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宗主到了,我出去迎她,裴师兄稍待片刻。”
末了,她起身往外去,经过裴朔时,脚步忽然一停。
裴朔轻轻牵住她的袖摆,垂着眼问道:“应姗,可不可以给我留一缕你的神魂?”
丹谷里与怀生交好的人不少,但她最牵挂的便是应姗。
甫一抵达丹谷,她便拉着辞婴的手从飞剑跳下,道:“辛觅师叔,我先去丹堂看应姗师伯。”
她对丹谷熟悉得很,几个兔起鹄落,便到了丹堂,结果应姗师伯的身影没见着,倒是看见应茹师姐与丹堂长老吵得面红耳赤。
“为何应芸可以,我不可以?我的资质不比应芸差多少,凭什么我不能取代她?”
丹堂长老被应芸这一番话气得两道白眉炸起,“我同你说多少回了!应芸丹道天赋在小辈中无人可及,她是最适合接族长衣钵的子弟!”
应茹才不管,继续强词夺理:“我如今炼丹已经不炸炉了!再给我一些时日,我一定能把我的丹道天赋练起来!大长老,我就只有一个妹妹!”
大长老登时一噎,心说你就算不炸炉也只能炼出一团灰,丹道天赋如此之差,说她不是应家子弟他都信。
然而一对上应茹泛红的眼眶,他心内一叹,无奈道:“你若舍不得,便去劝应芸。若她不愿意做族长的嫡传,族长不会勉强她。”
“应芸愿意的。”一个白色身影从炼丹房行出,看着应茹轻声细气道,“这是我想走的路,阿姐你莫要阻拦。”
丹堂长老和应茹俱是一怔。二人在这里吵了一刻钟,竟是没发觉应芸在这。
应茹讷讷道:“你不是在紫玄洞涧吗?怎会在这?”
应芸不好意思地摸出两个巴掌大的糖罐,道:“族长说怀生今日会回来,我便想着到丹房做些七果云衣糖。才刚做好,你们便进来了,我不是故意要偷听你们说话。”
应茹盯着两个糖罐不说话。
应芸上前拉住她的手,将糖罐轻轻放上去,道:“还是同以前一样,有桂花的是你的,没有桂花的是怀生的。阿姐你替我给怀生罢,我——”
“我就在这,你给我罢。”怀生快步推开丹堂外院的大门,道,“我就知道回来丹谷会有糖吃。”
应芸眼睛一亮,拿回一个糖罐,箭步来到怀生前头,开心道:“你回来得正好,这七果云衣糖刚出炉。”
几年未见,应芸没从前那么怕生了,辞婴站在怀生身侧也挡不住她迈向怀生的步子。
怀生当即便吃了一颗,像小时候那般一顿夸:“果真是最好吃的时候。”
幼时在丹堂,应芸常常偷开丹炉给怀生炼糖吃,怀生的口味她比谁都清楚。
应茹压下眼里的情绪,清咳一声,道:“大长老,难得怀生回来,能不能给应芸休几日好生叙旧?”
丹堂长老还没应话,应芸倒是先拒绝了:“不成,我的淬体功课还未结束。族长没让我停,我便不能停。”
拒绝完又笑眯眯地看向怀生,唇角压出两个米粒大的笑窝:“族长最喜欢你,你说要来紫玄洞涧看我,她定会同意,我在紫玄洞涧等你。”
应芸说走便走,走前还不忘摸一摸应茹的脸,道:“阿姐,我不是小孩儿啦,若再叫我听见方才的话,我真的会生气的。”
应茹好不容易压下的情绪差点儿又要倾泻如潮。
丹堂长老叹息一声:“小怀生的洞府还在老地方,你带她去罢,我去给族长递个话。”
一语末了,他看向怀生,慈祥道:“你先回洞府歇息,族长一直惦挂着你,你回来最开心的便是她了。”
应茹看一眼应芸消失的方向,对怀生道:“走罢,你的洞府族长不让人碰,一直等你回来。”
怀生的洞府离丹堂很近,里头辟了间四四方方的庭院,庭院栽两株枣树,巴掌大的青红枣子沉甸甸地压在枝头,打眼望去,仿佛回到了出云居。
辞婴并未入内,步子停在枣树下便道:“我在院子里等你。”
怀生心知他是不欲打搅她与应茹叙旧,点点头道:“这青枣同出云居的枣子一样甜,师兄你别忘了尝一个。”
应茹认出辞婴便是万仞峰睡了十三年的那位,当初应御真人送他来丹谷时,她和应芸还曾悄悄研究了他半天。
入了屋,应茹便道:“小子阳说你师兄脾气不大好,我瞧着还好嘛。”
怀生赶忙护短:“这定是小子阳不知从哪儿听见的谣言,我师兄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兄,怎会脾气不好?”
