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雪非睁着眼在床上躺了很久才迷迷糊糊睡去,不完全是因为头疼,更是因为白天发生的一切。
一闭眼,她就想起商斯有那阴郁偏执的眼神,与平时文质彬彬的形象大相径庭,几乎要让人怀疑是不是另一个人格。
那时候她怕极了,甚至感觉眼眶里兜满了泪,但就像弦绷到最紧、将断未断的时候,商斯有又放过了她。
席间他没提这桩,郁雪非也识趣地不多嘴,但吃饭时她的心还是七上八下,什么味道都记不得,只记得无可复加的忐忑。
送她回来的路上,商斯有淡淡地说了句改天会来看她的演出,而郁雪非问什么时候时,他又说不确定。
她意识到这是一种提醒。
提醒她记得商斯有送的那把琴。
晨光熹微时,她爬起身,从琴架上换了小叶紫檀琵琶,装进去乐团表演的琴包里。
相比起是不是真的要听它的琴音,商斯有更在意的是她有没有用。这是他逐步占有的第一处标记。
迷迷糊糊又睡了个回笼觉,郁雪非醒来时已近中午。她胡乱吃了两口早餐洗漱出门,考虑到那具琴的贵重,特意打了辆车去工作。
这还是关观第一次得以见到它的尊容,简直两眼发光,“摸一下得一百块吧?”
郁雪非笑笑,“借你玩玩?”
她连连摆手,“不了,要是给你磕到可赔不起。”
于小萌一进来就瞧见这个场面,嘴角噙着一丝谑意,刻意大嗓门阴阳怪气,“有些人真是当婊.子还要立牌坊,说什么这不要那不要的,转头就来招摇过市,还不如大方点呢。”
关观唰一下站起来,“说谁呢你?”
“谁急眼说谁。”
郁雪非拽了下她衣角,“算了。”
为这种人不值得。
见状,于小萌还以为是她理亏心虚,乘胜追击,“嗳,不过我想也是,对福薄的人来说,好东西也不知道在手里能待多久,用一天是一天。”
关观也学着她,不指名道姓道,“总比眼红得拈酸带醋的好,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噢。”
“诶哟,这倒是稀奇了。谁知道那玩意儿怎么来的?低声下气的事儿,我可做不了。”
还真有不明就里的人八卦起来,“什么情况啊,说说?”
于小萌慢悠悠缠指甲,“送琴的是个男人,谁也不给,点名给她,你们说,是为什么?”
答案再明显不过。
红尘滚滚,怨女痴男,也就那档子破事。
“我看人家也不年轻啊,这岁数这身家,保不齐是家里有人,在外头丢点钱买消遣呢……”
她说得兴起,没留意郁雪非拿着琴谱的手正在慢慢蜷紧,用力到指节泛白。
“于小萌!”关观气得牙痒,“你再胡说八道一句试试!”
“谁说我胡说了?你问问郁仙儿,她认不认呐——啊!”
话音未落,郁雪非卷起的琴谱代替她的手,狠狠往于小萌脸上甩了一记耳光。
现场登时鸦雀无声。
郁雪非之所以有那么个诨名,就因着她一贯无悲无喜,宠辱不惊。
正因此,于小萌笃定她也就只会偶尔还还嘴,没想到向来隐忍克制的郁雪非,今儿竟然敢直接动手。
她从惊诧中回神,紧接着像一只被点燃的火药桶般炸开,冲着郁雪非大喊大叫,“你凭什么打人啊?我说错了吗?”
郁雪非冷冷地看着她,“你说在外面买消遣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于小萌冷笑,“字面意思,听不出来?还是要我说得再明白一点,给人包养,做小情儿呗——”
“啪”,又是一记响亮的巴掌。
如果说上一个耳光于小萌还有点懵,这下她总算回过神,伸手就去扯郁雪非的头发,“自己做了龌龊事还怕人说吗!怕就别去给人当小三儿啊!”
眼看着两人扭打起来,吃瓜群众再迟钝也知道要上来劝和。大家心知肚明,郁雪非和于小萌积怨已深,早晚会有这一仗,只是没想到,平时一直忍让的郁雪非,今天会这样做。
潘显文赶到时,闹剧业已告一段落,但空气中的硝烟味迟迟未散。
一见老板,于小萌就捂着脸哭起来,“老潘,您得给我做主啊!大家伙儿都看着呢,郁雪非先动的手!”
关观翻了个白眼,“先撩者贱怎么不说?你讲师父的话那么难听,是个人都有火好吗?”
“那她没干就没干,长嘴不说话,直接动手,哪有这种道理?”
