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好打扰的,才躺下呢。”
显然,那头窸窸窣窣的动静说明他在撒谎,因为这一支电话,郁友明大动干戈地起身。
“噢……我就想问问您最近腿怎么样,天冷了还疼不疼。”
“不疼,现在你何阿姨时不时帮着推拿一下,没啥大碍。”
“那就好,我就放心了。”
今晚林城没有雨雪,天空万里无云,星辰闪烁。她仰头看着北斗星的方向,一股料峭的冷风扑面而来,吹得人无比清醒。
现在的家也不再是她记忆中的地方了,虽然郁友明还在,可多了个何阿姨,多了份小心。
“那,爸爸你平时自己多注意身体,年节岁末流感多,出门带好口罩。还有……”
郁友明打断她,“非非,你是不是回来了?我看到有个女孩子,好像你。”
她停下朝外走的脚步。
“是你吗?是的话就回头,爸爸在阳台上。”
他们住在一幢千禧年间筑成的居民楼,楼层不高,但充斥着烟火气。阳台封了窗,老旧的、幽幽的蓝色,却仍挡不住内里昏黄灯光透出的温暖。
郁雪非回头,看见郁友明在对她挥手。
当年看中北五环那套房子,就是因为与家里很相似。
尽管有过不好的记忆,但那就是郁雪非记忆里家的样子。
这些年她尽量当个懂事的小孩,节俭持家,非必要不回来,可如果有得选,她还是愿意当十七岁前被父母宠爱的郁雪非。
她鼻头一酸,声音开始颤抖,“爸爸,我没带钥匙,回不了家了。”
“爸爸现在来接你啊,不哭不哭。”郁友明说着,阳台上那道身影也应声折向室内。
他没有挂电话,郁雪非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他行动的轨迹:匆匆忙忙去门口穿了鞋,又想到天气冷要披件外套,然后叫何阿姨给他递过去,再三确认后开门下楼……
甚至还给她拿了一只热水袋来,一见面,就塞到郁雪非怀里,“傻姑娘,等了多久?”
“没多久。”
“鼻子都冻红了,还说没多久。”郁友明把自己身上的棉衣脱下来,搭在她肩头,“穿这么少,北京不冷吗?走走走,先回家,别感冒了。”
“何阿姨她会不会介意啊?”毕竟突然打扰到他们生活。
郁友明朗声一笑,“你把她想象成什么妖魔鬼怪了?她人很好的,见了就知道。”
她怀着一腔忐忑往上走,老楼道是声控灯,她脚步轻,灯就灭了下去,但楼道里并未一片漆黑,敞开的家门掀开一个角,将温馨的暖光漏出来。
何丽芬披着睡衣,即便带着困意,见她来仍是亲亲热热的,“冻坏了吧?快进屋暖暖。”
说着,她从鞋柜里取出一双崭新的卡通棉拖,递到郁雪非脚边,“来,这是才买的新拖鞋,你爸爸说你喜欢这个花样。”
郁雪非垂眼,粉嘟嘟的美乐蒂冲她微笑。
“谢谢何阿姨,来得突然,真是打扰您了。”
“你回家,怎么算打扰呀?饿不饿,要不要阿姨给你煮点宵夜?”
她刚想拒绝,郁友明却先声夺人,“给她煮点面条吧,清淡点,她口味像我。”
何丽芬笑着应声就进厨房去了。
“你何阿姨无儿无女,最喜欢女儿,看到你开心得很。”郁友明招呼她坐下,“可惜小烈在国外难得回来,不然我俩摆酒时你们都在,那该多好。”
郁雪非抿着父亲倒来的热水,感觉心里某处正在一点点融化,“您既然这样说,那我肯定是要回来的。”
“那能不能赏光给你老爹安排一首曲子?就你小时候比赛拿奖的那个,春什么来着?”
“《春江花月夜》。”
“对!《春江花月夜》!那个好听。”
郁友明绘声绘色描述起她当时比赛的场景,那么小一个孩子抱着琴,神情却很从容,天然有艺术家的气魄。
听着他的话,郁雪非才总算从这个寒冷的冬日苏醒,绽开今夜第一个由衷的笑容。
郁友明深深地看着她,神情由欣慰转为心疼。他知道女儿懂事,尽量不想麻烦他,长大了以后更是把心事都藏起来,什么都自己扛。
但孩子毕竟是孩子,无论多少岁,也依旧是父母心里的小孩。
他似是叹了口气,“非非啊,是不是在外面受委屈了?”
