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动不动便要红脸红耳根, 却会趁她闭眼时偷偷数她的眼睫。
幻境中她受了极重的伤,似乎被困在一个绝灵之地,失却所有法力,是小和尚的骆驼驮着她慢慢行出了黄沙漫天的大漠。
他细心照料着她, 凡人姑娘们喜欢什么, 便给她送来什么。沾着露水的花儿、酸酸甜甜的糖葫芦、栩栩如生的小纸鸢,林林总总,摆满她的床头。
幻境中画面跳跃, 连不出一条完整的故事线,但初宿能感知到幻境中的她对小和尚的喜欢。
正因为喜欢,小和尚死在那片大漠后, 她上天入地地去寻他的魂魄。凡人死后便会入轮回,小和尚是凡人,他的魂魄她本该手到擒来,偏偏她就是遍寻不得。
幻境的最后一个画面定格在一株菩提树,树下端坐着一个僧人。僧人身披赤红袈裟,除了眉心多了一点朱砂,他生了张与小和尚一模一样的脸。
菩提叶簌簌地落,撞钟声在天地里回荡,一声,一声。
初宿站在菩提树下,像是坠入一场幻梦。只觉他是他,他又不是他。
幻境中那混乱迷离又痛彻心扉的思绪刻骨刻魂,便是她从幻境中醒来,也如影随形,忘却不得。
初宿看着松沐,黑沉沉的眸子罕见地添了一丝迷茫。
“还是你觉得你看到的,不是我?” 松沐一步一步走向她,拇指抚上她嫣红的唇,“在凤雏亲我的那一下,你是在确认什么?”
他常年握经书的手指沾着檀木香,这是初宿熟悉的独属于松沐的气息。
幼时在出云居,松沐总喜欢拿着一卷经书坐在她与怀生附近。怀生睡得早,许姨将她抱回寝屋后,松沐便会安静地来到她身旁。
寂寂长夜,空气中一点檀香氤氲,烛光将两道小小的影子投射在支摘窗上。是她与松沐,她的松沐。
初宿张了张唇,说:“我看到的,是作为和尚的你。”
松沐抚她唇的指腹微顿,少顷他笑道:“你想要我落发为僧?”
初宿眸中的一点迷茫霎时远去,当即便冷下声音道:“不想。”
松沐对她这回答一点不意外,很轻地笑了下,柔声道:“无面欢喜神映照的是能勾出你情与欲的人,初宿,你想想你亲过我多少回?”
这话叫初宿想起了许多画面,每一个画面里都是她主动亲吻他。唇舌勾缠间,他的呼吸会渐渐变得急切,耳根也会泛起红潮。
跟幻象中的小和尚一样。
“我选择去法华山破境,是因着我起了心障。出关后没有回去涯剑山等你出关,也是因为我当时正困囿于我的心障,离开不得。”松沐唇角勾起,含笑哄道,“日后我只会留在涯剑山破境,就算破不开心障,也要在你身边。”
初宿一愣。
她对他的占有欲一贯来强,打小便是如此。不喜他修佛,不喜他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只喜欢他眼中只有自己。
他在禅宗破关后没有来墨阳峰寻她,的确是令她生气了。
是因着这缘故,她才会看到那样的幻象?看到一个即便落发为僧,也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松沐?
幻境中的小和尚为她动了情破了戒,甚至舍下了自己的性命。
他对她的喜欢浓烈如火。
她想要松沐给她这样一份连神佛都难以抵挡的炽烈情意,方会在无面欢喜佛中看到一个落发为僧的松沐?
初宿幽冷的眸子缓慢一动,她看向松沐:“你起了何心障?”
松沐“嗯”了声:“爱欲。”
初宿又是一怔,问道:“什么爱欲?”