从小到大,于小萌都是娇生惯养的,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如今不仅受了,还源于那么一个她瞧不起的、穷乡僻壤出来的人。
这口气当然咽不下去。
潘显文又在中间端水,好声好气哄了于小萌几句,然后板起脸,把郁雪非叫来办公室。
郁雪非没说什么,好学生一样跟着他去。
“怎么一回事哪?”关上门,潘显文那张佯怒的面孔便松了下来,“你平时不都懒得搭理她么,今儿吃炸药了?”
她垂着眼,唇紧抿成一条线,一味地沉默着。
潘显文叹了口气,“我知道于小萌这性子让你受了不少委屈,可到底先动手不对,刚刚那情况你也见了,我没法儿护着你。”
这个道理郁雪非还是懂的,所以进办公室之前,她就没想过能全身而退。
“我认错,该罚奖金还是别的,我都认,但我不会给于小萌道歉。”
长袖善舞的乐团老板也被她噎住,好半天才无奈地唉哟一声,试探道,“那要是互相道歉呢,也不肯?”
郁雪非摇摇头。
哪怕是如此难堪的处境,她神情依旧是淡而冷的,小菩萨似的立在那,仿佛永远与这十丈软红无干。
“小郁,你也知道的,于小萌她家里……”
“这也不是她可以随便欺负人的理由。”
“嗳,我意思是,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没必要为了这较真儿。要是她真闹起来,能不能把你留在乐团都不好说,明白吗?”
他还欲再讲,电话铃声响起来,把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这显然是一通很重要的电话,哪怕对方看不见,潘显文的神态都变得恭敬起来,对着空气点头哈腰。他接了一阵,见郁雪非还站在那,冲她摆了摆手。
郁雪非识趣地退出他的办公室。
回到琴房,于小萌还在讲述自己的委屈,几个喽啰众星捧月地围着她,见郁雪非来,纷纷把目光投在她身上。
郁雪非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从地上捡起刚刚打过于小萌的琴谱,摊开、卡好、缠指甲,无事人一样练琴。
仿佛适才一切都未发生。
小团体面面相觑,开始窃窃私语。
这心性,饶是于小萌这种死对头,看了都不得不佩服。
关观凑过来看她,小心翼翼地问,“没事吧?老潘对你说了什么?”
“就是让我忍忍,别跟她再起冲突。”
小姑娘义愤填膺,“怎么能这样啊?明明是她挑起来的。”
郁雪非心头一暖,冲她笑笑,“没事,老潘嘛,一向如此。”
“一向如此又不代表正确。”关观语气难得认真,“我觉得你今天就做得对,成日郁仙儿郁仙儿地叫你,你又不是真升仙了,有点脾气多正常。反而是之前,对什么都无所谓似的,才让人看轻你。”
听到这,郁雪非的笑意莫名变得苦涩起来。要怎么告诉这个年轻女孩子,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没有道理的呢?
比如她和于小萌,怎么斗都只能是她让步。
要么为了工作忍气吞声。
要么为了面子影响生计。
她好像很早就习惯,抛开情绪影响,去做一个相对来说更有利的选择。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今天完全犯不着跟于小萌闹,左不过是遇到商斯有的事情让她精神压力倍增,于小萌说话又格外刺耳,总令她想到数年前,那个让她命运开始交错的雨天。
原本,她也该像于小萌一样,在温室中呵护长大,隔着一扇厚玻璃,连雷声都听不见。
又哪里会这样。
任凭风吹雨打,败落成一地狼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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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晚上回家时,江烈在小区外的便利店撞见郁雪非。
她手里的塑料袋里装着两听啤酒,发现江烈在看自己的一瞬,慌忙背过手去,躲在身后。
江烈好笑道,“又不是未成年,喝个酒还要躲着?”
说着上前去,长臂绕过她瘦削的身子,从里面取出一罐,付了钱,自顾自拿着坐到便利店门外的长椅上,“我陪你喝。”
这两天郁雪非心情不好,他是看得出来的。
她一向喜欢积压情绪,长此以往,自然是有害无益。酒精也算某种发泄方式,只要郁雪非需要,他不介意陪她一醉方休。
郁雪非怔了片刻,扭头又进店,再出来时,手里又多了两听酒、一杯关东煮。
易拉罐开启的声音此起彼落,他们默契地碰了下杯。
江烈目光落在前方,晚上八九点,在北方的老小区没什么夜生活,街道上的人和车都不算多,显得几分寥落。
“今天怎么这个点回来?”
“晚上的学术会我请了假,然后去了趟你们乐团。”
郁雪非抿抿唇,易拉罐握在手中,罐身还腻着水汽,稀释在她指掌间,有些冷,也有些黏。
她不做声,也没妨碍江烈继续,“你老板说,本来今晚是你演出,但是你请假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