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栖禾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忽又听尉迟聘道:“你们不过是想知道曾经出现在苍琅的漩涡通往何处,我嘴中的上界又是何处。你们宁肯死在苍琅也不去那地方,说与你们听又何妨。”
尉迟聘始终闭着眼,神色再不见一星怒意,平静道:“这两处都是同一个地方。”
尉迟聘手段尽出便是为了谋求一线活下去的机会,如此爽快便开口,倒是叫众人颇为意外。
辞婴冷不丁问道:“可是一个遍布凶兽和死怨之气的地方?”
尉迟聘霍然睁眼,道:“你果然知道这个地方。没错,就是一个凶兽统治,死怨之气弥漫的界域。那界域没有灵气,也没有日月星辰。天如泼墨,地似焦土。但是!”
尉迟聘的声音陡然一扬:“那里有人族修士!那些人族可与凶兽和死怨之气共存!”
辞婴眸光微动:“你看到了人族?”
“没错。”尉迟聘道,“萧凌云被兽魂吞噬,他的神魂里有那只兽魂的记忆片段。为了收服我,他曾给我看过一些画面,我很确定,那是人族修士。他告诉我,苍琅便是飞往那个界域,最终会成为那个界域的一部分。人族想要存活,须得学会吸食兽魂修炼阴煞之气。”
辞婴像是想到什么,唇角冷漠扬起,道:“你们看到的不是人族修士。”
“不是人族还能是什么?”尉迟聘死死盯着辞婴,道,“他们生了一张人族的脸,穿着人族修士的法衣,用的是人族修士的法宝,你说他们不是人族?”
辞婴居高临下地俯视尉迟聘:“它们是什么,你还不配知道。”
“你非我苍琅修士,你的话我不会信,我只信我亲眼看见的一切。” 尉迟聘平静一笑,他看着五宗宗主,“唯有我说的这条路方能让苍琅存活,你们亲手将这条路断了!”
话音落,他双目一阖,只见灯芯火光一黯,竟是自行碎掉了最后一点残魂。
尉迟聘今日难逃一死,他自行碎魂反而要少受罪。只他诡计多端,应姗往魂灯里接连打了几个灵诀,确保他死得不能再死,方将魂灯归还何不归。
“何掌门,炎危行的魂灯可送回涯剑山了。”
元秋临眸光复杂地望了望魂灯,以她对尉迟聘的了解,他之所以撑着不死,不仅是为了一线生机,还为了见云杪师姐一面。可惜云杪师姐走得决绝,连一面都不愿给他。
她身旁的长天宗宗主祝绫戈目光炯炯地看着辞婴和怀生,心道涯剑山这运道也没谁了,两个都是他们涯剑山的弟子。
她有一肚子话要问,却又不敢出声,唯恐冒犯了他们。
应栖禾道:“五位宗主可定好了的闯山人大比的日子?”
何不归长袖一拂,收起炎危行的魂灯,道:“五年后的三月初九,各宗门依照惯例送来参选的弟子。”
应栖禾想了想,颔首道:“早些定下也好,如此便可早日去东陵参加秋狩。方才尉迟聘所述,应姗会发剑书给余下的八宗三世家,今日便到此罢。”
她疲惫地躺回棺椁,一个法阵从她身下飞出,只见白光一闪,她与她栖身的棺椁同时消失在灵冢。
尉迟聘所看见的那个界域,在场的五个宗主无人不好奇。但应栖禾不问,他们自然也不能开口问。
问了又有何用?他们是人非兽,苍琅人族宁死也不做丧失人智的煞兽。
何不归第一个离开灵冢,“我先回涯剑山,你二人可在丹谷多逗留一些时日。”
元秋临、见灯大师冲怀生长鞠一躬,飘然而去。祝绫戈望着师兄妹二人欲言又止,拱手一鞠躬后,到底是带着一肚子问题离开了。
最后离开的是裴朔,他一袭绯红长袍,这颜色鲜艳的合欢宗宗主服穿在他身竟风雅至极,站在应姗身旁宛若一对璧人。
他对怀生温和道:“若是头疾又犯,可来合欢宗寻我,我让封叙给你弹《天音诀》。”
言罢又看向应姗,一字一顿道:“应师妹保重。”
应姗眼睫半垂,回道:“裴师兄保重。”
裴朔默然半晌,终是轻轻一颔首,消失在灵冢。
应姗在他离去后方缓缓抬起眼睫,对怀生道:“来我丹室,我给你检查一下。”
从前怀生只要修补完乾坤镜或是闭关出来,应姗总要给她仔仔细细检查一番。这次也不例外,怀生一到丹室,便跟幼时一样乖乖闭上眼,由着应姗的灵力游走在自个的经脉。
丹室外,丹堂长老毕恭毕敬地跟在辞婴身后,道:“真人可要老叟带你在丹谷转转?”
