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忌神官,多一个人跟你一起守护师尊不好吗?”她笑吟吟道,“我既然回来了,便不会眼睁睁看着师尊陨落。”
庆忌神官先是一怔,紧接着鼻尖一酸。
他是孟春天尊的神官,从她还是个少不经事的少神之时便已经来到她身边。他最清楚天尊这一路行来有多辛苦,又有多累。
鬓间已经生出银丝的神官压下眼底泪意,无奈笑道:“待得天尊从雷泽之域归来,怕是要说你了。”
“那便在她回来之前好好淬炼出能令她满意的肉身。”
怀生信步迈出静室,立在最中央的神鼎之下。
这巨鼎里的药液乃是师尊这万年来为她准备的天材地宝。
师尊本是要让她的肉身与混沌青莲的莲子一同送入药鼎里冶炼,待她肉身与那莲子融合,彻底吸收药鼎里的药液后,她的肉身便能从仙人之躯一跃成为天神之躯。
倘若不动用师尊的莲子,她只能兵行险着,彻底激发师兄留在她体内的九黎族精血。
九黎族能世世代代从神罚中存活下来,靠的便是血脉中与雷火共存的异变之力,更精确地说,是九黎族血脉中的那一缕天魔之力。
太古众神中,魔神的肉身之力最是强悍。即便陨落了,其肉身也无法毁灭,只能将其割首,任由他的神血放干,再用神雷将他的肉身一点点轰灭。
魔神神血淌过的地方最终生出了一片片血枫,血枫疯长之地便是现如今的九黎天。
她祖窍里的天火可是多得很。
一个阴阳鱼太极阵在她脚下现出,慢慢蔓延至一整个丹殿。法阵一现,九十九只固若金汤的神鼎竟在空中动了,顺着怀生脚下的阵纹重新列阵。
九十九朵丹火汇聚在最中央的神鼎之下,巨大的淡青火焰顷刻间便覆盖一整个鼎面。
一道惊雷声在殿内骤然炸响,紫色神雷从虚空落下,精准打入神鼎里,鼎下丹火竟是裹上了一层紫金色雷焰。
庆忌神官瞳孔猝然一缩:“太古神雷阵!”
话音刚落,大阵里竟生出一朵朵业火红莲,红莲之下又是一片幽蓝火焰,一只凤凰从怀生祖窍飞出,张嘴叼住幽火和红莲撞入丹火里!
丹火顷刻间便又裹上三层火焰,红莲业火、重溟离火和凤凰真火。
被五种天火同时淬烧,神鼎中的药液刹那间翻沸若火岩。
庆忌神官看得眼皮直跳:“少尊!您这,太冒险了!天尊定然不会让您这般胡来!”
“所以要趁着师尊不在才能偷偷干这事。”怀生笑眯眯地应道,“您在这替我护法,等师尊回来了,我会替你美言几句,叫她不要惩罚你。”
这是惩不惩罚的问题吗?
她是人族之身,如何扛得住五重天火的淬炼?
庆忌神官还欲再说,却见怀生已经掠至神鼎之上,双手一抹掌心,鲜红的血液登时疯涌而出,汩汩流入鼎内。
下一刻,怀生往翻沸的药液一跃,彻底沉入了药鼎中!
第185章 赴荒墟(营养液加更) “我师妹什么时……
痛!
