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婴能感应到她的召唤,旁的护道者同样能。她瞒住所有神族的耳目劈魂散灵,便是为了转生为人族, 以新的身份回去。
这便是为何他要封印她的九枝图腾, 不能叫旁的神族察觉到她在这里。
自她陨落后, 与扶桑上神有关的传闻辞婴一个都不曾错过,连曾经流传在九天二十七域的所有话本都一字不漏地阅读过。
扶桑上神掌管南木令后,不到两万年便成长为九重天最炙手可热的战主。人族修士对她推崇备至,直到她在荒墟受了重创。
都说她的伤是荒墟里的凶兽所致, 但南淮天战部却从那一日开始与北瀛天战部势同水火。
那日过后, 南淮天战部离开了六个战将。除却来自仙域的五名仙将,还有一位北瀛天的神君。
那神君是北瀛天冰夷一族的后裔——风漓。风漓原是北瀛天战部的神将,是战神白谡的左膀右臂。扶桑上神首次去荒墟, 白谡为免她受伤,特地派风漓保护她。
在荒墟历练的这两千年,风漓始终不离扶桑左右。之后扶桑晋位上神执掌南淮天战部, 天帝赢冕见她年岁太小又无甚经验,便点了与她交好的风漓去南淮天战部协助扶桑上神。
起初的两万年,南淮天战部与北瀛天战部时常并肩作战,风漓在哪个战部大差不差,总归他的任务便是保护扶桑上神。
后来葵覃帝姬苏醒后,已经成长起来的扶桑上神早已能独挑大梁,再无须与北瀛天战部一同出战荒墟。
风漓却没有回归北瀛天战部,而是留在了南淮天战部。
扶桑上神自那次重伤归来后,再不曾回去荒墟。于是风漓少神受诏回了北瀛天战部,与他一同离开的还有以上仙云清为首的五名南淮天战将。
南淮天战部自此元气大伤。
扶桑上神受伤闭关,抱真宫的大门一关便是数千载。
她闭关后的五百年,辞婴从荒墟归来,得知东四重有一位战主在荒墟受了重伤也只是淡漠地回了青辞宫,为即将到来的天罚做准备。
青辞宫的紫乔神官之所以会提及扶桑上神,不过是汇报帝姬与白谡的婚约时顺口一提。
神族在荒墟受伤乃至陨落,皆是司空见惯之事。辞婴归来时,九重天早已没人关注扶桑上神因何受伤,好事者们更关心的是她重伤归来那日吐的一口血。
都说她是因着白谡与葵覃缔结婚盟方会悲伤吐血,她与白谡、葵覃之间的狗血虐恋一时甚嚣尘上。
紫乔神官素知辞婴不爱听神族的八卦,也不喜掺和进东四重的事情里,提过这么一嘴后便再不多言。
辞婴熬过天罚再见到怀生时,已是又过了数百年。彼时他们一见着对方,都不禁愣了下。
实在是他二人的神色都称不得好,一看便知是受过伤。
辞婴率先打破沉默,拧着眉问她:“怎么受伤了?”
怀生不甚在意地道:“历练时受的伤,无妨,我已经把伤势压制住了,会慢慢好的。”
端详他片刻又关切道:“辞婴道友,你娘胎里带的病又犯了?”
见辞婴点头,她面露迟疑,遗憾道:“那便改日再去烟火城罢,我这次伤得不轻,恐怕稳不住虚空盾。”
从前他们去烟火城,皆是辞婴撕开虚空,她来稳住虚空中的罡气,将辞婴护得滴水不漏。
辞婴没接她这话,只轻轻握住她手腕,幽寒的灵力化作一个庞大的灵力罩,将她笼罩在他的气息里。
“想去便去。都交给我,我来护你。”
这是他们第六次去烟火城,依旧是掉落在妖蟒洞穴。洞穴外蝉鸣如织,一捧炽烈的光穿过浓荫泼入洞口。
出了洞口,他们站在山腰眺望这个阔别了数千年的人间。
盛夏的风吹得他们衣裳猎猎,她的声音从风里传来:“辞婴道友,你可曾被信任之人辜负过?”
辞婴扭头去看她,便见她手搭眉骨,眉眼被暗影遮挡,看不清眸色。
辞婴在那一刻想起了绛羽上神,他平静道:“有过。”
“你难过吗?”
“小的时候会难过。”
听见这话,正眺目远望山中景的姑娘当即就放下手,朝辞婴看来。
“小的时候?”她歪头笑笑,打趣道,“就辞婴道友你这张脸,小时候的你得有多好看啊,竟然有人舍得辜负你?”
“……”
冷不防被她用言语调笑,辞婴已是习惯得不能再习惯了,看一看她便道:“谁辜负你了?”