辞婴略一思忖,便道:“劳驾大长老带我去她常去的地方。”
丹堂长老乐呵呵道:“小怀生是我与族长看着长大的,她最爱去的地方你可问对人了。除了丹堂和灵冢,她常去的地方有演武堂、春草阁还有紫玄洞涧。紫玄洞涧小应芸正在里头淬体,暂时封禁了。我先带你去演武堂看看,演武堂里的排名榜还有小怀生的名字。”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丹堂,两刻钟后,应姗收回灵力,道:“不错,原是怕你进阶太快根基不稳,倒是我多虑了。进阶丹境后,头疾犯得厉害吗?”
怀生想了想,道:“还好,我能忍。”
应姗听她这么说便知是疼得厉害的,微微蹙眉,道:“实在疼得厉害便去合欢宗,难得有能叫你缓和头疾的法子,裴师兄定会尽全力缓解你的痛楚。”
怀生听应姗提起裴朔,便趁机凑到她近前,问道:“我在裴宗主那里看见了一个丹炉,那丹炉有应家的族徽,可是师伯你给他的?”
应姗一怔,抬眼看了看怀生:“那是我许多年前遗落在明水流音台的丹炉。”
怀生又道:“师伯你怎么不要回来?”
应姗抿了抿唇,她试过要回来,只是裴朔不肯归还,反而从他的本命琴里扯下一根琴弦赠她,说是礼尚往来。
一张瑶琴七根弦,唯有一根是明水派修士的本命琴弦。裴朔扯下的便是那一根,不仅攻防皆备,还可复拨他弹过的所有曲子。
如此珍贵之物,应姗自是没收,但也没再讨要她的丹炉。
应姗取出泡茶的茶具,面不改色道:“左右不过是个丹炉,丹谷多得是,不拿回来也无妨。”
她说话时声音毫无波澜,面色也平静,看不出半点动情的端倪。但方才裴朔在灵冢离开时,怀生分明看见应姗师伯的眼睫颤动了下。
她与裴朔之间断不是流水有意而落花无情。
怀生打开天窗说亮话:“师伯你明明喜欢裴宗主。”
应姗被怀生戳破心意也不见局促,慢悠悠地泡起茶来,待得茶好了,方给怀生斟上一盏,道:“每个人来到这世间,都有他的使命。我是应家的族长,也是苍琅的修士,守护苍琅延续丹谷的传承便是我的使命。于我而言,情爱只是小事。
“我与阿御是我们那辈天赋最好的子弟,进阶筑基后,爹娘领我去灵冢见老祖宗。便是在那一日,我下定决心要成为丹谷的族长。”
应姗自小便知她的使命是什么,为了这个使命,哪怕赴汤蹈火以命相祭也在所不辞。但怀生说得没错,她对裴朔从来不是心如止水。
她不禁想起两个时辰前,裴朔轻轻牵住她衣摆时说的那句话。
他要她给他留一缕神魂。
明水派修士擅长音幻之术,可炼魂入本命琴弦,令那一抹神魂成为器灵,但他须以魂力供养器灵,器灵一旦陨落,他也会遭受反噬。
这对他来说是得不偿失之事。
应姗没答应,她将袖摆从他手心一寸寸扯下,道:“裴师兄,我们各有各的使命在身。守护苍琅延续丹谷传承,是应姗唯一所愿。”
裴朔没再多言,只静静坐在丹室中央,看她离去。琼花卷着风从丹堂飞过,像是划下了迢迢一条灿烂星河,可望不可及。
怀生道:“有使命在身又如何?赶路之人都可停下步子看一看路边的风景,师伯你好不容易遇见一个能令你动心的,合该体验一番男女之情。我在合欢宗时已经打听清楚了,裴宗主洁身自爱,到现如今都不曾与人双修过。”
应姗面露无奈,好笑道:“你在合欢宗打听这些做什么?我给你做了云乳桃花糕,你吃完后寻你师兄去,大长老话多且密,你师兄未必受得了。”
丹堂长老的确是话多,明明年岁不小,说起话来跟连珠炮似的,中气十足得很。辞婴一贯不喜话太多的人,这数万年来也就怀生是个例外。
今日难得又多了个例外。
“真人请看,这就是小怀生九岁那年二开心窍后在演武堂留下的剑意,这道剑意把与她对招的筑基子弟都打趴下了,老叟那时便知这孩子不凡。”
丹堂长老摸着胡子说得不亦乐乎,他说的尽是怀生在丹谷的事,辞婴听得极认真,顺着丹堂长老所指,仰头去看石壁上一道浅浅的剑意。
还真是天星剑诀的剑意。原来她那么小便领悟到天星剑意了,想来没少刻苦练功。
一老一少站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里看剑痕看得格外专注,弄得演武场的子弟以为他们是在参悟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也跟着看。
怀生来到演武场时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幅画面,不由得笑了起来。
她笑得很轻,卷在风雪声里根本听不见,辞婴却是即刻便把头转了过来,与她隔着一群丹谷子弟对望。
怀生大步流星走上前去,发现他们看的是她从前跟别人对招时留下的剑痕,挑一挑眉,道:“看这做什么?要看便看我如今的剑意。我如今的剑意才算厉害!”
