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开冥渊之水后,祖神留下的封印愈发薄弱。随着天地灵气不断下渡到人界,神木留给九重天的灵气也愈来愈少。
为了釜底抽薪一解困境,赢冕干脆舍掉人界,如此便能一石二鸟,将灵力留在九重天,同时还能改写天地意志。
只他没料到被献祭的人界会阴差阳错地让荒墟焕发出另一种生机,朝极恶之地演化而去。赢冕便是没去荒墟,也知晓那片极恶之地一旦演化出天地意志和天地法则,便再难除去。
孟春窥探的天机恐要成真。
他沉着道:“训好战将,待我出关后,我会亲自率领战部前往荒墟。”
神界十二战部,最重要也最厉害的战部之首便握在赢冕手里。
他是天墟三大战主之一,只是他自接任帝位后便没再出战过荒墟,久而久之,天神们便忘了——
他才是九重天最厉害的战主。
乍暖还寒的春风将长生池吹出一池褶皱。
池边正立着四道影子,玉弗宫的灵乐神官将辞婴和怀生带入池边凉亭后,便笑着对怀生道:“对面水榭备有玉弗宫的秋月茶和人参果,还请南仙子赏脸过去尝尝。”
要搁往常,怀生自然愿意赏这个脸,但眼下她不可能丢下辞婴独自离去,便道:“多谢神官,但我要陪着师兄,还是下回再尝你们玉弗宫的灵茶吧。”
玉弗宫神官面露难色,她有意要给绛羽上神和黎渊少尊留些说话的空间,奈何这位人间来的人修不懂礼仪之道,非要厚着脸皮留下。
正要再温言劝劝,忽听绛羽上神道:“无妨,你下去罢。”
怀生将目光落回绛羽上神身上,不得不说,师兄的母神当初被誉为神族第一美人还真不是浪得虚名。
辞婴的长相随了他母神,一眼便看出是母子关系。只是他体内觉醒的神族血脉以九黎族为主,因此他的神息与绛羽上神的神息一寒一暖,堪称是泾渭分明、格格不入。
绛羽上神既然发了话,灵乐神官便不好再多言,躬身退下。
绛羽上神侧眸端详怀生,见眼前这少女双目明澈、容貌明艳,虽是下界飞升修士,但在神族面前也毫无怯懦之意,端的是好气度。上次赢冕帝君与岳华上神讨论的便是她罢,虽说黎渊是拿她当作替身,可这感情一事他们彼此愿意便成,她也无权干涉。
她略一颔首便递出个巴掌大的神木匣子,道:“你便是黎渊在人间的师妹?我是黎渊的母神,天墟神族绛羽。这是建木之果,有绵延寿泽之效。人族难以化解建木之果的雷息,你带回南淮天让孟春天尊给你炼成丹药,如此你便能服用了。”
她说话时的语调毫无波动,平铺直述不疾不徐,情绪十分寡淡,只是因着声音极其动听,入耳不叫人生厌。
见她甫一见面便送上一枚珍贵的建木之果,莫说怀生了,连辞婴都有些意外,转念想到这位素来重礼,又觉合乎情理。倘若怀生真是一个寻常人修,这枚建木之果等闲能替她绵延五千年寿泽。
怀生看了看她,问道:“这建木之果你还有吗?”
听见这话,绛羽上神细长的柳叶眉往上一杨,道:“还有一枚。”
她是天墟唯一掌管巫山古神乐的神女,建木之果虽珍贵,但她依旧是得了三枚。一枚留在九黎天,一枚给了怀生,余下的最后一枚是给灵乐神官留的。
绛羽上神以为怀生问这话是为了多讨一颗果子给黎渊,结果那人族少女听说她还有一枚竟是放心地笑了笑,道:“那我便不客气了。”
说罢爽快接下她递来的木匣,绛羽这才反应过来,这孩子是怕她没给自己留。
倒是个好孩子。
怀生扫一眼她垂在腰间的神木埙,又问道:“这是无根木雕刻的神木埙,上神您平素便是用这木埙修炼古神乐一道的?”
