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脸轮廓十分深邃,眉骨鼻梁刀裁般凛冽。怀生凝视他这张俊美的脸,心底深处不由得生出一丝心疼。
他是为了她才来沉月池的。
九黎族始祖黎央是天地间第一位天魔之神,神力浩瀚又暴戾。池子里的魂血融有黎央头颅里释出来的神力和天魔之气,他吞噬这些力量不仅会很痛苦,也会很惊险,一个不慎便会在暴烈的戾气中失去神智,变成被凶戾操纵的怪物。
这也是为何他一回来九黎天便悄悄来到这里。若是知道他要吞噬的始祖黎央的力量,黎巽天尊定然不会让辞婴冒险。
怀生往前挪了一步,在血池边紧紧挨向辞婴。
已然入定的神君静静阖眼,他身上那套涯剑山弟子服早已消融在沉月池的血水里,随着血脉力量的侵入,他额角慢慢渗出了冷汗,露在血池外的皮肤竟多了一层血色。
怀生不敢入定修炼,便取出九枚铜钱推演天机。
血红的枫香木遮天蔽日,唯有沉月池旁边那一眼与虞水玄潭勾连的湖泊折出半点天光,叫这禁地不至于陷入纯碎的黑暗里。
怀生摆弄着手中铜钱,不时抬眼去看辞婴。若他面上现出了痛色,她便会抬手抚摸他苍白的脸,轻唤一声:“师兄。”
听见她的声音,辞婴面上的痛色便会散去几分,重归平静。
九枚铜钱一次次抛至空中,又一次次落地成卦。如此反复了不知多少次,沉月池里的血色竟是淡了不少。
怀生估摸着时间,正要给孟春天尊发去一道雷信,不想异变陡生,被禁锢在池底的头颅竟挣脱了封印,化作一道血光遁入辞婴眉心。
“唔——”
辞婴发出一声痛哼,刹那间便出了一身冷汗,原就苍白的面容露出剧痛之色。
怀生忙散去雷信,抬手去摸辞婴眉心,唤道:“师兄!”
这一次辞婴面上的痛色没有散去,反而愈发浓烈,怀生再顾不得其他,飞身扎入池中,紧紧抱住辞婴,眉心贴向他额头,就要入他的祖窍。
就在这时,她祖窍冷不丁传来他沙哑的声音:“我……没事,别……别进来。”
剧痛将他从入定中生生唤醒,暴戾的力量轰进他神魂,他竟感应到了始祖黎央的一缕残识。
黎央的神魂早在陨落之时便烟消云散,遗留在头颅中的不过是他的一缕不甘。
这点不甘在沉月池中被镇压了不知多少年月,却分毫不散,此时居然想鸠占鹊巢,吞噬辞婴的神魂占据他的肉身。
辞婴封禁了他的祖窍,不叫怀生闯入。他可以舍弃半身神力重新封印黎央的头颅,但他不愿!
只要能灭去残识,他便能吞噬掉黎央余留在头颅里的力量!
辞婴将天魔轮转彝体功运转到极致,血池里的魂血受到召唤般朝他疯涌而去。
暴戾的力量如山崩海啸在他体内肆虐,他痛得无可复加,身体止不住颤抖,冷汗如浆。可饶是如此,他依旧不肯松开祖窍。
那缕不甘之意太过强烈,辞婴最后一缕清明被冲得支离破碎。浑浑噩噩中,他竟感知到了这缕不甘之意的根源——
得到她,他想要得到她。只要夺走她的权柄禁锢她的力量,便可得到她了。
始祖黎央与祖神争夺权柄失败后陨落在古战场,只留下一颗头颅带着不甘被封印在沉月池。
他不是因屈居祖神之下而不甘,而是不甘于得不到她。九黎族世世代代的神罚竟是缘于他的爱而不得!
