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奚神官垂头不语,只恭敬地将白谡和少臾送入赢冕静室。
静室中悬着一面水镜,镜中赫然是当日在重光仙域出现过的天门。来自下界的人族少女着一袭淡青战甲,手执长剑立于天门之外,正仰头静望天门。
白谡琥珀色瞳眸映入那道天青色身影时,垂在霜白长袍中的手霍然一紧。
他垂下眼,静静立在水镜一侧。
赢冕端坐于蒲团之上,紫锻华袍逶迤铺散,英俊威严的面容竟罕见地有了一丝病态的苍白。
他从入定中睁眼,望着白谡道:“这人修与‘她’可有关系?”
白谡淡漠地看着水镜,平静道:“没有,她身上没有‘她’的神息。”
赢冕端详他的神色,良久颔了颔首。
这时悬在他掌心上的水镜倏然一荡,原先立在天门下背对着他们的少女竟是缓缓转过了身,清艳的面容与故人竟有七分相似。
少臾目光一怔,诧异道:“她的脸怎会与那位这般相似?”
赢冕依旧望着白谡,声无波澜地问道:“可知她因何会得南木令认主?”
白谡抬眼望向水镜,水镜中的少女恰在这时也转眸看了过来,明澈的眸子似有笑意闪动,竟是灵动异常。
白衣神君缓慢地眨了下眼,道:“不知,孟春天尊尚在闭关,南木令认主一事,我会前往南淮天亲自拜会她。至于她的脸——”
白谡微微一顿,瞳眸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晦暗,“或许该问问九黎天的黎渊少尊。”
“呲啦”——
一道雷信破空而至,兀自穿过安静的寝殿,直奔天河水帐。
辞婴从黑暗中睁眼,修长五指在空中一张,稳稳接住了来自方天碑的这道雷信。
枕在他臂弯的少女眉心轻微一动,隐有转醒的迹象。
辞婴拨开她脸上凌乱的乌发,在她眉心落下一吻,道:“继续睡,我去去就回。”
听见他的声音,他怀中的姑娘舒展眉心,竟又安然地酣睡了过去。
辞婴瞬移至榻外,张手一摄,挂在铜墙上的乌金冠疾如电般飞向他,将他一头青丝高高束起。
他回眸看一眼仍在睡梦中的少女,转身踏出殿外。
外头等候良久的紫乔神官瞧见他的身影,快步上前,严肃道:“少尊,大罗宫的洞奚神官已经在外殿等着,说要亲自接您前往天墟一趟。这位神官嘴紧得很,我陪他说了半日话,一点消息都打听不出,也不知天帝因何要见您。”
九黎天的关系与天墟从来称不上好,即便少尊的母神是天墟的神族,他待那头依旧不亲近。
辞婴接到雷信之时,便知是赢冕天帝要见他。
比起紫乔神官的忧心忡忡,他倒是异常冷静,只淡淡问道:“我在青辞宫闭关了多少日?”
“五日了。”
辞婴轻轻颔首,张手递去一块玉符,道:“让不语去准备。”
紫乔神官神识往玉符里探去,看清上头写的东西,肃穆的神色登时一愣。
她还以为少尊是有什么紧要事要让不语去办,结果玉符里写的尽是六瓜安神饮、白玉酥酪这些个大荒落、大渊献美食。
她目光古怪地看了眼辞婴,心道少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馋嘴了。都火烧眉毛了,还想着吃。
辞婴给完玉符便转身回青辞宫,紫乔神官忙唤住他,道:“洞奚神官已经等了一个时辰,少尊您不先去会一会他吗?”
辞婴的眉眼霎时冷了下来,“让他等着。天墟既是请我去做客,何时去如何去,合该由我来定。”
说罢身影一晃,兀自回了青辞宫。
他离开了不到一刻钟,寝殿里烧了五个昼夜的羲和灯不知何时竟是灭了。天河水帐挑开了半帘,原先紧闭的窗牖也开了一扇,光从窗外透入。
本该在榻上沉睡的姑娘正懒洋洋地搭着窗台看窗外的虞水玄潭。
晨曦纷纷扬扬撒落,在水面照出一层碎金之色。
她一整个人浸在光里,身上那件宽大的墨锻长袍被水上来风吹得鼓起,露出一双赤裸的玉足。
察觉到他的气息出现在殿内,她没有回头,只笑着问道:“这就是九黎天的虞水玄潭吗?真漂亮啊。”
大抵是睡了个安稳觉的缘故,她浑身上下都透着慵懒。
辞婴顿足,漆黑眼眸定定望着她。
他无端想起了那个刹那。
旭日坠落,她的神陨天相消失的刹那,也是他差点入魇的那个刹那。
他心中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想要毁掉一切的恶念。魇魔如影随形,诱着他堕魔,诱着他释放九黎族的力量去毁灭这天地。
澎湃的力量从他祖窍涌出,震得他心魂赤痛。
雷暴中的他本该听不见任何声音,偏偏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道充满笑意的——
“真漂亮啊。”
“真漂亮啊辞婴道友,我承认你给我做的那盏长命灯最最好看。
“好罢,既然是辞婴道友费心为我做的长命灯,那我便好好许个愿。
“一愿强者不凌弱,弱者浴光生;二愿世间生灵永不涂炭;三愿天地长存!”
她含笑的声音穿过雷暴直抵他神魂,将他体内肆虐的力量一点点平复,顶着她脸的魇魔一只只消失,种在他眉心的魇根无声枯萎。
都说一念地狱,一念天堂。他因她生魇,却也因她化了心魇。
既是她喜欢的,他怎舍得毁灭?
