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月的新加坡依旧闷热,傍晚时分只凉快了聊胜于无的几分。
夕阳渐沉,对面公寓楼下的泳池溅起水花,钻进水里才得了凉快,泳者已游了几个来回。
城市绿化程度高,一眼望去,丰富的植被透着盎然的绿意。
前两年频繁来此地出差,进展不顺时,方恺内心总要咒骂一句这儿的鬼天气。此次来会友,看着这座城市,他依旧没什么感觉。
像个花园,是美丽的,是秩序分明的美。有一丝旁逸斜出,都会被修剪干净。置身其中的人,是人,还是被安排了角色的木偶?
“想什么呢?”
Leon走至阳台,就见方恺指间夹着烟,却是没抽,看着远处发呆。问完他,刚抬眸,便看到美女出浴,红色的三点式,傲人的身材,正从泳池里走出。
“啧,你是躲在这看美女呢。”
方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没否认,“对。”
“那你赶紧下去要联系方式啊。”
“远观就行了,不用那么麻烦。”
Leon皱了眉看向他,“你这是不行多久了?”
做这一行的,外表形象都不会差。常年保持着较低的体脂率,收拾得人模狗样,不菲的置装费用让他们常与光鲜为伴。方恺也不例外,不是二十多岁,难以再用一个单薄的帅去形容人。
这个年纪,早没了年少的轻狂。工作能塑造性格,理性总被人盛赞,另一面是情感的稀薄,心是冷的。他的眼眶本就有些深邃,沉思时更显莫测。做事是狠的,可他身上有种内敛,不知是本性,还是有意识的克制。
方恺没料到他这突如其来的无聊问题,“你很无聊。”
“对了,你知不知道,Mike一整天的会,中午还能抽时间去打炮。”
“你为什么会知道?”
Leon耸肩,“他自己说的。”
在这个高强度的行业里,连轴转、睡眠缺乏是家常便饭。工作强度的筛选机制下,留下的大多精力异常旺盛。他们的欲望远超常人,而性,是欲望的一种。
所以Leon觉得,方恺这样的,不正常。毕竟若论乱搞,他可太有这个资格了。就算他道德水平高,也不至于单身许久,工作忙碌是借口。
“那他挺厉害的。”
“你不会真清心寡欲了吧。”
“人有惯性,一旦习惯一种生活方式,若无外力,就不会想有变化。”
Leon看向他,一个工作上能时刻有斗争心的人,怎么可能会不想有变化,“这可真不像你会说出的话。”
掸了烟灰,方恺看着夕阳落下前最后的余晖,“可能越能接受变化的人,越希望有个地方是不变的。”
一切都在变动,一切又都不长久。能拥有些什么,又能抓住些什么。
此刻应是他最为清闲的时光,却是难得的看到他的一丝茫然,Leon没有问他为什么,“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你不会在这个行业呆很久。”
“我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方恺笑了,“其实不会,这再差也是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而且不算无聊。”
Leon嘴角微抽,薪酬是保密的,又是可推测的,他赚得可比自己多多了。被他形容成只像月薪三千的模样,挺欠扁的。
“你这是要回去继承家业,说话口气都这么大吗?”
手中的烟即将燃尽,方恺捻灭在烟灰缸中,“你想多了。是我失业了还能回来接着干,人总得养活自己的。”
Leon没了调笑,认真地说,“不论从哪个纬度,我都不觉得你回去是个好的决定。”
方恺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他,“什么是好的决定?”
