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道声音渐渐弱下之时,他握着茶盏的手霍然一松,回道:“你要如何助我?”
往常从荒墟回到天墟只需数月光景,奈何两艘战舟坠入深渊时损了一部分光盾,此番用了将近九个月方顺利回到天地因果。
静室里的禁制始终亮着,出行荒墟的所有战主皆在闭关。
怀生端着茶盏靠在窗边看渐渐清晰的天域轮廓。
九重天以天墟为中心,朝外蔓延出八重天域,从虚空望去,像是一张流光溢彩的瑰丽巨伞。
这巨伞庇护着九天之下的二十七域和万千人界。
从前怀生率领战将归来,最喜欢的便是看见飘荡在虚空中的这一把巨伞。
她手中的茶盏已经空了,辞婴拿走茶盏,将她揽入怀里,与她一起看遥远的天域。
怀生懒洋洋地倚靠在他身上,眼睛依旧盯着窗外。
“我第一次从荒墟回来时,在战舟最前方盯着这把‘巨伞’看了许久。那会我便下定决心要守护这片天地,涤荡荒墟。”
她的声音犹带沙哑,唇色红艳,青色长袍松松散散披在身上,隐约可见残留在肌肤上的痕迹。
辞婴同样套了件宽大的玄袍,他用下颌贴了贴怀生鬓角,嗓音散漫道:“你一直在守护,我远在青辞宫都听说过上神扶桑的名号。”
赫赫有名的扶桑上神,曾经是九重天最受崇拜的天神。九黎族的一些小辈还曾跑来青辞宫寻紫乔神官,要她带他们去南淮天一睹扶桑上神的真容。
听出他话中的揶揄,怀生侧仰起头端详他,若有所思道:“徐师姐说的话还真管用。”
徐蕉扇?
辞婴垂下眼睫,问道:“她说了什么话?”
怀生煞有其事道:“在合欢宗那会,徐师姐曾教导我和灵檀,说这世间没有一场双修解决不了的醋坛子。如果解决不了,那就来两场。”
这是在拐着弯说辞婴是醋坛子。
辞婴掐她腰间的软肉,道:“哪里来的歪理?九黎一族从来不吃醋。”
怀生笑而不语,想起徐蕉扇便想起了阆寰界的苍琅宗和苍琅界里的所有守山人。
一眼便叫她惊艳的九重天,她如何会不喜欢?可她日后却会亲手毁掉这片神族栖息的天域。
怀生面上笑意转淡,“师兄,你知道天墟的神族都是如何称呼我的吗?”
不等辞婴回答她便调侃道:“他们唤我‘弑神者’,因为日后我会毁掉这片神域。没了神域,这世间便再不会有神族。”
“他们不过是在惧怕,明知你是应天地浩劫而生的存在,却以为给你冠一个‘弑神’之名,便可将背叛正当化为正义。”辞婴嗤声道,“还记得象尧国吗?他们便像象尧国那些宁愿国破家亡,也不愿散点家财给前线士兵送去冬衣粮草的守财巨贾。”
那是一个他与怀生途经过的西域小国,因着盛产玉石,这小国孕育出不少豪富。这些豪富明知前线将士缺衣少粮,却始终不肯开粮仓捐钱财。
国破了家没了,这些钱财便是留下来他们也不会有命去享。唯有国在,家方能在,国民方能活。
如此浅显的道理,他们却被私欲蒙蔽了双目,始终看不懂。
怀生想起那个烽火不断的小国,不由得道:“好在吞并象尧国的敌国国君还算有仁心,并没有大开杀戒,反而让象尧国皇族继续治理象尧国,只是那时的象尧国已经成为了象尧城。”
当然了,敌国国君没有大开杀戒,却也掠夺了不少城中巨贾的钱财。
说来,脱离天地因果的烟火城便是烽火战乱不断,也不过是一国吞并另一国。人族的传承香火却不曾断过,连象尧国这样的弹丸小国都守下了传承。
九重天里的凡人国度却是不一样,修士们的一场战斗便能彻底灭掉似象尧国这样的小国,更遑论是仙人神族这样的大神通者了。
祖神决心引灵气下渡,便是因为上古时天神们的争斗灭绝了无数凡人国。
怀生复又将目光投向黑暗中的“巨伞”,问道:“师兄,倘若没有遇见我,你会喜欢烟火城吗?”
