 我们再在万仞峰喝一顿。哦, 忘了万仞峰已经给那小子了。咱们换个山头,去棠溪峰。”
三言两语, 便又给自己多安排了一顿酒。洞府里没一人反对,连成日管着崔云杪的应御都不说话了。
虞白圭率先笑道:“好啊,师姐想喝什么酒同我说, 我便是偷也给你偷来!”
崔云杪微微一笑:“就咱们五谷丰登楼的酒便够了,喝了这么多酒,还是我们涯剑山的最好喝。”
涯剑山几位真君个个好酒,从前不管谁出任务回来,总要聚在万仞峰一起喝酒。崔云杪过往两百年几乎不怎么回宗门, 已经许久不曾与她的师弟师妹们喝酒了。
夜浓酒酣,九个半人高的酒坛慢慢见空,也慢慢有人醉倒。
崔云杪看向唯一清醒的虞白圭,感叹道:“依旧是咱们两人清醒到最后。”
虞白圭笑道:“能同师姐再次喝酒,师兄师姐们这是太高兴了,醉得比从前都快。”
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抽出段木槿手里的空酒盏。
崔云杪的目光不由得变得悠远,像是回忆又像是缅怀。
“你与危行年岁相当,当初为何毫不犹豫便破丹结婴?是因为木槿师妹吗?”
每一个修炼至丹境大圆满的修士都有两个选择,要么成就元婴留在苍琅做守山者守护苍琅,要么压制修为等待不周山开山门,去闯一条不知生死的路,做闯山人将苍琅的香火传承带出去。
崔云杪从开心窍那日起便决定了要留在苍琅,与苍琅共存亡。然饶是如此,她入丹境大圆满后,也花了足足两年的时间叩问本心,以免他日后悔却再无回头路。
虞白圭是她见过的最快便下定决心的弟子。
他性子张扬跳脱、素不沉稳,进阶丹境大圆满后,她与掌门师弟特地勒令他闭关一年,叩问本心后再做决定。结果他第二日便跑去断剑崖引动雷劫了。
虞白圭将杯盏里的几滴余酒倒入口中,旋即放下杯盏,看着崔云杪坦坦荡荡道:“的确是有木槿师姐的原因在,我喜欢她,想长长久久陪在她身边守护涯剑山守护苍琅。这是我选择做守山人的初衷,但不能说是因为她。我做这个选择是为了满足我的私心,是为了我自己。”
他说到这便笑了笑,唇角勾出一丝讥讽之意。
“若有人信誓旦旦说他是因你才选择做守山人,师姐你可别信这鬼话啊。男人那点劣根性我最是清楚,不过是太过贪心,什么都想要,还非要寻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师姐,做选择的人是他,与你无关。”
崔云杪笑吟吟地点头,很是赞同虞白圭的话。会有这么一问,不过是不希望再出现一个“尉迟聘”。木槿师妹与她不一样,她是真的会伤心自责的。
“辛觅师妹要掌管律令堂,分身乏术。木槿师妹虽修为在你之上,但心肠太软,不适合做暗剑。日后涯剑山的暗剑便由你来做。”
虞白圭一愣,很快便低笑出声:“敢情师姐方才是在考验我啊!”
顿了顿,又敛去面上笑意,郑重道:“我知道了。”
指定好暗剑的人选,崔云杪眼下便只余下最后一个牵挂:“叶师弟如何了?”
虞白圭摸了摸下巴,斟酌道:“瞧着还不错,我夜里把他灌醉了,约莫能醉个三两日。只要不叫他遇见秦子规,叶师弟的心魇便不会被激发。”
崔云杪颔首:“虽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但在他堪破心魇前,也只能这样了。”
虞白圭对叶和光却是显得信心满满,“师姐不必担心,我们这些师弟师妹可都是独当一面的剑主了,叶师弟一定能对得起他手中的步光剑。我倒是比较好奇,那小子究竟是什么来历?”
后头那句话,虞白圭用的密术传音,显然是不想叫人听见。
虞白圭目光看向窗外雨雾中的一点昏黄灯光。那灯光从隔壁一间洞府里漫出来,正是辞婴歇息的地方。
辞婴离开裴朔洞府后,提出了要看桃木林异变后的所有掌门手札,尤其是关于万年前那位天外来客的记载。
苍琅诸宗关于这部分内容的记载大同小异,崔云杪干脆叫何不归刻录在一封剑书里发给辞婴。
掌门手札记载的都是秘辛,涯剑山里只有掌门、律令堂首座以及暗剑才能看。
虞白圭想看还得何不归同意,结果那小子一句话落下,师姐和师兄马不停蹄地便将掌门手札刻录下来给他。
无怪乎他觉得蹊跷。
崔云杪理所应当地道:“还能有什么来历,自然是涯剑山的弟子万仞峰的剑主,你只需要记住他这个身份便成了。”
一团幽光从剑书射出,形成一面光幕,密密麻麻的字铺展在光幕里,全是关于桃木林的记载。
辞婴手执剑书抬目凝望,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及至光幕黯淡,化作虚无,方放下手中剑书。
三万四千多年前,桃木林起异变,阴煞之气从不周山涌出,九只从天而降的煞兽开始肆虐苍琅。
那一日正是飞升日,苍琅诸宗将将目睹完一批飞升修士踏入来自寰宇界的接引天梯。
彼时苍琅只要十名以上的化神大圆满修士引动天契,便可在不周山召来接引天梯。南听玉是这批飞升修士中的一员。
这是苍琅最后一次引来接引天梯,再往后便是长达两万四千多年的混乱与黑暗。
九只煞兽实力强大,苍琅无数化神修士以身为祭,也只能重创,无法灭杀。然而最令人胆寒的是,桃木林中的阴煞之气滋生出越来越多的煞兽,并一寸寸吞食灵气浓郁的人族领地。
一万年前,就在人族失去九成领地之后,一位天外来客从天而降,一剑杀死八只煞兽,还特地为硕果仅存的人族领地起了乾坤镜。
人族得以喘息,在往后的一万年里休养生息。
“三月初九。”
辞婴目光越过半开的窗牗和雨雾,定定望向天幕下的乾坤镜。
万年前的三月初九,南淮天的扶桑上神自散真灵,陨落于无涯山。同一日,苍琅迎来了一位天外来客。
她在自散真灵之时,便已决定要来苍琅了。只是在她杀死八只上古煞兽为人族设下乾坤镜后,苍琅各宗的掌门手札里却再无她的记载。
这整整万年的时光,她在哪里?又是如何在二十年前转生到南家?