应茹“哦”了声,从善如流一点头,勉强牵出一个笑容,道:“你在涯剑山可是大大地出名了,咱们丹谷出去的弟子一说起你来,腰杆都直了不少。”
她促狭地打趣着怀生,怀生却是没笑,只看着应茹道:“应氏一族的族长打小便要淬炼肉身,诸如紫玄洞涧、剑意路、明水流音台这些淬体福地,每一任族长都要去。师姐可知是为何”
应茹面上的笑容登时凝固了,定定看了怀生好一会儿,方道:“我与大长老说的话你听见了?”
怀生大方承认:“只听见最后几句。”
应茹默然,攥着糖罐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再开口时她声音已经低落下来。
“我们应家有一位老祖宗,历任族长的肉身皆是为她准备。她如今用的肉身正是上任族长,也就是我曾祖父献出来的。”
正因为她是上任族长的嫡亲后代,才能知晓这些不为人知的秘辛。
怀生下意识道:“夺舍?”
“不是夺舍。”应茹摇头,“这是应氏一族独有的人丹之术,修习此术者须得丹道天赋和天资双绝,一千名应家子弟才能出一人。修炼人丹之术的修士,他们的肉身有养魂之效。”
应茹边说边不断地用手指抚摸糖罐上的雪花纹,道:“他们在紫玄洞涧那些秘地,不是在淬体,而是把自己当作丹药,把祖窍的魂力炼入血肉里。应芸在紫玄洞涧闭关结束,便再无回头路了。而元婴境天劫,是最后一道炼丹程序。”
怀生顿觉恍然。
难怪苍琅诸宗会借淬体宝地给每一任的应氏族长,难怪应姗师伯明明进阶丹境大圆满多年,却迟迟不肯进阶,原来是因为还未到最后一道程序。
空气一阵死寂。
“我一直想替应芸走这条路,奈何我没有得天独厚的丹道天赋。”应茹放下手里的糖罐,道,“你难得回来,我本不该与你说这些扫你兴。但族长她已经渡过元婴境天劫,她一向喜欢你,你……多陪陪她罢。我现在就去寻应芸,大长老说得对,只要她不愿,族长便不会逼她。”
应茹的身影顷刻间消失在室内。
院子里,一串颜色鲜艳的青枣在风雪中摇晃,辞婴拎着刚折下的枣子,立在庭院一侧,专注看墙面上的画。
那是一幅用剑气凿出来的画,在这灰扑扑的墙面十分不显眼。
应是她刚开始学剑术时的画作,画上只有两棵枣树和七道人影。这七人里除了出云居的六人,还有一个扎着长辫的女子。
辞婴正揣测着这人的身份,身后的房门冷不丁一响,竟是大剌剌敞开了。
怀生一步瞬移到辞婴身旁,顺着他目光看向她墙上的画。
“这是应姗师伯。我小的时候总盼着能回到出云居,回到所有人都在的时候。她说她不能让我回到过去,但能给我再造一个出云居。”
她的声音很平静,与往常无异,但辞婴就是知道她此时正在难过。
缀满青枣的枝条掉落在地,“啪”的一声轻响。
辞婴抬起她下颌,低头注视她眼睛,半晌道:“怎么忽然就难过了?”