倘若没有她,烟火城对辞婴的意义自然是不再一样了。
他认真思忖片晌,道:“我不讨厌那里,虽是个绝灵之地,却很鲜活,是一片充满生机的界域。”
怀生笑道:“我与你不一样,便是没有师兄你,我也会很喜欢烟火城。”
辞婴哼笑一声:“当初你在归云镇那会便舍不得离开。”
归云镇里的人都喜欢她,还有不少慕少艾的少年郎成日在院子外头荡来荡去,就为了同她制造一场“偶遇”。
明明是数万年前的事了,可再想起来,也依旧历历在目。
辞婴唇角抿出笑意:“好罢,我收回我先前的话。不只是不讨厌,我还挺喜欢那里。”
怀生跟着笑了笑,道:“你说祖神为何要将神族的历劫之地放在烟火城?”
九重天的天神只将烟火城看作一个历劫之地,却从没想过为何祖神要让神族在一个无仙无神无灵气的地方参悟自己的天命。
怀生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悠远。
“我从前以为祖神是为了让神族明悟苍生多艰,神族当应天命护佑弱小,不因一己之私而叫数不清的凡人凡城断绝传承。明悟神族没了神力便与凡人无异,乃是真正的同根同源。”
每一个入烟火城的天神皆要以人族的身份轮回一世,祖神将烟火城作为历劫之地,想来是有这些思量在。
然而当怀生看见“天机”,得知自己会用九重天镇压荒墟后,她心中竟隐隐约约摸到了祖神的另一层用意。
“师兄,若九重天当真‘毁’在我手中,作为灵气之源的神木不复存,你说这天地会演化成什么样的世界?”
辞婴眸光微动,顷刻便明白了怀生的话中之意:“你是说,烟火城?”
“没错,没有了仙神,没有了天地灵气,诸天万界会慢慢演化成另一个庞大的‘烟火城’。”怀生缓缓道,“祖神创立烟火城之时,或许也存有一分试验的心思在。她想看一个无神无仙无灵气的天地,能否将天地传承世世代代绵延下去。”
唯有让善凌于恶、生多于死,这片天地方能守住人族的香火,长长久久屹立不倒、生息不断。
怀生作为扶桑的那数万年,曾在烟火城行走了数百上千年。她见过家国覆灭,见过被鲜血淹没的城池,见过被烧成灰烬的国都。
然而令她惊叹的是,那些化作灰烬的废墟在多年后又会建起新的城池,凡人们在曾经的废墟之地安居乐业,从灰烬里脱胎而出的新生生机勃勃、香火鼎盛,更甚于过往。
就像在凛冬被风雪淹没的草原,只要来年一把春风,便又能烧出一片愈发灿烂的春天。
没有仙神没有灵气,连天道都隐没不显的烟火城是祖神对天地演化的试验之地。
早在预见这场倾覆天地的浩劫之时,祖神便将选择留给了这片天地。倘若烟火城在天地浩劫降临之前依旧存活,等到她来,这片天地的走向将会不一样。
也的确是不一样了。
怀生将头挨向辞婴肩膀,缓缓地道:“师兄,我喜欢烟火城。”
一壁之隔的静室里,莲藏睁开眼,静静望向立在窗前的灵檀。
怀生离开静室没多久,鹤京少尊便也跟着离开了。
七叶菩提根可净化残魂怨力,莲藏便没有离开,留在静室给灵檀净化她祖窍里的怨力反噬。
每净化完一部分怨力,莲藏便要入定恢复七叶菩提根的净化之力,而灵檀却会来到窗边,默不作声地望着窗外那片虚空。
莲藏每一次从入定中醒来,看见的都是她的背影。
似是觉察到他的目光,灵檀平静地收回眼,转身注视莲藏。
随着战舟渐渐靠近九重天,虚空再不是阒暗一片,薄光从窗牖漫入,面容俊秀的佛君沐浴在光雾里,愈发显得圣洁无暇。
灵檀看了他片晌,突然问道:“你修炼的九转涅槃术很难吗?母神说连虚元佛尊都无法修炼至第九重。”
似是意外于她对九转涅槃术的好奇,莲藏显而易见地愣了下,须臾,他轻轻颔首,温和道:“九转涅槃术乃是无上佛法的根生之术,过往能修成此术的佛尊屈指可数,每一位修成此术的佛尊皆会给这天地带来一场大造化。”
大造化……
灵檀又问道:“第九转涅槃后,你会修出什么佛术?”