她这话一落,丹堂长老登时眼睛一亮,对子弟们道:“你们南师叔要演示剑法,小崽子们快快到观台去。”
一众子弟做鸟兽散。
怀生一气儿留下七道天星剑意,演练完后便拉着辞婴,对丹堂长老道:“大长老,剑意我留下了,师兄还我。”
无比潇洒地把人逮走后,方好奇问道:“你们怎么跑到演武堂来了?春草阁才是丹谷最漂亮的地方。”
辞婴瞥一瞥她,道:“我想看看你从前呆过的地方。”
怀生弯下眉眼,笑道:“那倒是没来错,我从前最爱来的地方便是演武堂。应家子弟醉心丹道,不大能打,大部分都被我狠狠揍过。”
演武堂的影壁里密密麻麻都是她的剑意,辞婴不必想都知道她在演武堂有多风光。
看着眼前姑娘那一脸得瑟的笑意,辞婴眸中闪过一丝笑,问道:“很喜欢丹谷?”
“喜欢啊,我在丹谷可是香饽饽呢。”怀生领着辞婴往春草阁去,一面道,“如我一般身中阴毒却能喘气的活人在苍琅打着灯笼都寻不着,为了能给我听脉,大家争相讨好我,我每日收零嘴收到手软。”
辞婴静静听着,思绪不由得有些恍惚,好似又回到了在烟火城的时候。
那时她明明已经受了重伤,却总喜欢捡好玩有趣的事与他说。再艰难的日子,她都能苦中作乐,一颗只有苦味的糖她都能尝出点甜来。
春草阁不是一座楼阁,而是一座矮山。山中四季如春,开遍姹紫嫣红。山巅有一棵古老的丹桂树,专门给子弟们挂心愿的,实现愿望了便取下来,同凡人到庙里许愿还愿一样。
丹桂树上挂满了金符,怀生指着悬在树顶的金符,道:“那是我六岁那年挂的,今天总算能取下来了。”
说罢灵力一割,金符跟片叶子似的飘落。
怀生捞过金符递给辞婴,道:“师兄你打开来看。”
辞婴打开金符,看见一行用朱砂写就的字:愿黎辞婴早日苏醒。只要他能醒来,我保证再不同他吵嘴。
这字迹与语气皆稚嫩的许愿符看得辞婴一愣,指尖金符忽然流光一转,幻化成一只金蝶,缓缓飞向繁花深处。
“师兄,我长这么大就只许过这么一次愿。”怀生站在丹桂树下,认真地道,“领愿后,你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一睡不醒了。”
辞婴默然不语,片刻后才敲一敲她额头,道:“怕什么,我便是沉睡了,你也会唤醒我。”
顿了顿,又道:“不是有话要问我么?”
怀生的确有一肚子话要问,她正了正面色,道:“尉迟聘看见的那个‘上界’究竟是什么地方?那些看似人族的存在又是何东西?”
辞婴道:“那是封印古战场遗址的地方,名唤‘荒墟’,无数上古神族、神兽埋骨于此。尉迟聘看见的‘人族修士’,乃是陨神怨念借神骨复生的秽魔。这些生于死怨之气的魔魇并不多见,一经发现便会有战部前去击杀。我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秽魔。”
“荒墟”二字从辞婴嘴里出来时,怀生祖窍中的九树虚影竟是同时摇晃了起来,叫她心潮莫名翻涌,好似根生于血脉中的东西要苏醒了一般。
沉默片晌,她道:“我在水镜里看上官剑主的记忆时,脑中响起了我与她的对话,是我请她将南祖师的断剑送回宗族的。师兄,万年前出现在苍琅的天外来客,是我吗?”
辞婴静了静,道:“是你。”
果真是她。
怀生缓慢吁出一口气,又问道:“你可是为了我才来苍琅的?”
辞婴这次沉默得更久了,好半晌后方轻声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