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他有自己算账的逻辑,“那上回去我那儿,怎么不放心?”
“那是……”郁雪非大脑飞速运转,“是因为当时不知道目的地,所以……”
他噢了一声,“看来是对我不放心。”
“不是的商先生。”她连忙解释,“您误会了,我对您没有意见。”
“怎么还这么怕我。”商斯有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她身上,羽毛一般拂过心间。他扬扬唇,幅度敷衍而懒散,“新琴用得还惯么?”
郁雪非局促地应了声,“挺好的。”
其实从那天带回家以后,小叶紫檀琵琶就被她束之高阁,一次也没弹过。
但郁雪非无心解释,跟商斯有周旋,自然是不要节外生枝。
哪知他穷追不舍,“挺好是怎么个意思?”
“就……”郁雪非只好硬着头皮补充,“音色音质都好,空灵饱满兼具,我很喜欢。”
商斯有说,“那就好,看你表演没用过,还以为不喜欢。”
郁雪非被这句话勾得神经一紧:他怎么知道她表演没用过?来看过她演出了吗?
什么时候?为什么她一点都不知情?
她错愕抬眸,正对上商斯有波澜不惊的眼睛。
平静之余耐心礼貌,仿佛是给她一个机会解释。
郁雪非只觉得舌头像打了结,好半晌才磕磕绊绊地说,“我基本都在家练。”
他的手指迎合着车内纯音乐的节奏,轻轻点在皮质扶手上,“你住的小区楼龄超二十年,容积率高,隔音效果也不好,天天练琴不会被邻居说么?”
推断得合情合理。
事实上,一般郁雪非也只能在乐团练琴,偶尔在家弹一次,楼下的大爷就要敲门抗议了。
一来一回中,郁雪非像个被盘问的罪犯,心虚得不行,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揭过这个话题,“商先生,我们之前见过吗?”
男人回眸看她,“为什么这样问?”
“看您有些熟悉,但又不敢确定。”
她身后是逐渐磅礴的雨幕,水珠接连不断地从玻璃上滚落,像一簇簇丛生的欲望。
郁雪非说话时,秀气的下巴向内收,脖颈长而白,与衣领错开些许,无形的香气不可抑制地外溢着,整个人清瘦又纤细,像绽在枝头的栀子花。
宛如彼时初见。
他逃了一场冗长乏味的社交,站在檐下透气,她的闯入如一阵微凉的夜雨。
那时她也是这样收了点下巴,漆黑的眼向上看,能窥见内里零落的星光,问他知不知道某个房间往哪走。
商斯有的眼风在她面上停了一瞬,“也许吧。”
她对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感到茫然,但又畏于他的权威,没敢再问。
看来是真不记得了。
“那大概是没有。”思忖半晌,郁雪非决定找点话恭维他,“商先生这样的容貌和气度,必然是过目不忘的。”
狭小的空间内荡开他一声轻笑,仿佛对她刻意而笨拙的讨好很受用。
但若是郁雪非敢靠近一分,直视他的眼睛,就会发现此刻冰释的感受是一种错觉。
那双狭长的桃花眼眸底阴冷晦暗,充斥着危险气息。
须臾,她听见商斯有说,“郁小姐一向这么会哄骗人么?”
郁雪非呼吸一窒。
她不太明白,聊天的氛围明明很好,为什么他的情绪却急转直下。
但既然他问了,郁雪非就不能当没听到,刚刚那个笑还僵在脸上,有些滑稽得可爱,“……我还以为您喜欢听漂亮话。”
“我不是说这个。”商斯有神情很淡,“你骗我的不止一桩。”
那是什么?她说谎很容易被看穿吗?可这些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还是说,因为没用他送的琵琶?
仿佛外面的雨下进了心里,郁雪非开始慌张,睫毛乱颤着,“其实那把琴我是舍不得用,平时的演出也犯不着用这么好的……”
商斯有嗯了一声,“还有呢?”
“还有?”难道是江烈的事情?
但商斯有才第三次见她,甚至跟江烈就一面之缘,没道理看出什么蹊跷。
她启唇,“我不知道……”
“考虑好再说。”
郁雪非的思想疯狂博弈,不确定他是因为被欺骗不满,还是对骗他有男朋友这件事不满,这让她犹豫不已,不知是不是该认错。
忖度间,汽车缓缓停住,她朝外一睇,发现并不是熟悉的窗景。
不安感迅速弥漫开来,占据了她的大脑。郁雪非下意识攥住车门,“这里是?”
“我说过先去吃饭,忘了?”
