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林城是不怎么下雪的, 冬天最常见的是冻雨。
有时候寒潮袭来,整个世界都蒙上一层冰晶,像被扔进了急冻里, 树叶上凝起薄玻璃般的冰片, 也不曾堆积起白皑皑的雪来。
今晚的雨就很冷, 与凉丝丝的秋雨不同, 是能穿过层层衣物,直入骨髓的冷。空气中的雨点尚是液态, 落到脚边就冻成了冰凝,为此郁雪非生怕这个一米八五的醉汉失足滑一跤, 搀着他, 不断提醒小心。
商斯有乐了,“稳着呢,酒量没这么差。”
“别笑了, 看清脚下。这跟积雪地里走路不一样,稍有不慎就滑出好长一段,可不是单纯的摔跤。”
林城本就是山地地形,全是上坡下坎,一跤摔下去,眨眼就到坡底了,怪刺激的。
她以前就摔过, 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他别得意忘形。到时候别说谁送谁回家了, 那是进医院的事——地上又凉又硬,真摔了尾椎骨,没卧床个把月好不了。
商斯有很听劝,在她的带领下走得小心,却又暗地里使坏, 时不时假装滑一下,吓得她不得不抓紧他。
郁雪非受不了他幼稚,停下来站在路边观望,想打车。其实酒店到家也就步行几百米的距离,压根犯不着这样,但她真怕商斯有摔了赖上自己,这过错可就大了。
他知道拗不过她认真,只好妥协,“好了,我不闹了,咱们好好走。”
“真的?”
“真的。”
这才继续踏上回家的路。
郁雪非偏靥打量他,“你跟我爸喝了多少?”
“没多少,几两。”
她伸手在他眼前比了个数字,“这是几?”
下一秒,手指便被他捉住,包容着蜷进掌心,“还不至于这一点酒就醉。”
“那你怎么变得这么幼稚?”
“因为今天我感觉很放松。”商斯有说,“参加长辈的婚宴,是非常新奇的体验。”
不仅如此,小城中淳朴不假修饰的人情,还有郁友明与他聊的过往,都让他在突然之间才觉得,离郁雪非更近了一点。
“是挺新鲜的,甚至就算是我,半个月前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参加他再婚的酒席。”
或许是今晚太冷,心也变得孤苦无依,她竟然很需要商斯有这样一个人,足够让她倾诉,“其实之前我没法接受爸爸再婚的,虽然何阿姨很好,虽然他一个人确实很孤单,但我好自私,害怕他拥有了一个新家庭后,会彻底忘掉妈妈。”
她知道这样不对,在父母失败的婚姻里,朱琼是过错方,毫无疑问要受到唾弃,甚至郁友明重新开启一段婚姻还称得上改邪归正,但她一时间就是没法转过弯,偏执抱拥过去,害怕遗忘也是一种罪过。
“后来为什么又改了主意?”
“大概是看到爸爸跟何阿姨在一起真的很快乐,与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不同,是那种阅尽千帆、细水长流的温馨和美好,才意识到我之前的想法太过狭隘。”
囿于十七岁的雨季,不肯面对青春留下的生长痛,生怕翻过那一页,留给她的再也不是曾经的温暖与美好,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她在说,商斯有就洗耳恭听,做好一个情绪的出口,并不过问那年发生的事件真相。就像郁友明说的,她不肯说有自己的道理,愿意讲了,终究会有一天向他打开心扉。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快。
“我之前只跟你说我妈妈犯了个大错,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她出轨了。”她说话时语气很平静,眼睛亮亮的,可比天上的寒星,“他们很默契地瞒着我,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直到两人都出了事,老师找到还在琴房练习的我,通知我赶快去医院。”
“那天也像这样下着雨,一堆人乌泱泱地挤在抢救室外面,要我给个说法。那时候我真的大脑一片空白,任由他们谩骂、责备,什么都说不出口。”
“后来警察告诉我事情的真相。从他们的短信和邻居的证词推测,是我妈妈出轨了江烈的爸爸,被我爸爸发现了,他一时接受不了,扬言要杀了他们,在我集训期间两人大吵一架,我妈妈投奔江烈的爸爸想要躲一阵子,我爸知道了以后就开车去追,因此发生了车祸,两死一重伤。”
说到这里,朔风呼啸着打了个卷,将她发丝吹到脸上,又被郁雪非拨开,仿佛揭掉一层假面,露出本真的那个她,“你别看现在我爸爸看似没事人一样,其实他腿断了,是安的假肢,一手经营的酒厂也没了。我们家当年是林城第一批住上别墅的人,但是出事后该卖的卖该抛的抛,就剩下现在这套老房子。人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能从灾害中幸存的人,多半都披着满身的伤疤,他是失去了腿,我呢,一到雨天就偏头疼,还对那些骂声过度敏感,因为我不能接受妈妈当了第三者,也不能接受我成为第三者的女儿。”
所以她的冷静与通透也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创后的应激反应。
从十几年的公主梦中惊醒,在还未长成的年纪担起重任,历经过这样的打磨,她才从璞玉变成一尊睥睨众生的神像,作为旁观者看遍这滚滚红尘。
即便如此,她依旧富有慈心,在克制之余最大程度地保护着心底的温柔,就像孤高的月亮,无法触及,却不吝啬皎皎的辉光。
他越过伞沿朝外看,雨已经变小了,就算不打伞也不会淋湿。只是空气还冷着,寒意侵入体内,刻骨铭心。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郁雪非家楼下。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一眼,“就送到这里吧,今天占用你这么多时间,回去早点休息。”
商斯有却岿然不动,抬腕瞥了眼时间,呵出口白雾,“快零点了,不等等看个烟花?”