心神被黎央的残识撕扯,痛苦、愤恨与不甘淹没了辞婴。这一刻的情绪太过浓烈也太过熟悉,他一时竟分不清他究竟是黎央还是黎渊。
祖窍里那望不到尽头的水面不知何时现出了一眼漩涡,飓风盘旋在漩涡之上,将浮岛上的无根木撞得剧烈摇晃。
就在他涣散的心神即将卷入这一眼漩涡时,一道声音冷不丁侵入他的意识。
“师兄,跟我来。”
熟悉的嗓音叫辞婴从浓烈的不甘中清醒了须臾,一股强大而温柔的力量从身后的无根木递来,从他身后抱住了他。
辞婴重重喘了一声,由着怀生的神识控制他的意识。
下一瞬,他眼中不再是黎央争夺权柄时天地倾覆的毁灭之像,也不是祖窍中的飓风之眼,而是一片清澈的缀满曦光的江面。
她牵着一匹白马站在江边,朝他伸出了手,微笑道:“辞婴道友,快随我来。”
辞婴看见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湿漉漉地站在江边沉默看着她的他。
这是她在烟火城里的记忆。
辞婴朝她行去,轻轻握住她的手。下一瞬光影流转,沐浴在晨曦中的江面消失了,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银装素裹的雪地。
面容慈祥的老妪抬手指向远处的玄衣男子,笑呵呵道:“我家二丫头很喜欢你师兄,还请怀生道长如实告诉我,他真的没有娶妻吗?”
“我师兄的确没有娶妻,但他已经有主了。”面容苍白的神女一指自己鼻尖,好脾气地回道,“他是我的,二丫头来晚一步了。”
听见这话,那老妪没有半分惊讶,露出个理应如此的神情,道:“我们这些过来人早就看出你师兄心悦于你,怀生道长若也喜欢他,记得在他手腕绑上你的发带。”
怀生挑起一根垂在她胸前的墨绿色发带,迟疑道:“大娘说的是这个?”
老妪颔首,徐徐道:“青丝如情丝,这发带束着的可是我们姑娘家的情丝呢。怀生道长若有喜欢的人啊,便将你的发带束在他手腕。如此你们便是走失了,他手中的发带会指引着你寻到他。”
说罢打量怀生两眼,又乐呵呵道:“我看怀生道长对你师兄也非无意,干脆给他绑上一个罢,旁的姑娘看见这发带,自然知晓你师兄已经有了意中人。”
怀生若有所思地看着缠绕在指尖的发带。待得辞婴打理好马车过来抱起她时,她挑起发带,问他:“辞婴道友觉着我这发带好看吗?”
她裹着厚厚的狐裘,素白小脸陷在兜帽里,神色竟异常认真。
辞婴以为她是在问她绑这发带好不好看,垂眸看她一眼便淡淡道:“好看,你戴什么颜色都好看。”
这话显然取悦了她,将她放入马车时,怀生挑起发带在他脸侧比了比,笑眯眯道:“是好看。”
他肤色冷白,这发带的颜色竟意外地衬他。
马车“嘚嘚”而行,在雪地压出两条长长的印迹。怀生挑开窗帘,望着漫天风雪沉默不语。
记忆往前推进,马车穿过风雪后竟又回到了妖蟒巢穴。
她抽出发间的发带,认认真真缠上他左腕,笑道:“不是说我的发带好看吗?这多出来的一根,便送给辞婴道友罢。你赠我‘心灵手巧’簪,我都还没回礼。这发带好歹是件护体灵宝,权当是我的回礼了。”
她面上笑着,心中却有着浓浓的不舍。回到大荒落后,她忍不住唤住了他,对他轻声道:“你别生我气。”
话音落,飘荡在大荒落的枫香叶刹那间变成开在生死木枯枝上的绿芽。
她静静坐在生死木下,望着慢慢恢复生机的神木,脑海里闪过的却是烟火城那飘满长命灯的夜空,以及站在灯下默然望着她的神君。
“你要等我,辞婴道友,等我回来寻你。”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随着渐愈寂灭的真灵消散在春三月的春风里。
……
怀生的记忆戛然停在这一刻,来自黎央头颅的残识重新侵入辞婴意念,他眼前再度出现一副天柱崩断、日月失色的倾覆之景。
那是这道残识最后的记忆。
辞婴注视着黑暗中那双充满不甘的血眸,沉声道:“她已经陨落了,以身为祭,散尽神魂肉身的每一缕神力,化解了天地浩劫。
“你是九黎族最厉害的始祖,倘若你肯用你的力量替她守护这片天地,而不是抢夺她的权柄,给天地带来劫数。她或许不会陨灭,你或许还能见到她。可你没有。你犯了错,给九黎一族带来神罚,也将她逼到了绝路!
“黎央,把你的力量给我!这是她创造的天地,是她宁肯献祭自己也要守护的天地!把你的力量给我,我来替她守护这片天地!”
最后一字甫一落下,时光仿佛凝住了一般,崩裂的天柱、倒灌的天河以及被神力震碎的下界悉数凝固在空中。
黑暗中那双血色眼眸霍然望了过来。
“她……陨落了?”