话问出口时,他脑中先冒出的是她曾经提过的那个“师兄”。只是这念头一经冒出,他忽又反应过来,她似乎许久不曾提过她的师兄了。
前几回来烟火城,她嘴里时不时会冒出这位师兄。辞婴从她话中慢慢拼凑出一个寡言少语、容颜清雅却又实力高强的白衣神君。
她说她师尊常年闭关,无暇教授她道法,只有这位师兄能拨冗陪她。
“我少时懵懂,曾经捅过不少篓子。得亏我师兄足够耐心,细心教授我八百年,才会有今日的我。”
大概是她提及她师兄时的语气太过叫他不喜,是以辞婴在听说有人辜负她时,他下意识便想到了这位。
明明她已经许久不曾提过他。
从她以天仙红豆的化名出现在大荒落的那日起,辞婴与这姑娘相识超过三万年。这三万年来,她似乎忙得紧,来大荒落寻他的间隙一次比一次长。三万年来,他们拢共来了烟火城五次,这是第六次。
他们第五回 来烟火城时,这姑娘便不再提她的师兄。九重天喜着白衣的神君委实是太多,他猜不出谁是她挂在嘴边的师兄。
辞婴话出口后,那姑娘沉默片晌抬首看了眼蔚蓝天穹,长舒一口气,轻轻地道:“一个与我不再同路,但我曾以为可以信任一辈子的家伙。”
她说完回眸看他,笑道:“莫担心,等我伤好后,我迟早会讨回这笔债。”
她那时分明很笃定她能伤愈,可后来她再来寻辞婴,却是一次比一次虚弱。辞婴一问及她的伤势,她也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偶尔还会静静看着辞婴不发一言。
那双清澈得藏不住情绪的眸子开始叫辞婴看不穿她的想法。
那时南听玉已经陨落在荒墟,石郭也已经被她诛杀在雷刑台。
如今得知南听玉留给她这样一句遗言,辞婴心想她当初在雷刑台分魂散灵,是不是就是为了对抗“命格被窃取”的命运?
她的命格,究竟是什么命格?为何要窃取她的命格?又是谁在窃取她的命格?白谡、葵覃还是旁的天神?
辞婴已能确定当初他在暝渊之水看见的瘦小身影便是怀生。
倘若他当初愿意接受他的“使命”,那么在暝渊之水唤醒她的人是不是就不是白谡而是他?绛羽上神是窃取她命格的神族之一吗?
一个个问题浮上心头,辞婴只觉眼前迷雾重重,唯有等她恢复记忆后,放有可能得到答案。只是在那之前,不能叫旁的天神找到她,不能叫人知道她便是扶桑上神。
石道幽冷清寂,风擦着阴冷的石壁而过,呜呜作响。
沉默良久,怀生眸眼里的恍惚渐散。她望向悬在壁上的画轴,这一刹那,她疾如电地想到了许多事,皆是她作为南怀生的点点滴滴。
这些造就她过往的回忆都不是假的。
她如今只是南怀生,是许清如和南新酒的女儿。师兄说谁都不能信,但这天地间总有一些人,能让她安安心心地把她的背托付出去。
比如阿爹阿娘,比如初宿松沐,比如师兄。
眼下她既然托生为南怀生,那便先把南怀生该做的事做了。
怀生忍着灵台上的痛楚,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断剑,起身朝南听玉的画轴行去。
“无双剑之所以在桃木林追着我不放,想来不是因为我是涯剑山的弟子,而是这把断剑与我有渊源。看见这把断剑时,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将这剑送回南家。”
怀生站在南听玉的画轴下,仰头轻轻道:“也不知是不是叫你久等了,若真叫你久等,料想你也不会怪我。南祖师,听玉…上仙,你的剑归家了,欢迎归来。”
一个法印从画轴里飞出,摄过怀生手里的断剑。金光散去之时,画轴里的南听玉原先空无一物的右手,已然多了一把刻有“南”字的断剑。
怀生朝着画轴郑重三拜,旋即转身看向辞婴。
“该出去了师兄。不管我从前是什么人,此时我只是木河郡南家的南怀生。我阿爹被驱逐出南家含冤而亡的冤屈,我木河郡南家一脉这万年来被狙杀到只余我一人的仇恨,我今日便要算个清楚。”
“辛觅真君,这么多年来,我送了多少南家子弟到涯剑山,又为你们涯剑山守住多少次乾坤镜?我南临河执管南家五百年,对涯剑山从来只有忠诚没有背叛,这便是你涯剑山的态度?”