哦对,今天可是跨年。
郁雪非对这些虚无的仪式没有太多感触,考量到他这趟来出人出力地忙碌,加之这几日来早已消了气,便没有拒绝。
零点将至,天空升起一簇簇烟火,迅速绽开,像是夜幕中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裂痕。震耳欲聋的烟花声中,他们始终不发一言,就这么沉默着看过零点天空中最盛大的一幕焰火,过了数分钟,那些葳蕤转瞬即逝,在零星几发绽尽后,又迅速归位宁静。
似繁华落尽。
似絮果兰因。
“雨停了。”他伸手去接,却没有雨滴,收回手时,顺势撤了伞,“这下,我是真的可以回去了。”
郁雪非定定地看了他下,一颗心动摇得厉害,“都到家楼下了,你原不必陪我等这场雨。”
“你只说不必,又怎么知道我愿不愿意?”他笑得温和,“非非,烟花很好看,我没意识到雨还没停。”
那些事,他不介意。
如果真要掰开揉碎了说,他的来历或许比郁雪非更跌宕不堪。可是生命不能只沉湎于过去,如果因为想要避雨而错过一场漂亮的焰火,焉知不是遗憾。
郁雪非唇瓣翕动,看着眼前的男人,还有他身后无尽的长夜,忽然有些泪涌。
正如她知道母亲所作所为应该遭受憎恨,却又忘不掉那些被她教引、疼爱的瞬间。
对商斯有的情感也相类,她恨他的控制,却又无法不被他的心打动。
只是他们都不懂真正的爱,那些自以为是的感情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心动藏匿在许多不起眼的时刻。
譬如眼下。
声控式楼道灯早已熄灭,万籁俱寂中,最亮的是他那双眼。郁雪非第一次不再觉得它深邃晦暗,望不见尽头的反面是,它也足够包容。
或许在决定向他吐露过去的时刻,她就已经决定,要将命运的一部分留白赠予他,任他提笔落墨,此后无论悲喜离合,都由他注脚。她不后悔。
想清这些后,郁雪非莞尔笑笑,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还没确定。”他诚恳道,“我一直在等你跟我一起走。”
“如果我没打算跟你走呢?”
“那我就一直等。”
郁雪非又似喟叹,“商斯有,为什么就非得是我呢?”
不同以往的是,她并非拷问缘由,正相反,带着一点无奈的嗔怪——你明知我并非善类,却仍要孤注一掷,那我们就下完这局棋。
商斯有没有回答她,只是上前半步,低了点头,轻轻吻住她的唇。落点很轻,如羽似风,却让她的心为之颤栗须臾,酥麻感久久不散。
缱绻的吻后,他用一个问赓续前话,“你还记得栖霞山庄么?”
郁雪非眨眨眼,思虑几度,总算从脑海里拾回一段记忆,“许久以前,我去那边表演过一次。”
“对,那是我第一次见你的地方。还记得吗?你问我,菊篱怎么走。”
原来是那时。
她在恢弘的庄园里迷了路,好不容易遇见一人,便急匆匆地问了嘴,却没注意看他的模样。
难怪,见他第一面觉得熟悉,却又怎么都想不起在哪见过。
“那你从那时候就……”
“没错,我的确是第一眼就记住了你,之后辗转打听,才知道你在这个乐团演出。大概有小半年,你的每场演出我都看,但我都在观众席上,也不曾为你送花,所以你没认出我——不过那大概是你太忙了,别人忙着收花合影的时候,你总是神色匆匆地离开,连一丝空暇时间也不肯留。”
他说着,自嘲地笑笑,“我给你买过许多花,却都没能在演出后送出去,直到我寻到那把琵琶。”
小叶紫檀琵琶,原是一个收藏家的珍藏,他费了不少功夫才拿到手,第一时间便送到乐团去。
故事的最初,他也想以浪漫手笔开场,只是后面每一步走向都超出了他的预料,直至完全失控。
他不敢说自己一开始就怀揣着多纯粹的心思,但至少不想坏到这般田地。后来才明白,他们之间每一步都是因果,如翻涌着向前的雪浪,白茫茫一片,早已不辨最初的模样。
郁雪非轻声问,“那为什么你没想过及时止损,而是将错就错?”
“因为比起与你成为怨偶,失去更难接受。”
第47章
命运好幽默, 让爱的人都沉默。
一整个宇宙,换一颗红豆。
如果她不是那么倔,如果商斯有不是那么执拗, 如果……
但凡错一分一厘, 他们都不至于困斗于斯。
只是世间最遗憾的词句, 就是没有如果。
她下颌微扬, 小心翼翼,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真是十分出众的一张脸孔, 曾经令人感到害怕,现在却又赠她满腹遗憾。
此刻, 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郁雪非实在谈不上有多恨,但如果以爱一字概之,又太轻飘飘。
他也曾付出过温柔的爱意, 却在交错的命运中,酿成求而不得的苦酒。
她是全然无辜的吗?
未必。
半晌,她启唇,“现在太晚了,不适合讲这些,我们回北京再说吧。”
她需要一点时间梳理他们的关系和自己的心绪,害怕再做出不理智的决断。
这次商斯有并未执着, 颔首应着, 镜片的反光仍冷冽,却不再令人惶遽,“好,早点睡,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