雪花渐渐覆盖地上的青枣,风声呜咽。
怀生将头埋在辞婴肩膀,低声道:“师兄,我想救应姗师伯。”
辞婴抱住她,手臂缓缓用力,道:“那便救。”
“可我知道应姗师伯一定不会让我救她。”怀生轻道,“她选的是一条死路,偏偏这条死路是她甘之如饴的抉择。”
辞婴一时间怔住了。
好半天后,才听见他的声音:“这世间总有一些东西比性命重要,既是她甘之如饴的抉择,那便尊重她。”
怀生额头抵在辞婴肩膀,一动不动地窝在他怀里。
正当辞婴以为她在生闷气时,她忽然抬起头,注视辞婴的眼睛,认真又执拗地说:“我一定可以找到叫应姗师伯活下来的法子。”
辞婴被她看得心头一软。
从前在烟火城,她每每下定决心要干涉因果时,便会露出这样的目光。而他每每被她这样注视,不管他在心里罗列出多少拒绝反对的理由,又多么的心硬如铁,最终还是会败下阵来。
辞婴拭去落在她面靥上的雪沫,再次说出那句说过许多次的话——
“知道了,想要我怎么做?”
第98章 赴苍琅 “这,便是我们苍琅。”……
应栖禾送出的朝仙令逐一回归, 合欢宗、元剑宗、涯剑山、禅宗和长天宗的掌教皆来了。
长天宗宗主祝绫戈放下玉简,难以置信道:“你们要我长天宗的弟子誓死护卫一个涯剑山的弟子?不仅要听她之令,还要用命挡在她身前, 不叫她陷入险境。怎么?就你们涯剑山弟子的命金贵?”
何不归慢悠悠地呷着茶, 笑道:“祝宗主若是不愿也无妨。”
“不是不愿, 应前辈的倡议从来都是为了苍琅的大局,不曾出错过。”祝绫戈道,“我只是想要一个原因。”
两百年前的兽潮,东陵两大玄宗元气大伤,不得已两宗合并,这才有了现如今的长天宗。
作为苍琅的第三大宗,长天宗这些年来将东陵的乾坤镜守得固若金汤,担起作为一个大宗的责任。但要干涉长天宗弟子的仙途,用命与忠诚去守护一个别宗弟子, 简直是在强人所难。
祝绫戈嗅出这其中的不同寻常。
她目光逐一掠过元秋临、见灯大师、裴朔、何不归, 最终定在应姗面上。
应姗道:“祝宗主能否以你的道心和长天宗的传承起誓, 不将今日所闻泄露?”
祝绫戈道:“应族长说的什么话,哪一次的朝仙会我们长天宗没有守口如瓶了?罢了,我这就立誓,长天宗宗主祝绫戈以道心与长天宗传承起誓, 绝不将今日之事泄露半分!”
应姗往手中令牌打入法力, 一道金光从令牌飞出,钻入祝绫戈眉心。下一瞬,就见祝绫戈面露震惊之色, 霍然站起了身。
“竟是她?”
消化完玉简里的消息,祝绫戈沉默良久,祭出长天宗宗主令, 立下誓言:“我长天宗弟子愿誓死追随她!”
对她的选择,室内众人早有预料,因为他们也才刚刚立下一样的誓言。
元秋临把玩着手里的玉符,笑道:“那天外来客只在乎他师妹,他愿意带走的这四十九人里,除了他看重的几位,旁的皆是何掌门你来决定。我猜得可对?”
何不归没有否认,只道:“苍琅是我们所有人的苍琅,苍琅有十二宗门四大世家,既然这一次能将传承送出去,自然不能只顾我涯剑山的传承。挑选子弟的规则不变,交由闯山人大比来决定。”
辞婴说他可以将所有离开苍琅的名额都留给涯剑山弟子,对涯剑山的传承来说,这固然是再好不过。但正如他说的,苍琅是所有人的苍琅,不仅仅是涯剑山的苍琅。
这数万年来,他们几个大宗门也不是没有过龃龉。但私下里再是不和,真到了苍琅需要他们之时,他们依旧会同仇敌忾,互为彼此的后盾。
“阿弥陀佛,”见灯大师双手合十,道了一句佛号,“何掌门大义。”
何不归摆摆手:“我们从来要合一整个苍琅的力量将传承送出去。从前是,现在是,来日同样也是。应族长,我们可是该去灵冢了?那二位想必已经到了?”
应姗轻轻颔首:“诸位请随我来。”
灵冢是应氏一族的宗族重地,从前怀生为了看她爹娘,曾来过数次,那时她便发觉灵冢有一道奇怪的气息在。
那气息非人非鬼,不生不死。倘若不是她对灵气和生机格外敏感,也难以察觉。
再次踏入灵冢的地下密室,怀生明显感觉到那道气息弱了许多,死气沉沉,生机几欲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