绛羽上神闻言又是一怔:“是,这神木埙与我心念最契合。”
这神木埙有重溟离火的神息,九黎天神族唯有辞婴这一脉能修炼出如此精粹的重溟离火,神木埙只可能出自黎斐之手。
这是黎斐留给绛羽上神的遗物。
怀生下意识看向绛羽上神眉心,道:“看来黎斐上神跟师兄一样,都很擅长木工。”
绛羽骤然听见“黎斐”这名字,平静的心湖像是被风拂过,漾起淡淡一圈涟漪。像是想到什么,她看向辞婴道:“我梦见你父神了。”
说是梦见也不尽然,她只是听见黎斐在对她说:“若你愿意,便回来看一看他。”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她却无端觉着熟悉。祖窍里骤然响起这话时,心还无端抽动了一下,紧接着便是一片剧痛。
她知道黎斐说的“他”是谁。
她不久前才与黎渊在帝君那里见过,比谁都清楚这孩子对她有多抗拒。
她对黎渊亦不愿亲近,与九黎族有关的一切都会叫她旧病复发。尤其是黎渊,只要一靠近他,她便会头疼欲裂、痛苦不堪。
绛羽听见黎渊来了九丘山,本没想过要见他的。可不知为何,方才瞥见他身影之时,鬼使神差地又想起黎斐说的这句话,于是便让灵乐神官将他喊了过来。
既然黎斐要她看一看他,那便看一看罢。
此时绛羽莫名有些庆幸没让灵乐神官将怀生领走,若不然她与黎渊之间怕是要相顾无言,跟从前一样。
有这人族少女在,眼下这气氛竟难得的融洽,就连提起黎斐,她也难得平和。
辞婴自打来了凉亭便始终不发一言,盯着绛羽上神眉心看了片晌便淡淡挪开目光。及至此刻,听见绛羽上神提及父神,方又将目光转了回来,道:“您梦见什么了?”
绛羽上神语气平淡道:“他让我来看看你。”
辞婴闻言愣了下,不自觉地朝她眉心又看了眼。
绛羽上神接着道:“如今我已经看过了,他应当不会再入我梦来。”
说罢一顿,又道:“我虽是你母神,但没有养育过你,自也没资格管你。只你记着,我既然得了古巫族神乐的传承,便会践行神乐之道。若你与你师妹因守卫九重天而受伤,尽可来玉弗宫找我讨一只虚灵兽。”
说完该说的,绛羽上神朝怀生点了下头,御风离开了凉亭。
她离开后,辞婴一双剑眉不自觉皱起,似是在思忖着什么。
怀生望着他略带冷然的侧脸,想了想便道:“秋月茶乃是巫山独有的灵茶,我还是去讨一点回来尝尝,师兄你在这等我。”
话未落地,她的身影便已消失在竹亭。
微风徐徐吹拂,种在水榭旁的竹林发出细细簌簌的响动。
绛羽上神穿过竹林,刚要踏入水榭,身后冷不丁传来怀生的声音:“你丢失了一部分记忆,若你愿意,我可助你找回你那些记忆。”
丢失了一部分记忆?
绛羽上神神色微微一变,似诧异又似疑惑,她回眸望向怀生:“我如何不知我丢失过——”
就在这时,一道尖厉的声音冷不丁从水榭传出:“宫主!”
须发俱白、面容苍老的神官急急忙忙御风而出,对绛羽上神道:“宫主该回玉弗宫了!”
绛羽上神还是头一回见照看她长大的神官如此失态,心中莫名一动,复又望向怀生,刚欲说话,却见眼前少女突然快速后退,将像是被什么力量强行摄走。
紧接着空气里便传来黎渊平静的声音:“我师妹弄错了,上神不必在意。”
竹亭与水榭相隔不远,辞婴猛然间将兵主之力运用到极致,怀生不设防之下竟是叫他逮了回来。
两侧景致飞快掠过,辞婴双臂环上她腰身之时,她张了张唇,给辞婴传音道:“师兄,封印绛羽上神记忆的禁制正在松动。她以为那是梦,但那其实是她的记忆,是你父神陨落前与她说过的话。她说不定也想要找回她的记忆,若她恢复记忆后会入魇,我会重新封印她的记忆,至少要让她知晓她被天墟封印了记忆。”
辞婴将怀生紧紧揽入怀中,阖起了眼:“不是天墟,封印她记忆的……是父神。我方才在她祖窍里感应到了父神用神魂之力落下的封印。”
以神魂之力落下的封印,除非黎斐能活过来,否则谁都无法解开。绛羽上神即便想起一鳞半爪的记忆碎片,也只会当作是梦。
怀生怔在原地,想象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困境逼得师兄的父神要用这样决绝的手段。宁肯要他的妻子远离儿子,也要封印她的记忆。
辞婴又重复了一遍他从前说过的话:“没关系的南怀生,我有你与祖父便足够了。”
几片竹叶从他身侧落下,随风飘向远处。
绛羽上神望着落在她脚边的竹叶,细细回想了她从出生到现如今的所有记忆,竟是想不出哪一段记忆被封印了。可不知为何,她对怀生说的话却又生不出质疑之意。
她抬眸望着灵乐神官,面容沉静地问道:“我当真丢失过一部分记忆?”
