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他不喜饮酒,讨厌被酒精掌控思维的感受。然而在这段关系里,清醒也意味着痛苦。
他没法相信,眼前这个看上去天真烂漫的女人,始终藏着他无法勘破的秘密。
或许郁雪非爱他是真的,但欺骗也是真的。
但只要她对他有情,他就没法真的死心,哪怕飞蛾扑火,也想争取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商斯有深深地看着她,指尖触过一方衣角,又无声收回去。
“我这身份太难管饭,动辄一群人陪着,不自在。”他拉开车门,护住顶让她坐进去,“饭不是跟谁吃都一样的,明不明白?”
郁雪非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至少,要她一直对着张铭那张脸,饭都能少吃两口。
商斯有带她去了一条附近的老街,古旧的门头下点着昏黄的灯,然而从下车那一刻开始,藕汤的香气便扑鼻而来,周遭食客的本地口音佐证了一个事实:他找的地方绝对地道。
说来也怪,明明感觉已经被小龙虾与啤酒填饱,但莲藕排骨汤上桌的时候,那些东西好像变成一团空气,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偏偏他还问,“现在能吃下了吗?”
郁雪非也不赧,大大方方地分了一碗过去,“早说吃这么滋补的东西,无论如何都吃得下。”
因为郁友明酗过酒,她对酒精一直存有戒心,平时并不敢碰。那天聚餐是形势所迫才喝了一点,今天也只是气氛恰好才喝了点,现在胃已经开始有了反应,急需热汤疗愈。
没想到商斯有出现得恰如其分,他的汤也是。
她抿了两口,感觉周身都暖了起来,舒畅地出了口气,“你好厉害啊,能找到这种小店,一般只有本地人才知道吧。”
商斯有动作顿了片刻,“让夏哲做的攻略。”
“夏秘书还真是全能。”
其实夏哲哪里懂这些,找到这,凭借的是商斯有褪色已久的记忆。
他缄默着睇向门外的街景,和当年想你已经大变样了,但那条巷陌的名字他铭记至今。
老式居民楼里,有一户属于他真正的姥姥姥爷,曾经他抬头,看到窄巷上方电线错综复杂,天光从缝隙中漏下来,只觉得高而远。
而现在,似乎没那么多电线,也没那么高。
*
秋去冬来,气温转瞬急下,从武汉回来后,时间便走得很匆忙。
郁雪非继续工作和学习,闲暇时偶尔跟商斯有和他朋友们打打牌。
本来乔瞒因为郁雪非无法给自己上课的事情有些难过,但想到她考学复习繁忙,遂没有多说什么,这事儿就此翻篇,待她还是跟以往一般亲热。
秦穗借着商斯有家养了一两个月,腿伤基本痊愈后也会加入他们的聚会,只是她跟孟祁之间似乎闹得不太愉快。
乔瞒说她跟孟祁的婚事可能要吹。
“怎么回事儿?”
“说来话长。”乔瞒摇头,“孟祁受了挺大打击,好一阵没出来招摇了。”
少了这么一个活宝,场子也就静了下来,秦穗直说没劲,背地里问她俩还要不要去蹦迪。
乔瞒讳莫如深,“那场合我玩不来。”
“嫂子呢?”
秦穗还是这么称呼她。郁雪非看了眼乔瞒,婉拒道,“小乔不去我也不去了吧。”
“哎,你俩也忒规矩。算啦,还是别带你们误入歧途了,我先撤啦,拜拜!”
她拎着包就走,徒留乔瞒与郁雪非面面相觑。
郁雪非这才敢问,“我听说秦小姐端庄优雅,这几次接触下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啊。”
“她看着乖,背地里可野了,只是孟祁不知情。”乔瞒压低声音,“嘘,可别到处说啊,除了孟祁,其实大多数人不知道。”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我人缘好嘛。”乔瞒笑着,神秘兮兮睨她一眼,“其实我第六感很准,能看出别人的秘密,小郁老师,你信不信?”
郁雪非陡然想起上次在昌平乔瞒说的话。
“小郁老师,我冒昧问一句,你不掺和到我们这个圈子里,是不是早就想好要离开川哥?”
再看女生小鹿般的眼,郁雪非有些汗毛倒立。她似乎真有看穿别人的能力。
“我信。”郁雪非很轻地应了声,“那么商斯有呢,你能不能看出他有什么秘密?”
