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郁雪非找到的兼职是一间售卖brunch的咖啡厅, 她长得亮眼,被安排在柜台收银及贩售甜品。
因为附近写字楼比较多,早上是高峰期, 她在经理的带领下熟悉工作, 稍微有些应接不暇。早班结束后, 郁雪非感觉自己快被榨干, 以前练一天的琴也不觉得累,在柜台后站了四个小时却几乎要趴下。她来到休息间, 一边捶腰一边更衣,看到了林秋实发来的消息。
他一般不主动找她, 除非是谢清渠那边有什么指示。想到前几日的噩梦, 加上一上午的忙碌,郁雪非隐隐感觉胃部痉挛,仿佛有无数的蚂蚁在啃噬。
她咬了口自带的三明治, 缓过来后,跟林秋实约好见面时间地点。
“嗨Shirley!这边。”
他找了家僻静的小酒吧,这边通常白人来得多,减少被中国人认出的可能性,也防止不经意间泄露行踪。
而且酒吧灯光昏暗、声色嘈嘈,很难看清模样,就算坐在旁边也不一定能听清他们的对话, 极大地提高了隐蔽性。
在林秋实面前, 郁雪非总算能说回中文,“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可能被盯上了。”他长话短说,“夫人的意见是,伪造一份结婚喜帖,然后故意寄给你的弟弟。商先生如果要找你, 应该会监视他的信件往来,这样也不算刻意,他会相信的。”
郁雪非呼吸一滞,抿了抿唇,半晌才说,“他还在找我吗?”
“没错。”林秋实神色几分无奈,“我们都没想到会这么久——现在是秦先生在调查,他长居北美,手段颇多,如果不能让他们死心,早晚纸包不住火。”
她眉心跳了下,周身仿佛被无边的恐惧包裹着,从指尖凉到心底,“我知道了。那结婚喜帖对象怎么写?不能再牵扯其他人了。”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你搞定,伪造一个新郎身份,不至于太假,又不让他追溯到。”
郁雪非点点头,“麻烦你,一直以来都这么费心。”
“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应该的。”林秋实笑了下,“虽然我不清楚中间是什么原因,但是交代我做的事情,我一定会办好。”
过了两天,林秋实拟好假请柬让她过目,郁雪非心乱如麻,几乎没细看,只依照他的话落了款。
放下笔的那一刻,郁雪非心绪复杂,既希望就此了结一切,又隐隐觉得,也许会掀起新的风暴。
当时她骗他有男友,还不是没能如愿?商斯有的执念太深太可怕,郁雪非不知如何才能令他放弃自己。
只能赌一把,无论死活,都来个痛快。
*
犹记那日黑云压城,整座皇都笼在无边的阴翳里,风卷起地上的银杏叶,呼啸着吹向大地。
“中央气象台今日发布暴雨蓝色预警,未来十二个小时内,北京降水将达到50毫米以上,且可能持续较长时间。请各位市民做好防范应对准备,紧闭门窗,减少外出……”
商斯有才到家,外头便下起倾盆大雨。他立在檐下,看几株翠竹在风雨中摇曳着,石阶上跳珠溅玉。
“真稀奇,都快入冬了,还下这么大雨。”樊姨说着,递了封邮件过来,“您瞧瞧,从国外寄来的东西,今儿急急忙忙送到,好像很重要。”
商斯有道了声谢,将信封接过来。秦稷的确说给他寄了东西,至于是什么,一向口无遮拦的人也支支吾吾不肯讲,让他务必自己亲自看。
他推测肯定是郁雪非的消息,至于好坏无法断定。不过可想而知,连秦稷都不敢说的,又能是什么好事?
最坏最坏,莫过于她出了什么事无法回来,或者跟秦稷的人摊牌,又写了一封分手信,再将他的心刺上一遍。
封缄的信件此刻重若千钧,他几乎拿不稳,最后回到书房,倒了半杯威士忌灌下去,才终于有胆量打开它。
那不是一封信。
纸张略有硬度,上面印着烫金字样,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抽出来的一瞬间,映入眼帘的是“Wedding Invitation”。
该不会……
商斯有的眼皮跳了下,抿了口酒,继续将它取出来。
他该庆幸这是封英文请柬,那些幸福的字眼没能在第一时间刺痛他。
可惜,落款处郁雪非的签名那样惹眼,让人无法忽视。
轻快灵动的笔触洋溢着幸福的气息,可想而知,在写下这个名姓时,她是何等心情。
商斯有手抖得厉害,请柬从他指间滑落,轻飘飘坠地,像是一只断翅的蝴蝶,静静地匍匐在地。
秦稷的电话跟了过来,“东西拿到了吧?这是她寄给江烈的,男的资料我去查了,初步看没什么问题。我说这事儿有点蹊跷啊,才找到一个Shirley Kim,郁雪非这头就冒出来了,你说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见商斯有不吭声,他还追问,“你觉得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其实商斯有心里也没数。
按理说,郁雪非曾在这种事情上撒过谎,之前拿江烈当挡箭牌,故技重施的可能性极大。
她能骗他一次,自然能骗第二次。
可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她大费周章地离开他、欺骗他、害怕被他找到,到底是为什么?就这么憎恶他?
这一刻,商斯有倒希望是她被谁迷惑心有所属,总好过单纯地讨厌自己。
那样他可以恨那个多事的男人,将所有的怨怼宣泄在对方身上,而不是郁雪非。
他做不到伤害她,却又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不然怎么对得起每个无眠的夜晚和靠酒精沉沦的神经?
