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面容比之十年前又更苍白了些,俨然是真灵过度损耗之相。
赢冕那双深沉得看不出情绪的眸子似有暗潮轻涌,他抬手点向孟春眉心。
孟春却是偏头避开他的触碰,淡淡道:“我的伤不劳帝君费心,我如今真灵不多,替帝君争取到的时间自也不多,帝君还是莫要浪费时间。”
有她出手遮蔽天机,他吞噬方天碑力量后的反噬也会随之减少。
孟春说罢便转身离去,赢冕僵在空中的手慢慢垂落,他垂眼看着脚下的法阵,冷不丁唤道:“孟春。”
孟春天尊停下步履,她没有回头,他亦始终背对着她。
须臾,赢冕声音温和道:“南听玉的那个后辈,你若喜欢她当战主,那便让她当你南淮天的战主,我允了。”
孟春天尊没有应话,一言不发地朝天碑外行去,神色淡漠一如从前。
第187章 赴荒墟 “你分明推演出新的天机,你徒……
荀岳静静站在方天碑外, 雷泽之域神识难侵,今日他便没用岳华上神那张喜气洋洋的圆脸,而是用了他的原貌。
孟春一出方天碑便瞧见一道身量秀颀的身影, 剑眉朗目的绯衣神君笑眯眯地看着她, 道:“走罢, 送你回南淮天。”
她那小徒儿还未出关,想也知道她不会叫庆忌过来接她。
孟春看了看他,道:“你不适合穿绯色的衣裳。”
岳华上神的脸十分平庸,穿什么颜色的衣裳都一样。但荀岳这张脸偏英气,与太虚天的绯色法衣总显得格格不入。
荀岳唇角笑意一顿,他听得出孟春的言外之意。
她希望他做回荀岳。
荀岳胡搅蛮缠道:“反正出了雷泽之域便要恢复岳华上神的脸,干脆便不换衣裳了。你想看我穿什么颜色的衣裳,下回我去南淮天找你,专门穿给你看。”
孟春懒得应他, 她在荀岳放出的云团上慢慢坐下, 道:“送我回去罢。”
她分明很疲惫, 但无论是神色还是声音都听不出半点疲乏之意。
洁白的云团一出雷泽之域便乘风而起,没入穹顶的云层中。荀岳果真换回了岳华上神的那张脸,只是他挂在面上的依旧是荀岳的神情。
“你那小徒儿不出关,你是不是也不准备离开方天碑?”荀岳侧眸看一眼孟春, 道, “你这次在方天碑又替她遮掩什么天机了?”
孟春淡道:“他们很快便要去荒墟,我与你在祖神庙窥探到的那一双眼睛,已经出现了。”
荀岳神色一顿, 不知想到什么,竟风马牛不相及地说道:“你答应过会让葵覃摆脱生死木的反噬。”
大概是察觉到他的语气太过严肃,他很快又软下声音, 笑道:“她毕竟是归琬的孩子,归琬从前可是一心要你当她未来孩子的师尊。”
归琬和令颐未与赢冕、玉阙缔结婚盟前,动不动便要给没影的儿女争抢孟春的弟子名额,都想让孟春替自己教授未来的孩子。
孟春却是谁都不答应,说她推演出她此生只有一个徒弟,教授了她们的孩子,便再等不到她命定的徒弟了。
她卜的卦就没有不准过,归琬和令颐于是不再勉强,而是争夺起孟春这个还没影儿的徒儿,都要让自己的孩子与她做天地间最好的朋友。
孟春说一不二,白谡、少臾和葵覃出生后,她竟一次都没有让令颐和归琬带孩子来过句芒山。
白谡会去南淮天乃是赢冕的吩咐,他与葵覃有同命契在,失去肉身的玉阙只能依靠天墟,让赢冕替他巩固洪巫一族的地位,可以说天墟对白谡和玉阙的信任更甚于对孟春。
是以从一开始便安排好了由白谡监视“弑神者”。
只是他不明白为何孟春要教白谡推演之术,还将玄龟背给了他。绛殊在南淮天替她劳苦了那么多年,孟春也就教了些丹道之术,从不传授她推演天机之术。
在荀岳看来,自家徒弟在推演一道的天赋可不比白谡差,白谡那小子能学的,绛殊也能学,为何孟春只教白谡?