第44章
郁雪非小时候很娇气的, 吃不了半分苦头,遇到不顺的事儿就哭鼻子,认识的人都说她是个小公主, 是父母呵护下长大的柔弱花朵、手心里的明珠。
因为她从小就是美人胚子, 人又乖巧可爱, 走到哪都能受到厚待, 所以除了调皮的男同学恶作剧之外,她哭得最多的原因就是练琴。
弹累了哭, 弹差了也哭。比赛没拿奖哭,拿了奖也哭。
现在她也依旧容易哭, 像是泪腺有了肌肉记忆, 总是下意识兜不住泪。但她不再哭诉自己的不幸,而是默默流完泪后,再思考问题的解决办法——原因无他, 她没有了依仗,只能靠自己。
即便如此,得到父亲的关心,她还是觉得感动。可是有关商斯有的事,又如何同他说起呢?那是一笔剪不断理还乱的风月债,说了只会平添烦恼。
江烈就是前车之鉴,她不愿再把爸爸牵扯进来了。
于是她低了眼, 纤长的睫毛像一把小扇子, 投下扑朔的影,避重就轻地说,“有一点点,但没什么大事。”
郁友明想说,没什么大事她至于只身一人从北京跑回来么?然而看着女儿恬静的模样, 到底没开口。
年龄渐长后,父女之间很难无话不谈,遑论那年的事虽然翻了篇,却不能假装不存在。那是他们共同的伤疤,即便重新长出血肉,也依旧无法抚平它存在的痕迹。
最终还是没多说什么,只是拍拍她的肩,“要是有爸爸能帮上忙的,一定要说。”
郁雪非笑笑,“肯定的呀,当时小烈要做手术,我向你开口也毫无顾忌的。”
“小烈在外面一切都好吧?”
“嗯,他很用功,就是还会熬夜,我叫他别这么拼命。”
郁友明讷讷地点了下头,“那就好,那就好。”
她意下一动,忽然说,“爸爸,如果有一天我也出国去,您会同意吗?”
“去哪呢?”
“不知道。”
“还会回来吗?”
郁雪非怔了怔,不知如何作答。
如果她逃离商斯有,注定要隐姓埋名,这样一来,家乡就成了永远回不去的彼岸,有时候可能还要连累他们。
她想着,又摇了摇头。郁友明笑了,“这是什么意思,不知道?”
“不是,我还是不出国了。”
“能去见识世界是好事,爸爸支持你。”他叹口气,“以前家里出事,实在是太耽误你了,回头想想真是我不该……”
“怎么啦?什么你不该?”
何丽芬端上热腾腾的面条,煮得不多,还为她卧了个蛋,“别拉着孩子说话了,她折腾一圈又饿又累,先吃东西吧。”
“谢谢何阿姨。”
就是碗家常素面,猪油化开的汤底加了点小白菜和葱花,再淋上酱油和一点点辣椒,竟也香得没边。郁雪非原本不觉得饿,吃了两口却越吃越馋,不好意思地麻烦何丽芬再煮了点。
两人一直陪郁雪非吃完东西,然后又收拾屋子让她睡。
这套房子虽老,却是标准的三室一厅。最初的书房后面改成了江烈的房间,而郁雪非那间,还保留着童年时的装潢,这么多年也没动过。
何丽芬和郁友明张罗着铺好床,怕她冷又加了电热毯。床自然比不上商斯有的,又小又窄,床垫还很硬,但郁雪非躺上去那一刻,却是莫名的心安。
就这么一觉睡到次日中午。
中途不是没人扰她清梦,郁雪非开了个静音,就把手机扔到一旁,醒来后才一一回复。
还是没有商斯有的信息。
她说不上自己什么心绪,又期待又害怕。经过这样长时间相处,她知道商斯有动气是小事,一直风平浪静才最恐怖。
管不了这么多了。她对自己说,如果真要走到分崩离析那一步,首要考虑是怎么追回孔静那笔钱,把商斯有的东西还回去。
至于其他,走一步看一步。
眼下要解决的是饱腹问题。
她穿的睡衣是许多年前的,这些年瘦了许多,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袖口偏大,露出一节细白的手腕。郁雪非加了件针织外套出门,发现家里只有何丽芬。
“起床啦?我去给你热热饭菜。”
“那……谢谢何阿姨。”
“不用这么客气。”
郁雪非倒了杯热水,一边喝一边打量家中的陈设。看得出来,何丽芬与郁友明在一起后有心添置了不少,茶几、餐桌、空调、冰箱上都改了一层蕾丝防尘布,带着一点俗气的温馨。
现在郁友明开着一家小卖部,早出晚归,偶尔还需要何丽芬打下手。
他不在,家里的氛围有些尴尬,何丽芬把菜布好就准备离开,“非非,你吃完把碗筷放着就行,我回来收拾。如果不合口味,你看看自己喜欢什么,在外面买点吃。”
明明是长辈,何丽芬却显得格外局促。郁雪非知道她是怕自己不能接纳,但这件事,确实是需要时间的。
“没事的何阿姨,您忙。”她端起碗,冲何丽芬温温笑了下,“这些家务活我以前也常常做的,您叫我别客气,您也别跟我客气。”
何丽芬应了两声欸,然后裹上羽绒服,坐在玄关凳上换鞋,“那,我到店里去了?”
“好的。”郁雪非想到又问,“对了,我还不知道店在哪边,劳您跟我说说。”
“噢,就在小区门口,有个快递驿站。你要愿意的话随时过来。”
郁雪非点点头,“谢谢何阿姨。”
“嗳,没多大事。”
“我是说,谢谢您照顾我爸。”
何丽芬刚把门拧开,听到她的话脚步一顿,微微别了点头,“谈不上照顾,人老了,就想搭个伴,我们也算各取所需。”
“我知道我爸腿脚不好,大部分时候还是您比较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