“继续查,把对方身份调查清楚,上次找到的线索也不能断。”良久,他吐出一句话,声线是极力克制的平静,“我处理完国内的事情,就过来找你。”
“行,那到时候再联系。”
秦稷挂了电话,心想自己白担心了。人家这承受力强得可怕,压根没什么事儿。
谁曾想,在信号切断的一瞬间,商斯有手中的酒杯狠狠掼落在地,碎片飞溅,划过那扇鸟羽绣屏,娇弱的丝线尽数断裂,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他怎么可能没事。
现在他只想找到请柬上这个男人,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郁雪非她怎么敢?
离开短短几个月,就这么跟人谈婚论嫁,那他们之间的一切算什么?他为她争取、让步、妥协,都算什么?
真觉得他能那么大度说放手就放手,还是不相信他肯为她跟家里翻脸?
总要给个理由。
原先他找她,只想问她好不好,有没有回心转意的可能。
现在他更迫切的要见她,除了探询一个真相,更要紧的是把她带回来。
就在看到这张请柬的一瞬间,商斯有确信,他跟郁雪非没有什么善始善终的可能,就让什么道德都他妈的见鬼去,他绑也要把郁雪非绑回身边。
他可以接受郁雪非不爱他。
但不能接受她爱别人。
屏风破开的裂隙,像是一道长而深的伤口,从里面翻出血肉,腥甜的气味在雨水的冲刷后更甚。商斯有抚摸着它,鸟羽细软的触觉像是一根根小刺扎进皮肤里,让他想起郁雪非第一次站在这里时,心间密密匝匝的悸动。
那时候她像一只小雀,面对他又敬又怕,战战兢兢地献吻,唇齿生涩,却甜得像饱满的浆果。
她看起来总是良善可欺,谁成想啄起人来那么疼。
商斯有点了支烟,静静地凝视着损坏的绣屏,从前种种俱在眼前浮现。时间没能抹去那些记忆,反而让它愈发清晰。
那时的爱是真的,现在的恨也是真的。
然而那么恨,也不过恨她的辜负。
他深深吸了口烟,吐出一缕青白,然后将它扔进双层绣屏的缝隙中,看火光将整片图样吞没。
……
后来总会有人提起那场雨,并非因它来得迅疾凶猛,更因那场大雨里,西城的一间四合院竟失了火,不可谓不稀奇。
消防车的警笛声响彻了被封锁的胡同口,警戒线并不能阻拦围观群众的热情,很快鸦儿胡同冒起黑烟的视频传遍了网络,然而失火原因却众说纷纭,无法统一。
但大家达成了一个共识:这么一座老宅付之一炬,必然损失惨重。庆幸的是,火势并没有蔓延开来,烧毁的只有一间厢房。
甚至有记者闻风而来,却始终没能见到房屋主人。不久后,关乎此事的报道与视频被大规模删除,起火原因与房子归属变成了一个讳莫如深的秘密。
商斯有闭门谢客,谁也没见,谁的电话也不接。
孟祁与樊姨交涉了两轮,还是没得到入内的应允,垂头丧气地回来,“走吧,川哥不知道怎么了,怎么说都不让我们进去,但他保证不做傻事。”
秦穗看着阴沉沉的天,心里大概有了预期。她问过哥哥,这一切的导火索与郁雪非有关,能令一向沉着的川哥做出此等举动,可见事态严重。
她心底藏了许久的秘密,终于到了见天光的时刻。
“诶,你干嘛去啊?”孟祁本打算领着老婆回去,却见秦穗不理会他,径直朝宅门走去,扬声大喊,“樊姨说了,他谁都不见!”
“不,他会见我,”秦穗说,“我有他需要的消息。”
说着,她将手机递给樊姨,屏幕里是一张车辆背影的照片,“劳您告诉川哥,我在温哥华见过郁雪非最后一面,他肯定会让我进去的。”
第67章
秦穗入内时, 雨几乎快停了。
商斯有立在檐庑下,曾经百鸟啼春的后院,如今却寂寥无比, 只剩空荡荡的鸟笼徒然悬挂着, 零星有几只鸟雀也被他驱逐——
“不是想走么?走啊!”
她不由止住脚步, 像是第一次见面一样, 重新认识他。
记忆中的商斯有,是可靠的兄长, 是同辈的榜样,更是从不失态的翩翩君子。
尽管这半年来人人都说他变了, 秦穗也不曾感受到如此陌生的一面。他与郁雪非这章风月诗篇, 纵是局外人也不忍卒读。
“川哥。”须臾,她启口唤他,带着一点旁观者清的悲悯, “那么多鸟儿,你都放走了,它们冬天怎么过?”
商斯有没有回头,只把一只往他怀里钻的金丝雀抛向天空。娇生惯养的小雀已经忘了如何振翅,如同曾经郁雪非放飞它时那样,盘旋着又落回他肩头。
他垂眼看了看,轻笑道, “你看, 你和鸟儿都知道的道理,怎么偏偏她不知道?”
“那是因为她不是你养的金丝雀。”秦穗说,“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是人就有思想,不是你给口饭、给个住处就能留住的。”
“可我给她的不止这些。”
“那你问过她, 她想要的是这些吗?”
商斯有回身,眉心稍拢着看她,“你不是说知道她的消息么?还是就为了来找我理论?”
“不,我是想让你想明白,她为什么会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