落在窗台上的曦光渐渐变得炫目,辞婴缓步走向她,在她回眸望来的瞬间,轻轻握住她左手,单膝跪下,亮起枫木图腾的眉心贴向她手背,温柔又肃穆地道:
“无根木护道者黎渊,认主。”
第171章 赴荒墟 他身上有她的神息。
他眉心有滚烫的热意, 那阵热意穿过怀生的手背,直抵祖窍。
“轰”的一响,无根木虚影由虚化实, 怀生眉心骤然现出一枚九枝图腾。古老悠远的图腾如蛇般盘旋, 其中一根空落落的枝条竟隐约有了一片枫香叶的轮廓。
怀生眉心一阵灼痛, 泛着黑白之色的风漩自她脚下凭空生出,两条阴阳鱼在风中追逐、交旋,化作一个两仪八卦阵。
这八卦阵俨然便是她祖窍中的那一个,此时两个八卦阵同时转动,一枚暗金色法印从祖窍中的八卦阵飞出,钻入辞婴眉心。
辞婴只觉神魂一震,护道神契刻印在神魂中的法印刹那间绽放出耀眼金光,漂浮在孤岛之上的无根木虚影渐渐化实,磅礴的神力从神木汹涌而出。
辞婴抬头望向怀生。
怀生也正垂眸望着他, 暗金图腾光华流转, 发丝袍袖被风吹得猎猎飘扬。
果真如他猜测的, 她可让九株神木认主。
神木护道者只会有一道神木虚影,她却是有九道。在苍琅得知她祖窍的异样后,辞婴便已经猜到了她与神木之间定然不是护道者的关系。
她从来就不是生死木的护道者,相反, 是生死木在护卫她的道。
如今他认主后, 祖窍里的无根木虚影由虚转实,他竟能彻底掌控无根木的所有力量。
饶是他早有猜测,心中仍旧难掩惊诧。然而一惊过后, 他却是无比的庆幸。
庆幸他是无根木的护道者。
护道神契结成后,神印一刻入辞婴神魂,首尾交连的阴阳鱼顷刻化作清气散去, 猎猎生风的袍角缓缓垂落。
她身上的长袍是他的,腰间的束封被狂风吹落,正孤零零地躺在她脚边。
辞婴捡起那条束封,旋即一拢她衣襟,细致地给她束上腰封。一道灵诀便可以完成的事,他却宁肯亲手去为她做。
“我的命和我的力量如今就在你手里,日后做什么事都不要再瞒我。”辞婴语气散漫地看着她道,“譬如你自散真灵献祭生死木的事。”
他的声音里没有秋后算账的怒气,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好似过往一万多年的痛苦都不值一提。
从窗牖透入的光在他幽黑眸子映出璀璨的金光,连纤长的眼睫都镀了一层金芒。
他这张脸实在是俊美极了。
比怀生从前在画像中看到的还要好看。
因自小便离群索居,见过他模样的便只有战部里的战将以及青辞宫里的神官。
知晓大荒落仙官是他的分身后,怀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让鹤京帮她弄了张他的画像。
鹤京很是好奇,问她:“黎渊少尊不喜旁人讨论他的长相,见过他模样的九黎天战将顶多会说一句他们战主不比你们东四重的白谡差,却不敢胡乱在外头传他的画像,你手中这张画像还是我从莞官神女手中讨来的。你既然不曾与黎渊少尊打过交道,为何会如此好奇他的长相?”
怀生一面打开画像,一面好整以暇地说道:“你就当我是好奇‘九重天双玉’的另一位长什么模样罢。”
端详完手中的画像,又道:“他们倒是没说错。”
鹤京一愣:“什么没说错?”
怀生笑吟吟道:“九黎天的黎渊少尊果真不比白谡差。”
这幅费了不少力气拿来的画像她没有带走,而是留在了小次山,因为她不知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能不能再见到他。
好在,她到底是回来了。
怀生抬起右手描摹辞婴的一侧眉骨,道:“鹤京的父亲是位春晷界的凡人医修,鬼夔天尊将鹤京带回九重天后,春晷界忽然便消失了。她一直在寻找春晷界,寻找她父亲。听玉陨落后,我为了替她完成遗愿,也在寻找苍琅界。后来我发现有不少同春晷界、苍琅界一样无故消失的人界,为了查清楚这背后的真相,我决定要用溯源之法去一趟苍琅。”
将南木令交给听玉带去荒墟之前,为了让听玉能号令南木令,她放了一滴听玉的精血和她自己的精血在里头。
听玉陨落后,她将这滴精血融入她神魂,以此溯源。也正因着听玉的这一滴精血,她方能在转世重修时投生为听玉的血脉后辈。
“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回来,也不知你——”
怀生话音一顿。
她不知辞婴会情深至此,会因她入魇,会一遍一遍地在诸天万界寻找她。
“我在雷刑台分魂后方知你是九黎天的少尊,那时我已决意要献祭扶桑那具分身。他们窃取我的力量,又在荒墟重伤我。我迟早会与九重天的神族对上,实在不愿将你卷入这些事中。”
从九黎族世世代代要承受的神罚便可知九黎族在九重天的境地,她不愿叫辞婴陷入泥潭里。
举步维艰的困境,她一人受着便足够了。
鹤京是从人间接回来的妖神,孑然一身、无亲无故,是以她愿意与怀生一同赌一把,赌怀生可以归来。
可辞婴不一样,他身后还有一整个九黎族和九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