南临河衣袍染血,面容萎靡,连声音都嘶哑犹如一个破风箱。
面对南临河声声带血的指控,辛觅面无波澜,涯剑山律令堂的首座令高悬在半空,她瞥着南临河,惜字如金道:“不错,这便是涯剑山的态度。”
她态度冷漠,神色冷峻,看南临河的目光难掩鄙夷,半分情面都不给。南临河久居家主之位,何曾受过这等羞辱,喉头一痒,又是一口鲜血浠沥沥喷出。
“老祖宗!”
南之行箭步上前,欲要扶住南临河,却被南临河一把拂开。
“莫再唤我‘老祖宗’!”他看着南之行冷厉道,“你从前一心只护你兄长,如今又只护南怀生,为了她不惜欺瞒我骗走家主令。今日我只当没有你这个玄孙!”
南之行神色大变,僵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少顷,他转身朝辛觅拱手一拜,道:“辛觅真君,老祖宗不可能会与萧家联手构陷兄长,这其中必是有甚误会。”
南之行实在不明白,老祖宗向来看重兄长,对兄长比对他还要好。为何今日全都变了样?
他不明白为何老祖宗死活不让兄长回南家,为何侄女怀生会如此痛恨老祖宗,为何涯剑山会对南家态度大变。
正要再说,碑堂石门忽然一响,一道声音从碑堂内传出——
“临河真君既如此说,那便将小叔叔也逐出南家如何?”
怀生信步踏出碑堂,看着南临河道:“我爹没犯半点错你都能将他从南家除名,小叔叔骗走家主令,让我这样的‘外人’入祖地,大小也是个罪名。那今日便将他从南家除名!”
南临河见她点开家主令,露出罗列了南家子孙的族谱,仿佛下一瞬便要将南之行从南家除名,登时变了脸色,怒道:“你敢!”
“家主令在我手中,我如何不敢?”怀生微微一笑,笑意却不达眼睛,“你从前便是用这副嘴脸哄骗阿爹阿娘的?涯剑山已经发了剑书,言明我爹从不曾弑杀同门,你因何不昭告南家上下?因何非要阻拦我送阿爹回祖地重入南家家谱?说到底,不就是怕我夺走了小叔叔闯不周山的名额?!
“南天濯祖师的血脉死得只余下我一人,你难道不知道原因?当年你冷眼旁观萧家偷袭阿娘,为的是抢走阿爹去不周山的名额,好留给小叔叔。今日你不允我爹回归南家。也是怕我回南家后会拿走这个名额。凭你对我爹娘的所作所为,你说我敢不敢叫你多年的筹谋落得一场空?”
南临河怒气滔天,抬指指向怀生,道:“我将你爹送入涯剑山,便是希望他将南家的名额留给他弟弟!可他做了什么?他为了你娘竟回来南家抢之行的东西,你爹明知南家这个名额一旦给了他,之行便再不可能离开苍琅,我如何能忍?”
说到最后一句,他面容狰狞,目眦欲裂,再不复从前的仙风道骨。
南之行不可置信地看向南临河,良久,他涩声道:“老祖宗,当初是我主动让兄长拿走南家的名额,与嫂子一同离开苍琅。我从来……就没想要离开南家离开苍琅。”
第94章 赴苍琅 她曾竭尽全力地想要回来救苍琅……
南新酒与许清如皆是承影峰的弟子, 不周山开山门之时,每座剑峰都只得一个名额。南新酒与许清如直到不周山山门即将开启时,方决定要去不周山。
这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便是南之行把南家的名额让了出来, 成全他夫妻二人同往不周山。
“南家子弟只有你跟我是丹境修士, 我如今修为未及丹境大圆满,干脆便由你去。我虽尚未进阶元婴,但我已能感应到天地间的灵气正在消亡,倘若苍琅终究会走向灭亡,那南家的传承不能断在苍琅。”
“你已进阶丹境大成,离大圆满不过一线之隔。老祖宗想必会以灌顶之术,助你破境。”
“非要我明说吗?我不愿离开苍琅离开老祖宗,你与萧家握手言和,我可没有!我要留在南家看顾南家的子弟!我南之行样样不如你, 但对待南家的一颗心, 你南新酒远不如我!”
与兄长的这一番对话, 至今仍历历在目。南之行从前埋怨南临河偏心南新酒,不过是口头上的气话,一个他发泄心中怨愤的方式。
“老祖宗,你从前总说我辈修士讲究随心而行。我当日与兄长所说句句出自我肺腑, 便是今日, 我也没想要离开木河郡。我本就决定再过数十年便引动元婴劫,接你衣钵守卫南家。兄长一再确定我心中所愿后,方决定与嫂子一同去不周山。”
南之行眼眶赤热, 心痛如刀割。他在这世间唯有两个至亲,他们是他自幼便崇拜仰望的楷模。何曾想过兄长遭难居然有老祖宗的手笔,而导火索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