“你现在薪水太高了,他们不一定能给到你这么多钱。不过那是你家产业,又是另一回事。还有,被人当枪使不是不行,那得钱和资源给够。一句话,得把这笔帐算明白了。”
“你说得很对。”
“但你依旧决定回去。”Leon欲言又止,他人家事,外人说话得有分寸,“不过这是件有挑战的事,这段经历会给你不同的视角,是个挺好的机会。”
“我们之间不必说场面话,”方恺想了想,还是回答了他,“这个决定,我没法全然以利益衡量。我知道这件事的结局会是什么,我能接受,就行了。”
Leon这才意识到,他刚才并没有在开玩笑,他早已想清楚。他的没法全然在乎利益,是Leon对他那个判断的原因之一。
他们认识许久,一同经历过刚入行的不眠不休,曾深夜一同抽烟提神时,Leon还笑他回家当富二代不好吗,非得来卖命赚钱。他笑笑,说是啊,脑子不好。
很快就脱离了最低等级,痛苦就不止来自于身体。将个人的情绪剥离,将自我异化成机器,一切只为利益与目的服务。不去感受憎恨、心软、屈辱与无能为力,不要有最初的自我,就不会那么痛苦。
他们能有今天,必然擅长将自我异化。但Leon觉得,方恺没办法做到彻底。
他口中的结局,再细想便有些无言,人性幽深,哪里能细究。相聚是难得,Leon笑着打趣他,“希望你接下来能别那么忙,别这个年纪就真不行了。”
方恺哑然失笑,他怎么又给绕回来了,“真不行了那也没办法。”
“不会是真的吧?”见他无语的神情,Leon只得换了话题,却依旧没放过他,“你有过settle down的想法吗?”
“我始终想象不出来,那是怎样的场景和生活状态。”
“就是普通的日子,屋子里会多一个人,会有磨合,会有新的可能性,做出之前从未考虑过的选择。”
天光散尽,远方的景一点点隐于夜幕中,方恺沉默了一会,“那我还是想象不出来。”
“我觉得有时候......”Leon斟酌了下,“对于一些无解的困惑,根源是太在乎自己了。”
“问题总有办法可以解决,困惑,找不到解法也没什么关系。”
“你为什么抗拒找解法?”
“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置于风险之中?”
Leon笑了,他这回答便是论证,“好吧,的确没什么必要。”
喝到尽兴,聊了许久的天,告辞后方恺步行回酒店。
Leon是至交,但见面并不多。他这次给自己放一周的假,也好像是许久以来第一个不用处理工作的假期。
没有旅行安排,甚至在假期开始前,他就已经安排好了networking。有私下谈得来的客户,有前老板,有他欣赏的同行,也有为下一份工作而铺垫的人脉。
夜已深,天终于凉了下来,走在街头是难得的惬意。
手机忽然震动,看了眼来电显示后,方恺便接通,“喂,哥。这么晚,你还没休息吗?”
“没有。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安排人去接你。”
“现在还没定,是有什么事吗?我可以明天到。”
“没事,就问你一下而已,你定好了告诉我一声。”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又继续说,“我是你哥,别跟我这么客气。”
“好,没有客气。”
“行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方恺挂断电话时,这座城市的地标性建筑已引入眼帘。他忽然想起第一次来新加坡,是很小的时候,父亲出差,带了他一同来。
他对那次旅程的最深印象是父亲开完会,回到酒店后对下属大发脾气,但那一个晚上,父亲都没有睡。忘了是什么时节,天气是潮湿而闷热的,夜里他睡得不安稳,醒了好几回,睁开眼时就看见伏案于书桌前研究资料的父亲。
他上一次回京州,还是清明,回去给父亲扫墓。那时他哥就提了这件事,但他手中的项目太过重要,他并未考虑。两个月后,项目终于close,他哥又打了电话给他。
那一通电话后,方恺才开始认真考虑。他有很多理由拒绝,却没有办法拒绝。