二十年前……恰也是他出现在苍琅的时间。
辞婴摩挲着腰间的传音符,忽然很想听见她的声音。指尖往传音符注入灵息,怀生的声音立时出现在他耳边——
“师兄,我在徐师姐的洞府,明日她会带我去掌教台。”
少女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明快悦耳,辞婴轻轻握住传音符,想要给她传音,转念想到她这会正热热闹闹地与徐蕉扇她们相聚,又压住了那点冲动。
九重天里谁都知道扶桑上神喜欢热闹。因格外受南淮天诸神族的喜欢,她的抱真宫每日都是花团锦簇,欢笑不断。
自她陨落后,她的师姐望涔上神再度成为南淮天战部的战主,南淮天战部也再度成为十二战部中的弱部。
二十七域的仙人有更换战部的自由,但除了叛出南淮天战部的三名战将,她招来的战将无一人离开。逢三差五便要去无涯山给生死树松土浇灵液。
虽不曾见过作为扶桑上神的她,但辞婴已能想象到她在战部里有多受欢迎,有她在的地方又会有多热闹。
此时徐蕉扇的洞府,定也是热闹极了。
辞婴垂下眼睫,缓慢松开腰间的传音符,在洞府里安静等待天明。
怀生听故事听得一宿未眠,待得天明便与徐蕉扇前来掌教台。
明水流音台和清梦潭虽在“一梦笑春风”内,但需要专门的玉符打开阵法方能入内,只得先在桃林等候裴朔过来开阵。
怀生远远便看见守在桃林入口处的那道身影。
骤雨初歇,树上的桃花瓣驮着未逝的雨水,沉甸甸压在枝头。林中浓雾弥漫,深深浅浅的桃花瓣飘浮在雾中,如梦似幻,宛若仙境。
辞婴一身玄衣落拓,身量颀长,比寻常男修都要高上半头,瞧着丰姿如翠,如玉树映风。
怀生素知他生得俊美,也不是第一日知晓他有一副好皮囊。但今日再看他,却有些不一样了。
像是一块传世美玉,从前只知它美,却不知它具体哪里美。如今却如拨云见日、醍醐灌顶,一下便看到了它所有撩拨人心的细节。只觉无一处不合心。
怀生不自觉地看向他没什么血色的薄唇,心说他在幻境中的唇色比现实中要红润不少,被她吮咬过后更是红得像樱果。
脑中某些不请自来的画面叫怀生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早在她与徐蕉扇出现在桃林时辞婴的目光便望了过来。徐蕉扇轻轻推她肩膀,笑道:“去寻你师兄罢,我去尸傀宗了。”
佛家的某些法门可祛除尸傀上的怨气,松沐昨日便去了尸傀宗,花了一宿的工夫助沐阳将乌晴真君的尸身修复好。初宿和林悠她们已经过去尸傀宗看乌晴真君去了。
怀生抬脚朝辞婴行去,视线总忍不住朝她“轻薄”过的地方看,反应过来后又悄悄挪开眼。
慢腾腾磨蹭到他身旁,还未开口说话,忽然额心一凉,竟是辞婴叩了下她额头。
“躲什么?”辞婴垂眸看她游移不定的眸子,疑惑道,“昨夜喝酒了?还未酒醒?”
怀生昨夜在徐蕉扇洞府的确喝了酒,但那点酒意早就散了。之所以要目光躲闪,不过是为了不叫自己心猿意马。
她定一定神,强逼着自己迎上辞婴的目光,点头“嗯”了声。
辞婴只当她的异样是酒意未醒,抬手一点她眉心,用灵力给她化去酒气,一面说道:“清梦潭与明水流音台相隔不远,出什么事了便给我传音,我让星诃前辈陪你进去,有他—在——”
他的话音倏尔一顿。
辞婴盯着怀生眼睛,乌黑长睫顺着她目光朝下一压,瞥向自己的嘴唇。
半晌,他掀了掀眼皮,问道:“南怀生,你在看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