“是,祖神已经陨落了,化作这天地的一部分。”
辞婴紧紧盯着那双血眸,见那双眼眸出现怔忡之色,即刻运转临字诀,瞬移至那颗头颅之上,五指一张,杀气腾腾地拍了下去,借着天魔轮转彝体功吞噬黎央残留的力量。
黎央残识里的不甘和恨意太过浓烈,辞婴以为他会奋力挣扎,熟料掌心拍向他头顶的瞬间,他眉心竟也亮起了一枚古老的血枫图腾,主动松开禁制,由着黎渊吞噬他的力量。
两枚一模一样的血枫图腾同时亮起暗沉的血光,辞婴只觉一股浩瀚到不可思议的力量冲入祖窍。
他的肉身顷刻间崩裂出无数皲痕,鲜血汩汩涌出,淌入沉月池中,淡去血色的池水很快又晕染起血红的色泽。
肉身被黎央强大的神力撕扯出道道裂痕,可马上便有一股温暖的带着勃勃生机的神力紧紧包围着他,不断修复着他的伤口。
辞婴的神识有些昏沉,可他知道她在,一直都在,于是所有的痛楚都化作了甘甜。
他近乎贪婪地汲取着黎央的力量。
他要力量。
能够对抗命运的力量,能够叫她不被孽力反噬的力量,他通通都要!
怀生身上的衣裳早就在血池里融化了,瞥见出现在辞婴肉身那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裂痕,她紧紧捧着他的脸,半仰着头用额头抵着他的,将春生术摧动到了极致。
流入沉月池的血液越来越少,池中水慢慢变得清澈。四下静寂,池边那两道紧密相拥的身影,连风都舍不得惊扰他们。
感应到辞婴的肉身不再崩裂,怀生收回神力,一睁眼便对上辞婴晦涩幽深的目光。
他略一侧脸便吻住了她,舌尖撬开她牙关长驱直入,没有任何间隙地重重纠缠。
怀生眨了下眼睫,只觉身上一轻便被他带入了另一眼湖泊。
与冰冷刺骨充满戾气的沉月池不一样,这眼湖泊里水来自虞水玄潭,温暖宜人,灵气馥郁。
怀生足尖刚踩到底便被辞婴抬了起来,下一瞬,她腰身抵上石壁,一股巨力疾风暴雨般撞入她。
他一身尚未归顺的暴戾力量,连呼吸都仿佛带着戾气,这一下的力道重极了。
怀生从前与他行这事,须得等他运转兵主之力,一点一点寸进,方能全部接纳。此时他根本没有动用兵主之力,只靠蛮力,没有任何前奏,一下便到了底。
过度的刺激叫她禁不住仰起了细细的脖颈,还未觉出痛意便被他埋在深处的冰冷体温攫取了所有感官。
他身体的温度本就冰凉,吞噬了那么多血脉之力,此时他的肉身冷得跟长遥山的玄冰似的。
偏偏这阵冰冷叫怀生无端生出一阵无法言说的难耐之意,她细喘了一声。
许是觉着自己弄疼了她,辞婴猝然一顿。他此时的神智并不算清醒,暴戾的力量在他血肉里肆虐,与之共生的还有一股焦灼澎湃的欲念。
他忍得极痛苦,额角青筋鼓动,呼吸沉重,身上每一块肌理都崩得很紧,漆黑的眼眸仿佛起了雾气。
他没再深吻她,只贴着她唇角细密地亲,似是在等她适应,又似是在等着这股澎湃的欲妄消退。
怀生愈发觉着难耐,隐秘的渴望从交缠处席卷她全身,她凑过去亲吻他冰冷的唇,道:“别停,继续给我。”
一句话,叫他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克制力溃败如山倒。
辞婴猛地扣住她后脑,复又吻了下去,唇齿如胶似漆,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的力量终于寻到了宣泄处。
怀生紧密地贴着他,眸光从半垂的眼皮下漏出,望着那片清澈的水面从平静到汹涌,水花撞向石壁,如碎冰般溅在半空。
虽他还未彻底炼化黎央的力量,可怀生还是直观又深刻地感觉到他此刻的肉身之力有多可怖。几下工夫她便禁不住了,唇无力虚张,泄出几道细密急促的呼吸。
辞婴松开她唇,抬手拨开她湿漉漉的鬓发,垂目看她涣散的瞳眸和潮绯的面靥,旋即亲了亲她眼角,哑声道:“还没给完,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