饶是怀生自小便练出绝佳的忍痛阈值, 此时被五重天火煅烧的痛感依旧叫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但痛归痛,比起师尊牺牲她本体来给她淬体,她宁肯忍受这样的痛。
从她掌心汩汩流出的鲜血在药液里沸腾, 近乎贪婪地吸收着暴烈澎湃的天火神息, 旋即粗暴地钻回怀生体内。
暴烈的火息沿着她四肢百骸寸寸灌入每一块血肉骨骼中, 她皮肤登时裂开了无数口子,鲜血再度涌出,浸没她肉身的药液很快便渗出充满生机的药力,缓慢修复她的伤口。
然而伤口刚一愈合,重新流回体内的血液带来了新的天火神息,肉身再度崩裂出新的伤口,鲜血汩汩涌出。
撕裂,愈合,又撕裂, 又愈合。这周而复始的过程渐渐变得规律了起来, 铺天盖地的疼痛如海潮, 一波叠着一波,将怀生清醒的意识冲撞得摇摇欲坠。
流回她体内的血从鲜红之色一点一点淬出了暗金色泽。
怀生运转起九黎族的淬体功,将神识沉入祖窍。祖窍中的无根木此时正裹着薄薄一层重溟离火,枝头上的枫香叶艳红得犹如渗了血。
怀生压制住所有的痛感, 盘膝靠着无根木。就在她神魂靠上无根木的刹那, 九黎天禁地里的辞婴蓦地睁开了眼。
隔着无根木,他能感应到她的神息。下一瞬,他祖窍冷不丁响了一道很轻的声音——
“师兄, 我就靠一靠。”
辞婴不由得想起从前在下界给她淬体,她疼到受不了的时候总会来这么一句,说完便会将头轻轻抵上他肩膀。
只是这样的情况十分少见, 算起来也不过三回。
她这会一定是很疼。
辞婴将神识沉到祖窍里,低声问道:“孟春师尊可是在给你淬体?”
“嗯,师兄你开始闭关疗伤了吗?”
辞婴温和应了一声,沉在血池里的手微微一动,道:“闭上眼。”
怀生很轻地笑了声:“一直闭着呢师兄。”
话音刚落,一股幽寒的神息从身后的无根木漫出,如风似雾般将怀生团住。
像极了一个怀抱。
九黎族的体温生来便是冰寒的,他的怀抱也总是带着一缕幽寒。
怀生被封印在冥渊之水的时间实在是太长,即便后来被白谡唤醒离开了冥渊之水,骨子里依旧不喜太过冰冷的东西。
唯独辞婴是例外。她喜欢他的怀抱,也习惯了他的怀抱。
怀生背脊一松,靠上无根木,缓缓道:“师兄,我今日见到师尊后终于知道我是谁了。”
辞婴幽黑的眸子闪过一丝笑意,她回到南淮天已经过去了整整半年,想来是全副心神都用在了淬体之上,连时间流逝了多少都不得知。
辞婴没纠正她的错误,而是顺着她的话漫不经心问道:“是谁?”
话出口后,却是许久没有答复。辞婴知怀生定是又入定了,便也静了下来。
禁地的这一片血池就在青辞宫地底,足有一眼湖泊大小,这里的血皆是九黎族天神的精血。
九黎族始祖曾吸纳了天地的第一缕魔气,拥有几乎不灭的肉身。后来他触犯禁忌,被无数天神合力绞杀,将他挫骨扬灰。
奈何他的头颅却是怎么都无法消灭,于是众神便用他那些血脉后代的鲜血来镇压。这法子残酷却有用,还真成功镇压住九黎族始祖的头颅。
因血池的形状犹如一轮弯月,九黎族便将这血池称作沉月池。
这些先祖留下的血液,本就凝着浓郁的神力,又稀释了始祖头颅的那一缕魔气,沉月池自然而然成为了九黎族天神突破境界的首选之地。
但并非谁都能来此地破境,因沉月池中与魔气合二为一的神力太过暴戾凶悍,修为不足或是肉身不够强大者一旦掉入沉月池,莫说破境了,极有可能尸骨无存,融化在沉月池中而不自知。
九黎族天神想要来此地,须得上神之尊方可前来。
如今九黎族式微,晋位上神的天神不过寥寥几个。这数十万年来,敢来沉月池突破境界的也只有黎斐和辞婴这对父子。
辞婴几乎全身没在池中,被鲜血浸没,唯独一张脸露在外面。血脉中的天魔之力仿佛受到了召唤一般,在体内蠢蠢欲动,贪婪地吞噬着融在池子里的天魔之气。
天魔之气比神雷之力还要暴戾百倍,即便是历过许多次神罚的辞婴也禁不住露出痛色。
恰在这时,他终于听见了怀生的回应:“天地浩劫来临之时,天地以其意志诛之。师尊说我是天地意志为了救世而凝出的一具化身。”
刚缓过新一轮换血的怀生声音里犹带着些许沙哑,她笑道:“师兄,我好像还挺厉害。”
听见这话,辞婴苍白的脸露出一丝笑意:“我师妹什么时候不厉害过。”
对她这来历辞婴不觉意外,她生来便有九道神木虚影,能得神木认主,又能夺取神木的力量为己用。
他早已猜到她必是比赢冕还要厉害的存在。
此时这位比赢冕还要厉害的存在却是同他翻起了旧账:“我还未开心窍那时就很弱,你为了让我多挥一百次剑,还不许阿娘给我吃云乳桃花糕。”
辞婴懒洋洋道:“我看不惯你一副病怏怏的模样,自然得日日捉你挥剑。”
那会他们一个灵台碎裂,丢失了记忆。一个转世重修,记忆被封印。倒是真真切切地过了一段人族修士才会有的日子。
“师兄你记得我们在桃木林遇见的那一只鸡兽吗?”