“虽然这么说有点像在找托词,但川哥真是我最看不透的一个人。他面上温和儒雅,对谁都很照顾,分寸拿捏得刚刚好,但是吧,你走不进他内心。”她定下结论,“外热内冷,这种人最难懂。”
郁雪非点头,是她说的这么个理。
乔瞒的话峰回路转,抿了口茶后,她又为商斯有说好话,“别的不说,我觉得川哥对你是用了心,这点肯定假不了的。你要不要考虑……”
她还是想说和,让郁雪非放下心来,别总想着离开。
郁雪非却望着外面的积雪出神,想起那时问商斯有,按年纪排序,孟祁之后是谁,他岔开了话题。
后来她才知道是他。
聚散终有时,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商斯有会放手,什么时候自己会离开,只是一想到在一起度过的每个厮磨瞬间,都在加速驶向别离,难免有些怅然。
大概是年节的缘故吧,人变得多愁善感,郁雪非能做的也只是尽量充实自己,避免胡思乱想。
她从武汉回来后没有再联系过江烈,那封邮件、那通电话,都像是从记忆中抹除一样,再无痕迹。
只有突如其来的某天,郁雪非才想起他。
那天她在咖啡店复习,偶然遇到了涂幸。此前并不愉快的际遇让她并无太多虚与委蛇的心思,哪知涂幸倒没事人一样,殷殷地坐到她桌前喋喋不休。
她被逼得没办法了,竖起手里的复习书本,将封皮展示出来,“抱歉,我真的需要复习,没法分神陪你聊天了。”
“嗳,雪非姐,别这样嘛。”涂幸把她的书合拢,“你还记得上次我说的孔静阿姨么?她知道我见到你了,很想找你说说话。”
郁雪非神色一僵。
孔静找上她能有什么好事?当年领着江家人大闹一通索取赔偿,之后又因为带着儿子难以改嫁,索性抛家弃子一走了之,左不过是现在过得不如意,才又打起她的主意来。
“松手。”郁雪非从涂幸手中夺过资料,一股脑塞进托特包里,挎到肩上就要离开。只听涂幸“欸”了一声挽留,可还未及出咖啡厅,便见孔静迎面而来。
她苍老了不少,整个人又瘦又小,动作也有些颤巍巍,只是还算收拾得干净利索,却很难与印象中的孔静对上号。
“真的是你啊,非非。”孔静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颤抖着抓住她手臂,“你现在……这么有出息啦?”
“早知道你不肯见她,所以我在跟你打招呼之前就让她赶过来了。”涂幸拉着她们回到座位,“咱们坐下说,别影响人家店里生意。”
郁雪非与孔静,自然是相对无言。
好半天,还是涂幸抿了口咖啡,提醒道,“孔阿姨,您不是说要问问儿子的情况么?”
孔静回神,讪笑着说两句“是”,然后看向郁雪非,“非非,我去学校问过,小烈他……出国了呀?”
郁雪非嗯了一声当回应。
“那挺花钱的吧?是不是他那房子……”
涂幸笑了下,“孔阿姨,您有所不知,眼下雪非姐可发达了,出国的费用都是小事。她啊,住什刹海旁边的四合院呢,可厉害了。”
“真的吗?”孔静眸光一下亮了,“是怎么一回事,你嫁人啦?”
“没嫁人,给人当情人。”在蠢蠢欲动的涂幸开口前,郁雪非先说了她的台词,“满意了吗?”
她难得这么有锋芒,把孔静狠狠噎住,连涂幸脸上也是一阵红白。
见两人就此消停,她拎起包,整理了下围巾,“还有别的问题吗?没有我要走了。”
“别,非非,先别走。”孔静急得上手拉她,“你如今这么出息,可得帮帮阿姨!”
郁雪非还想走,孔静却不顾颜面,扑通一下跪在她面前。
咖啡厅内的顾客纷纷侧目。
见状,孔静得寸进尺,往地上磕了好几个头,“你得帮帮我,不然我要被人砍手砍脚啊……”
明知是道德绑架,郁雪非还是软了心肠,犹豫再三后,蹲下身去扶孔静,“有话好好说,别这样。”
“你答应帮我我再起,不然就一直跪在这里!”
“孔阿姨……”
她不顾郁雪非,又开始以头抢地。郁雪非被逼无奈,松了口,“好,我可以帮你,先起来说话。”
孔静这才哭哭啼啼地站起身。
一哭二闹三上吊,在之前出车祸时郁雪非就见识过她这三板斧,不曾想时隔多年,本领也没有任何长进。
眼泪一旦开了闸,孔静就再也止不住了,坐着哭诉这些年的不易。原来,她改嫁的男人是个赌徒,把家产败光了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孔静以前只是个家庭主妇,如今为了还钱,不得已到处做工,后来在涂幸家当保姆,才算稳定下来。
可是最近要债的人找不见她丈夫,便来吓唬她,要求她还钱,不然就废掉她手脚,她走投无路,这才求到郁雪非跟前。
郁雪非静静地听她倾诉,说不上什么情绪。
她觉得孔静活该,但又确实可怜。
只是要她倾囊相助,显然不可能。
“他欠了多少?”
“一……一百万。”
“抱歉,这个忙我帮不了。”
话还未说完,孔静便亟亟打断了她,“非非,你现在都能住进四合院了,对他们这种人来说,一百万算不上什么钱——”
“我说帮不了就是帮不了,”郁雪非声色凛然,“何况那是别人的钱,我们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帮你?”
“我……”
孔静一时语塞,到底是心虚,找不到理由继续闹下去。
“孔阿姨,这可是救命钱,您不争取争取?”一旁沉默的涂幸开口,“要是就这么算了,可是过这村没这店了哦。”
“涂幸,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把她往歧路上引。就算这一百万我给了,她还得起么?这次是一百万,下回两百万、一千万,他们怎么还?”
郁雪非看着她们,眸色冷淡,“如果害怕真被人废了手脚,当务之急是报警,这一点我可以帮你。”
说着她要拿手机打110,却被孔静拦下来。
“不能报!要是报警,他们说不定会做出更可怕的事情!你要知道,敢做这种事的人,必然会无所不用其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