是因为对陨落在下界的令颐的愧疚,还是因为孟春早就推算出白谡会对她徒儿动心,出手遮掩她的身份?
短短一瞬间,荀岳的思绪便已经转了千百回。
孟春依旧是平淡至极的神色:“你做好你应承我的事,我自也会做好答应你的事。我徒弟活着,白谡便能活。白谡活着,葵覃帝姬自然也能活。”
空气霎时一静。
向来能言善辩的荀岳沉默地由着这阵死寂蔓延,即便自幼一同长大,他依旧看不穿孟春的心思。良久,他长长一叹:“十一万年前,你要我陪你再去一趟祖神殿。那一次你分明推演出新的天机,你徒儿依旧会陨落在荒墟!”
十二万年前,她在祖神殿第一次推演出天地浩劫后,赢冕的应对便是封印献祭九重天的“弑神者”,另寻他法化解浩劫。
那日过后,孟春以真灵受损闭关了数千年,出关后她竟又去了祖神庙。她在祖神庙卜了三卦,最后一卦她神力耗尽,不得己让荀岳渡灵与她一同推演。
荀岳于是看见了最后一卦的卦象。
一双巨大的犹如漩涡一般的眼嵌在了荒墟,漩涡中涌动的是数不尽的人魂,那一缕缕残魂无声嗷嚎,数量多到让荀岳头皮发麻。
这一次,只有九株神木与“弑神者”一同镇压荒墟。然而当她以自己为阵眼起阵镇压之时,漩涡中湮灭的残魂竟化作一缕缕因果孽力缠绕在她身上。
因她而湮灭的残魂越多,束缚她的因果孽力便越是森重。
荀岳和孟春看到的最后一幕便是来自天地的因果孽力将她彻底吞噬,她还有以她为阵眼的九株神木所起的大阵,尽数湮灭在因果孽力中!
没有天神能在如此可怖的因果孽力中活下来,作为天地意志化身的“弑神者”也不能!
荀岳心知孟春将太幽天和无相天那两位送去她身边便是因为这一幕,将本体莲瓣一片片送入放逐之地也是为了减少流落到荒墟的残魂。
这便是为何孟春不允许他将他们在祖神庙推演出的天机告诉赢冕。
一旦叫他知道,赢冕将会愈发坚定地将人族剔除在天地之外,如此便不会再产生任何因果孽力。
“既然你已经推演出她会陨落,也会失败。为何不试着走另一条路?倘若赢冕当真能化解天地浩劫,即便她失去了‘弑神者’的命格,她依旧能活。孟春,我只希望我在乎的天神都能活下来。你,绛殊,望涔,葵覃和少臾。”
“荀岳,”孟春望着渐渐出现在视野里的句芒山,平静道,“你只是看到了她被因果孽力吞噬,却没真正看到她陨落,我们都没看到最终的结局。”
荀岳失笑:“她怎么可能存活下来?”
“她能。我来告诉你结局,”孟春回眸定定看着荀岳,坚定而凝重地道,“只要有我这师尊在,她便不会陨落。只要有她在,这片天地便能长存。荀岳天尊,这是唯一的结局,你记住了。”
说罢这话,孟春瞬影消失在风中。
庆忌神官感应到她的神息,悄然离开丹殿。瞥见孟春天尊的身影,他大松了一口气。
“天尊。”
孟春轻轻颔首:“我来守她,你去给她备好出行用的东西。”
“出行?”庆忌神官愣了下,“少尊要去何处?”