莲藏道:“生灭之术。”
灵檀听说过无相天的生灭之术。这是能将浩瀚死气渡化,转死为生的无上之术。
无怪乎虚元佛尊如此看重他,能修成此术的佛尊自天地诞生以来便只有寥寥几位。
莲藏是无相天最有佛性也最有悟性的佛君,无论是指间浮屠术还是九转涅槃术,皆是无相天唯一修炼至登峰造极的佛君。
灵檀沉默地望着莲藏,良久,她道:“岳华上神说你第九转涅槃的契机与你去苍琅历劫有关,我与怀生会送陈晔和虞师叔回苍琅。莲藏佛君,你可与我们同行,说不得在那里能寻到你的契机。”
话音未落,战舟冷不丁一阵剧烈震颤。
灵檀侧眸望向窗外,只见旭日东升,庄严恢弘的大罗金宫正静静立在晨光里,等待他们归来。
出行荒墟一十六年,他们终于又回到了九重天。
第204章 赴荒墟 很好,帝建木也还没有认主。……
战舟停摆时卷起的风漩将大罗宫外的桃花刮得簌簌坠落。离开时是萧肃的秋日, 归来时却是明媚的春三月。
东方既白,霞绮漫天,大罗宫长玉梯下已经立着一道身影。
天帝赢冕仍未出关, 来相迎的是大罗宫的洞奚神官。
这位神官挂着万年如一日的笑容, 道:“诸位辛苦了。帝君尚在闭关, 只允两位掌令者入方天碑觐见。几位上神和南仙子是想留在天墟闭关,还是回洞府?”
“我回横霄宫。”灵檀率先道,说罢看一眼怀生,“你可要随我回太幽天?”
怀生摇头道:“我与师兄先回南淮天。”
灵檀点了点头,道:“待得虞师叔和陈晔的魂力能脱离净颇梨镜了,便来太幽天寻我。”
说罢又一瞥莲藏,“届时我会往无相天送符信。”
莲藏颔首温润道:“从荒墟带回的残魂,待我净化完所有怨力后,会让寒山送去太幽天。”
灵檀抿了下唇, 目光在他眉心停顿片晌, 旋即骈指夹住一张符箓。
写满血红篆字的符箓无火自燃, 一只九头青狮从袅袅烟雾中撕开空间,停在在灵檀脚下,驮起灵檀便消失在天墟。
她一走,莲藏、鹤京以及绛殊也相继离去, 三位护道者离去时皆朝怀生告了一礼。
因怀生与辞婴并肩站着, 洞奚神官只觉是这三位脾气最温和的少尊在践行一个少尊该有的礼仪。
洞奚神官恭送完三位少尊后便看向太虚天浮胥,这位少尊不管在什么场合都喜欢挂着个恣意不羁的浅笑,今日不知为何, 却是没再笑。
他先是看了一眼大罗宫外的桃树,之后又望向怀生。他望来的这一眼,白谡和辞婴比怀生还要早察觉, 一个不动声色地瞥向他,一个目光锐利地回望他。
作为天墟第一神官,洞奚神官一见太虚天和九黎天这两位一对视,便又默默地望起了天。
正当他默念着该望天多久时,便听浮胥道:“怀生师妹还没见过天墟的帝建木罢?来都来了,我带你去瞧瞧如何?正巧我也没见过。黎渊少尊若不嫌弃,也可一起来。”
帝建木乃是天墟神木,怀生的确不曾见过。眼下已经有五株神木认主,再加上必定会认主的生死木,便是六株了。
余下的三珠神木有神木夭桃、三珠木和帝建木,帝建木必然是难度最大的。帝建木认主的那一日,将是她与帝君赢冕争夺权柄的开端。
那一日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