“嗯,是那日救了你的老树妖出手杀了它。”辞婴问道,“怎么忽然想起它了?”
“那老树妖乃是一株平安树,桃木林异变后,一个小女孩在树上挂了最后一个愿望,许愿去了桃木林的阿爹平安归来。老树妖在桃木林守着这最后一个愿望,一念成执,在数万年后叫我窥见了它的执念。师兄——”
怀生想起了那只鸡兽撞向老树妖时的目光,缓声道:“那只鸡兽的兽魂藏着一缕人魂,那人魂便是那小女孩的阿爹。”
即便是意识浑噩,他仍记着要归家,记得有人在等着他归来。是以才会徘徊在老树妖的领地附近,因为挂在平安树上的是她女儿亲手做的许愿符。
“还有当初闯入安桥镇的那两只煞兽,罗夫子和徐娘子的残魂散去之时,我在酒肆的鬼槐里也看见了他们的残念,那鬼槐里还残留着许许多多别的凡人无法舍下的执念。
“我还在丹谷的灵冢里听见了阿娘对我说话,她说她为我起名‘怀生’,便是希望我永远都心怀生望。”
怀生的声音愈发沙哑了,淬体的痛意叫她意识有些模糊,可随着她回忆这些捕捉到的残念,她涣散的眸子竟又慢慢开始聚焦。
“师兄,发现没有,我捕捉到的人间执念皆是善念。既然我是天地意志的化身,那是不是说这处天地终究是邪不压正,善凌驾于恶,所以我才会只捕捉到善念?”
怀生见过人族的恶。
譬如萧家老祖箫凌云,为了一己私欲挑起两族仇恨,世世代代狙杀南听玉的后代。譬如苍琅那些夺舍者,因为畏惧死亡便掠夺他人肉身。譬如厉燕纠、冯戎这些在阆寰界恃强凌弱的仙盟修士,还有为了一己之私献祭四十九个小千界的仙人华容。
这一路行来,她遇见的恶念多如牛毫。
可再多的恶念都抵不过那些在黑暗中劈开生路的身影。
天之将倾,人族穷途末路之时,人族最终的选择是送出火种。一代代强者开道,以命为剑,将人族的生望送了出去。
一人恶,二人善,是以善凌于恶。于是便有了她这具“善”的化身。
师尊说她是祖神留给这天地自救的后手。实则不尽然。倘若这片天地是恶凌驾于善,正压不了邪,她这具天地意志的化身代表的必定是毁天灭地的“恶”。
祖神只是将天地的存亡交给了这片天地本身,也就是活在天地中的所有生灵。
“师兄,”又是一波新的痛潮袭来,怀生在疼痛中轻轻笑了下,道,“我希望这片天地永远都有生望。”
辞婴在黑暗中睁开眼,良久,他道:“知道了,去做你想做的。”
他早就知道了,不管是神界的上神扶桑,还是下界的南怀生,她始终是那个站在烟火里对他说要“天地长存”的小神女。
天地浩劫被改写后,会衍生出新的天地浩劫。这一次的天地浩劫因着天墟,恐怕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方能化解。
但无所谓了。
去做她想做的罢。不管前面等着的是什么,生也好死也罢,他都会陪着。
“啪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