刚才他并非客气,只是职业素养。这是工作,若老板需要他在场,他明天就能到。这通电话,应当不是催促,他不必更改行程。
进电梯时,他考虑要不要去bar喝一杯时,手就已经按下房间的所在楼层。在悠闲的假期内,他却是失眠。他不介意借用酒精来放松,但还是有理智,控制住了自己。
回房间后冲了澡,出来不经意间看到窗外夜景时,方恺一时没动弹,站在原地。
年少时他就已习惯这种优越的生活,出行时尽量让自己舒服,奢华酒店总是不错的选项。
后来,工作出差,同事微妙地感慨终于能住上这样的酒店时,他内心同样感慨,应和了句,是的。
是的,那一刻他才切身体会到,这样的生活,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发呆过后,他将擦拭头发的毛巾扔在一旁,从mini bar中拿了瓶苏打水,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邮箱已收到最新的集团资料,
又是一个无眠夜。
第3章
周六是婆婆的生日,不是重要的岁数,没有大操办,就一家人一起吃顿饭,餐厅已提前定好。
季舒赶在晚高峰前去商场,门店前已排了长队,她早已与Sales定好东西。迅速拿了就驱车前往餐厅,但路上还是堵了,她到包厢时,人已经到齐了。
就公婆和小姨一家,儿子周末学校组织去研学了。小姨殷慧是婆婆殷琴华的亲妹妹,姐妹俩关系很好。两人在同辈人中都算是爱美的,殷慧打扮时髦,掐腰身的连衣裙下踩着一双Dior的低跟鞋。而殷琴华更为庄重,难得穿了件红色的羊绒开衫,手腕上的翡翠引人注目,成色挺不错的。
进门时众人目光自是落在自己身上,季舒没有一丝尴尬,包都没放下,就笑着迎上去,将纸袋中的首饰盒拿出,递给了婆婆,“妈,觉得这条项链特别适合您,希望你喜欢。”
被递到手中,殷琴华只得打开,是一条金项链,设计繁复,“谢谢。”
殷慧瞧了过来,“这牌子最近挺火的,小舒这是有心了啊。”
“应该的。”
季舒向何宏喊了声爸,再向桌上其余人打了招呼后,就坐在了何烨身旁。赶得匆忙,嗓子有些干,她倒了杯热茶,小口啜着。
若是陌生的饭局,她会是一个观察者,将各色人物之间的关系和地位揣摩一遍。练习多了,便能迅速分析出利害关系。
然而这个场合里的人她都太熟悉了,略有些无聊,沉默地听着他们唠家常。殷慧不是个省油的灯,没多久就聊到了儿媳。
当然,人也没背地里说人坏话,儿媳就在饭桌上。殷慧说着小夫妻俩正考虑去做试管,这显然是在明着催促儿媳。
季舒曾听一个朋友说过做试管的经历,从打针到取卵,她最后只用两个字总结了那时的心情:想死。
听到这,季舒向小夫妻俩看去,都没回答。特别是李梦洁,有些无所适从,却不敢反驳。这个单纯的小姑娘,又怎么会是她婆婆的对手。
她这一心软,就开口干涉了别人家事,“他们还年轻,不急嘛,该多玩一玩。”
殷慧看向这个侄媳妇,她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此时却是直接驳了自己的面子。想当初,她在聚会上都是小心谨慎的模样,“小舒,你说这话倒是让我惊讶了。我一直觉得你是我们家梦洁的榜样,你当初结婚了就生孩子。生下来孩子有人给你带着,什么心都不用你操,更不耽误你去工作。你现在职场上表现优秀,事业家庭双丰收,可不让人羡慕。”
季舒笑了笑,“时代不同了,年轻人的想法跟我们不一样了。”
“什么年轻人,你哪里不是?你今年好像才......三十五吧,梦洁今年二十八,也没差多少啊。”殷慧叹了口气,“我就想趁着我还有力气,能给他们带带孩子。你看我姐这操劳的,这几年太辛苦了。”
“是的,妈辛苦了。但妈保养得真好,都没什么变化。”季舒站起身,端着酒杯,“妈,我敬您,谢谢您,一直在为我们这个小家庭付出。生日快乐!”
随着祝福的话音落下,众人站起,一同举杯向殷琴华祝贺。杯中酒饮尽,季舒坐下身时,发现他的手机屏幕上,是植物大战僵尸的界面。他同她一样,觉得聚会无聊。
谁能想到,就这一句话,殷慧还没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