灵乐神官用力摇头,焦急道:“不曾,下神从不曾离开过宫主。若宫主丢失过记忆,我怎会不知?”
灵乐神官是巫山神族,最循古老的雅礼之道,这是她今日第二次失态。
绛羽上神眸光微动,手无意识地摸向垂在腰侧的神木埙,道:“请神官替我取来彼岸花果和姑媱草。”
彼岸花果与姑媱草皆是能令人恢复记忆的天界珍宝,灵乐神官心知绛羽上神是听进了那人族少女的话,终于是对她的记忆起了疑心。想起那位的嘱托,心内不由得一叹,平添了几许愧疚与惆怅。
她恢复冷静,躬身道:“是,下神这便为你取来。”
第206章 赴荒墟 “想什么时候回苍琅?”
“嗤啦”——
一封雷信从虚空劈入方天碑, 悬在赢冕身前。
赢冕探入神识,信中所述的正是辞婴与绛羽在长生池碰面一事。看罢信中内容,他长袖一挥, 淡定散去雷信。
当初黎斐为了让绛羽活下去, 献祭最后一部分神魂之力缠入他们的婚印, 以此来封印绛羽的记忆。
黎斐会有此举,不过是怕赢冕会杀了绛羽。但他着实是多虑了,他便是不这样做,赢冕也不会杀绛羽。
绛羽的神乐之道是天墟最强的治伤神术,除了孟春的春生之术,九重天里没有哪个天神有比她更厉害的疗愈之力。
孟春真灵受损,不能也不愿用春生之术替他缓下吞噬方天碑的反噬,他只能依靠绛羽。
黎斐不封印绛羽的记忆,赢冕也会亲自动手让她忘却一些不该记住的前尘过往。
雷信一散, 他肩膀便落下一朵桃花。如梦似幻的桃花化作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掌, 婺染魅惑的声音随之贴上他耳畔。
“你们有蟜一族的心肠还真硬。绛羽可以舍下儿子数万年, 你呢,堂堂帝尊却把妻子儿女全都利用到了极致。少臾太子崇拜你崇拜得我都要怜惜他了,他一定不知他如此崇拜的父神必要时会连他的力量都吞噬。”
作为帝君,还是拥有祖神血脉的帝君, 当他拥有太虚一族的神通后, 便可吞噬所有有蟜一族的血脉力量。与赢冕的血脉渊源越近的神族,他吞噬得便越容易。
像少臾、葵覃这样的嫡亲血脉,恰是赢冕最容易掠夺的对象。其次便是有蟜一族的其他天神, 血脉越纯正便越容易掠夺,甚至可以通过婚印掠夺与他们结契的道侣。
浮胥以及黎渊这样的神族反倒要安全不少。浮胥觉醒的是太虚一族的血脉,黎渊觉醒的是九黎族血脉, 皆只有少部分有蟜一族血脉。如此一来,赢冕想要通过血脉渊源吞噬他们的力量自然要艰难不少。
绛羽是有蟜一族最古老的那一脉,血脉纯正,当初赢冕就是趁她生黎渊之时,掠夺她力量的。
其实赢冕根本没想伤绛羽,吞噬绛羽神力不过是在试探,试探黎斐会不会不顾一切护住绛羽。
结果他还真赌对了。
黎斐一见绛羽神力溃散,立即便用祖窍中的婚印渡入他的神力,到最后连他的真灵都渡了一半给绛羽。
这些力量全都被赢冕掠夺了。
婺染虽野心勃勃,但虎毒不食子。她再如何也不会对浮胥和太虚天神族下手。
她望着赢冕的眸子虽含着笑,笑意底下却是极深的忌惮。
赢冕淡漠阖眼,道:“我与少臾、白谡的对话你已经听见,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需在前往荒墟之前再多吞噬一些方天碑的神力,我怀疑荒墟那里已经演化出极厉害的阴物。”
婺染吞噬了有蟜一族的神血后,也能吞噬方天碑的力量。她眯眼看了看悬在半空的神木虚影,按下心中忌惮之意,身影再度化虚,与赢冕合二为一。
赢冕眉心顿时亮起一枚金色的蛇形环图腾。图腾一散出金芒,阴阳鱼太极阵无声转动,天碑之顶慢慢落下一缕天极金液,穿过法阵涌向赢冕眉心的图腾。
伴着天极神液落下的,还有一道几不可闻的叹息声。入定中的天墟帝君却全然听不见,苍白的面容露出似痛苦又似餍足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