“你。”
松沐温声应她。随着他这一声话落,祖窍中一只古色古香的梵钟嗡然震颤,正要荡起一道钟声,一根七叶菩提枝冷不丁飞出,硬生生卡入梵钟内腔。
梵钟被禁锢,再撞不出警醒的钟声。
松沐不止一回听过这钟声,自他开祖窍后,每一次动情动欲,虚空都会传来一道庄严肃穆的钟声,响彻在他的元神中,荡涤他所有因她而起的爱欲。
在法华山凝出金丹的那一刻,他的祖窍无端多了个梵钟。只要他一想起她,梵钟便会凭空出现,撞出一声又一声警醒的戒钟。
松沐不需要一枚梵钟来告诉他该不该生情,又该不该生欲。
更不会允许这梵钟阻止他亲近初宿。他的心他的意念,除了他自己,谁都别想操控。
松沐缓慢低头,吻住指腹下的两瓣朱唇。
“初宿,我的爱欲是你。”
爱欲因她而生,故成心障。但正因为心障是她,所以他的心障,再也成不了心障。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在琉璃瓦顶映出一线银光。
段东抬头看着远处的琉璃宫,他尚未筑基没有灵识,自是窥探不出殿内的情况。然而即便生了灵识,他也不敢随意窥探。
想起先前松沐望自己的那一眼,段东不免有些心有余悸。松真人是不是看出了他那点……痴心妄想?
段东不由苦笑,明知没有结果也忍不住要喜欢上,本也非他所愿。
但情之一字最是难控,连神佛也逃不脱。他一介凡夫俗子,又如何逃得了?痴心妄想便痴心妄想罢,总归他的喜欢只是他一人的事。
思忖间又是一道闪电划过,远天一朵沉甸甸的雷云急速拢聚,豆大的雨珠夹着雪花,扑簌簌落下。
乾坤镜内的天地挂起一道道雨帘,乾坤镜外的桃木林,浓郁的阴煞之气却是如屏障般托住了所有的落雨飞雪。
黑暗中一道身影鬼魅般穿梭,身影所过之处,兽尸堆叠成群。
辞婴忍着灵台的疼痛,放出大片灵识,一面搜寻一面朝东去。他此行的目的除了去不周山,还要击杀从萧家祖地遁逃的兽魂。
兽魂失去藏身之地,便只能回归本体。那样强大的兽魂,其本体的实力自是非同一般。
掌门手札记载她在万年前曾杀了八兽,余下一兽遁入桃木林。但这万年来,从来没有人见过这只遁逃的凶兽。
兽魂的本体十有八九就是这只消失的凶兽。兽魂藏身萧家万年,辞婴分辨不出它是为了养伤还是因为本体已经消失。
不管是哪一种,辞婴都要杀了那只兽魂。
他这一路行来,击杀的大多是中低阶煞兽,高阶煞兽偶有出现也远远地避开了他。开了灵智的煞兽比辞婴预想的还要聪明。
随着他渐渐逼近腹地,拦路的中低阶煞兽越来越少,阴煞之气却是越来越浓郁。弥漫在腹地中的阴煞之气浓厚得犹如一片沼泽,盘旋在不周山的入口虎视眈眈。
腹地绵延不到二十里,却是无数高阶煞兽的栖息之地。一眼望去,密密麻麻挤满了血红色兽目。
辞婴站在腹地外,一面解开左腕的发带,一面与这些兽目静静对视。
这里的的高阶煞兽太多,不动用仙元根本没法安全抵达不周山。但对辞婴来说,最棘手的还是动用仙元后的雷罚。
他右手握着一柄苍碧色木剑,这木剑只有一掌长,重溟离火缠裹其中,勾勒出长约三尺的虚影。
高阶煞兽灵智不低,腹地外的高阶煞兽遇见辞婴,几乎都选择了避让。
然而腹地内的高阶煞兽却是寸步不让,死守着腹地,不允辞婴越过禁地前往不周山,仿佛不周山中有它们誓死也要守护的存在。
就在这时,虚空中仿佛传来了一声呼唤。
这声召唤直抵辞婴的元神,祖窍中重溟离火像是感应到什么,火光霍然大炽,不安分地跳跃起来,一派兴奋不已的情状。
呼唤着辞婴的,正是他来到苍琅后失去的力量。
辞婴目光如电,越过腹地,看向被阴煞之气重重隔挡的不周山。
他失去的真灵果然就在不周山。
没有人可以夺走他的真灵,能将他的真灵留在不周山只可能是他自己。
二十年前,他穿过虚空落入苍琅后,他剥离了他的真灵,将真灵留在了不周山。正是因为真灵离体,他才会灵台碎裂,骤然缩小至两岁。
只是他……为何要剥离他的真灵?