“可是明明——”
明明她讲了不方便,商斯有也了然地应了。
“先别急着拒绝。”他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擦拭,眉骨下扫了一层淡淡阴影,显得那双眼更为冷峻,“不想说的话,会有别的东西替你开口。打开你面前桌板上最底层的文件,看完再告诉我决定。”
第6章
郁雪非颤抖着抽出那份资料,甫一翻开,江烈的照片便跳进视线。
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开始逐字逐句地看上面的文字。
简直是把江烈查了个底朝天。
哪年入学,高考成绩如何,跟着哪位教授做课题,绩点多少,学院排名第几……连江烈哪年被郁友明收养,生父生母姓名都清清楚楚。
最致命的是,这一份份报告推导出唯一的结论,就是郁雪非与江烈绝非情侣关系。
他知道她在撒谎。
商斯有与司机都下了车,只留郁雪非一人在逼仄的车厢内,毛骨悚然地翻看这份文件。不知看到第几页,她猛地把文件夹合上,心跳不可抑制地开始加速。
他到底想做什么?
其实这些信息并不难查,难的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仅凭一面,就能调动所有关系网络,把底细调查得那样透彻。
那么她呢,他又了解多少?
郁雪非仔细回想,实在不明白之前在什么地方让他起了疑心,更不理解为何会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地调查。商斯有喜怒无常,连生气都看不出端倪,她根本没有回溯的头绪。
郁友明教育她,孤身在外要懂得忍耐,有时候退一步能省掉很多麻烦,哪想有朝一日,麻烦会主动找上她。
冷静,一定要冷静下来。
商斯有准备好这份资料,就是来兴师问罪的,那么无论今天是不是鸿门宴,她也不可能逃避。
既然如此,自己就不能乱了阵脚,至少要弄清楚商斯有接近她的目的是什么。
雨声不知疲倦地往脑海里钻,针扎似的疼痛在头皮表层一点点渗开。郁雪非闭上眼想平复心绪,昔年林城的记忆又浮现在眼前。
它们潮水一般涌来,不断冲刷着她脆弱的神经。
她深呼吸几下,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后,把资料放回原处,伸手推开车门。
这是个死局,能不能走活要看商斯有的意思,而她能做的就是抓住这微茫之火。
*
北京的高档场所基本有两个特点,要么位于闹市,极尽现代化;要么用从前府邸宅院改成,古韵绵长。
今天来的地方属于后者。
不过正儿八经的王府多半都被划为保护单位,虽然后人可以居住,却不能用作商业开发。这间院子往前溯是二品武官居所,被孟祁收来改成了餐厅,会员制,一般不对外开放。
菜么说不上多特别,胜在清静,再加上孟祁身份在这,少不了捧场的人。
商斯有来得不多,也不带什么乌七八糟的人,大部分时候是商业宴请,都会提前跟孟祁打电话说一声,今儿突然杀到,让他意外不已。
“我说商川儿,你搞四不两直呢?一声不吭,自个儿跑来吃饭?”他抻长脖子往商斯有身后张望,“真没个人跟着?”
“车里。”商斯有眼皮轻掀,“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还看不清?老花吧。”
孟祁愤然收回目光,“行行行,都跟你似的,配副眼镜装文化人,仔细往后我孟大少的美名远扬在外,你就不能靠这斯文模样骗小姑娘了。”
“什么叫骗?”商斯有反问,“我骗过谁了?”
“是,都是您魅力四射,人家都来巴结。”
即便孟祁不想承认,但商斯有这绅士风度真是女孩克星,从小到大都招人喜欢,他们这圈子里谁拿出去不是万里挑一的,偏偏在商斯有跟前也得逊色。
孟祁衔着烟,拨动手中火机砂轮,“什么时候看见你上赶着去巴结别人,那才真稀奇。”
他低低笑了下,“怎么没有?送人东西还被退回来,见我跟见阎王似的,还要叫人陪着,生怕我给她吃了。”
突然意识到什么,孟祁点火的动作一顿。
“不是,真的假的?”
“真的。”
“谁啊?”
眼下商问鸿可是排得上号的人物,哪家姑娘不长眼,敢甩脸色给他家公子看?
商斯有但笑不语。
从小到大多少年,孟祁最讨厌他这云里雾里的劲儿,说话藏一半,剩下的留给别人去猜。
可今天不同,露出来的这一半,也够令人遐想了。
他吐了口烟,掐指盘算,“你这怎么没声没响地就跟人暗渡陈仓了,让我猜猜是哪家姑娘,要说现在还单着,且敢得罪你的,那可真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