孟春朝西四重的方向望了眼,道:“荒墟。”
等太幽天和无相天那两位的神魂归来后,九重天几位战主差不多要前往荒墟了。
荒墟。
飘荡在荒墟中的古战场碎片多如星辰,有的广如一个小千之界,有的窄小如一角之隅。但无论方圆大小,这些碎片皆是阴煞之气弥漫,煞兽、阴灵横行。
灵檀和莲藏眼下所处的这碎片,与他们从前净化过的古战场碎片却是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陌生。
这里没有凶兽和阴灵的踪迹,但弥漫在这里的阴煞之气却异常浓郁。最令人震惊的是,这片碎片……太大了,神识漫出后,竟是探不到尽头。
像是无数古战场碎片拼在了一起,形成一片浩瀚的充满阴煞之气的新天地。
灵檀和莲藏的神色霎时凝重了起来。
就在这时,祖窍中的红莲业火轻轻摇晃,他们同时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许……许初宿,救……救师尊。”
这声音虽孱弱,却比灵檀在九黎天那次听见的要清晰许多。陈烨的残魂就在这里,灵檀能感应到残魂栖息的红莲业火就在这附近。
她试图召唤那一缕红莲业火归来,却发觉那红莲业火仿佛被什么困住了一般,莫说回归了,甚至无法回应她。
灵檀朝一侧望去,沉吟道:“往那边去。”
莲藏轻握住她手腕,郑重道:“若情况太过危险,可回了九重天后从长计议。”
魂体的触碰虽算不上双修,但也是极亲密之事,方才灵檀为了带他一同来荒墟,不得已方会握住他手,一到荒墟便主动松开了。
她垂眸看了眼被他握住的地方。
大抵是意识到这动作太过亲密,莲藏的手一触既收,又道了一声:“莲藏多有冒犯,请殿下见谅。”
灵檀淡淡应道:“嗯,我不会逞强。”
上回出现在这里的那双眼睛带给她极危险的直觉,眼下这地方又处处诡异,以魂体来此地着实是过于冒险。
灵檀用红莲业火裹住了她与莲藏的神魂,一面打量四下,一面循着陈烨的声音而去。
越靠近那声音,阴煞之气便越浓厚,仿佛是浓稠粘腻的泥淖,难以快速穿过不说,连神识都受限,只觉两眼一抹黑,无法视物。
在黑暗中慢行片刻,眼前的浓雾竟渐渐有了轮廓,变成一团团沉甸甸的云状物,一个紧挨着一个,密密麻麻挤在一块儿。
黑暗中隐隐传来窸窣咀嚼的声响,像是野兽细嚼慢咽的吞咽声响。
下一刻,这些“云团”居然动了,虽然动作很轻,但整齐划一得令人心惊,瞧着竟像是一个抬头的动作,紧接着无数双赤红的兽目在同一瞬间看了过来。
是凶兽!
荒墟的凶兽向来没有灵智,一旦发现外来者便会发狂进攻。此时这些煞兽竟像是有了灵智,只静静望着灵檀和莲藏的魂体,兽目中隐有癫狂嗜血的杀意。
离得最近的那只凶兽脚下正踩着另外一只瘦小的被它啃食到一半的煞兽。被啃食的那一只也不知是彻底失去了生机还是过于弱小,根本没有反抗。
灵檀一瞬不错地盯着那只凶兽的眉心,那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脸!
她心中悚然一惊,想起在从前在苍琅遇见的那两只被人魂占据魂体的煞兽。
只是眼前这些凶兽却是不一样,它们充满了凶性。困在它们眉心里的人脸狰狞凶煞,俨然是被兽魂同化了!
灵檀面沉如水,目光在一只只凶兽中搜寻,冷不丁瞥见一豆若隐若现的火光。她眸光一凝,就在这时,身旁的莲藏突然道:“小心!”
第188章 赴荒墟 “九黎天那小子已经来了,你去……
一只四翅六腿形状如犬却无面无目的凶兽朝他们袭来, 其速如电,快得不可思议,眨眼间便只余数丈之距, 张嘴朝他们喷出一口兽焰。
这凶兽瞧着竟像是上古四凶之一的混沌, 混沌是非不分、喜恶厌善, 喷出的兽焰带着侵蚀神魂的秽力。
灵檀与莲藏以神魂入荒墟,本不该轻易叫这些凶兽察觉,可不知为何,它们竟在须臾之间便发现了他们的存在。
一座洁白如雪的浮屠塔从莲藏眉心飞出,挡在灵檀和莲藏身前,金灿灿的玄黄之光从九九八十一层佛塔倾泻而下,挡住了混沌凶兽喷出的这一口兽焰。
乌黑的兽焰漫上浮屠塔,塔身那一层玄黄金光登时黯淡下来。
混沌凶兽腥臭的呼吸近在咫尺,正当它欺身扑向他们之时, 它身下冷不丁生出无数红莲把它牢牢束缚在半空, 暗红业火顷刻之间便将它烧成一团火球。
古朴的暗金色铜镜从灵檀眉心飞出, 越过那团火球,朝兽群中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