清越的剑鸣声起,辞婴沉下目色,提身掠入腹地。
第86章 赴苍琅 南怀生,我来替你。
愤怒的兽吼声响彻天地, 一只又一只煞兽悍不畏死地扑来。剑影伴着火光为辞婴开路,头顶雷鸣轰隆,惊雷一道又一道劈下。
左腕的九枝图腾不一会儿便变得血肉模糊, 辞婴却跟不觉痛一般, 狭长凤眸杀意凛然, 仙元疯狂涌出,重溟离火在他脚下烧出一条贯穿腹地的路。
“穿过腹地,便是明日崖。明日崖虽有个‘崖’字,却不是山,而是不周山山脚的一片坡地。这处坡地自成一域,方圆十里内,煞兽等闲不敢靠近。苍琅闯不周山的弟子闯过腹地后,会在此地休整,之后再结队入不周山。
“明日崖有一株枝叶连天的梧桐木, 穿过梧桐木便能看见不周山的山门。山门之内, 正是苍琅最古老的那条通天路。许是因为紧挨着不周山山门的缘故, 这梧桐木虽枯萎了一大半,却是桃木林中唯一一株没有被阴煞之气侵蚀的树。”
出发来不周山之前,崔云杪便已事无巨细地与他说过这边的情形。
果真如她所说,甫一出腹地, 那些前仆后继的煞兽竟诡异地停下攻势, 退回腹地内盯着辞婴,目光警惕又凶狠。
不仅是煞兽,因他强用仙元而紧追不舍的天雷竟也哑了火, 闪烁的雷网中只余几道闷闷的雷声。
辞婴掀眸前望。
被称作“明日崖”的长坡幅度十分和缓,坡顶立着一株巨木,巨木之下浓稠的阴煞之气弥漫, 却不见任何煞兽妖植,在处处充满杀机的桃木林如同一片净地。
隔着浓稠的阴煞之气,辞婴隐约看见一株树的轮廓。仅仅是这么个模糊的轮廓,已然叫他生出强烈的熟悉感。
直抵神魂的那一声呼唤再次传来,从那一株树里传来。
他来过这里,见过那株梧桐树。
这念头在脑海冒出之前,他已经抬步朝坡顶行去,像二十年前一样。
风从坡顶吹来,从他左腕涌出的鲜血顺着指尖一滴滴落下。他好像又走在二十年前的那一日。
他来到苍琅的那一日,便是如此。
雷声闷闷地响,带着对他强行撕开结界闯入下界的怒意。
鲜血从伤口里涌出,他却什么都顾不得了。
硬闯虚空受的伤,肆意流窜在血肉里的雷火,还有头顶随时会劈落的雷罚,都变得无关紧要。
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走向她。
他朝着坡顶一步一步去。每走一步,那模糊的树影便要清晰一分。及至他来到树下,仰头望着那几乎枯萎的枝叶时,堵在他喉头的一口鲜血终于从嘴里涌出。
鲜血带出一声呢喃:“南怀生。”
跋涉万年,他终于找到了她。
浸满血污的手小心贴向树身,感受到树心的一点生机,他额心往树皮一抵,灵识潮水般漫入。
他看见碧莹莹的树心悬着一把拇指长的小剑,剑心蜷着一个小小的神魂。
血红的因果孽力如密密的丝线,在她身上缠出一个厚厚的茧。她被困在茧中,辞婴看不清那一抹神魂,但他知道那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