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请拿好身份证,往前走通过安检。”
郁雪非思绪回束,连忙收回目光,“谢谢。”
她到登机口才给商斯有发了条消息报备,很快收到对方回复:落地了说一声。
郁雪非回知道了。
“郁仙儿,跟你家商总发消息呢?叫了半天也不答应。”戴思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径直坐到她旁边的空位上,打了个哈欠,“起这么早困死我了,老潘贪便宜订早班机票,真把大家害惨了。”
“等会儿在飞机上补补觉,今天落地也还有点时间休息。老潘虽然抠门,到底也没太亏待我们。”
“哎,还是你善良。”
她们聊了几句,郁雪非抬眼环视四下,疑惑道,“关观呢?”
“她提前去了吧,说是先去跟男朋友玩两天。”戴思君塞上一只耳机,摇摇头,“刚吵完,这会子正是甜蜜期,连住都自己单独住,估计不想我们打扰。”
关观的恋爱谈得鸡飞狗跳,好的时候蜜里调油,坏的时候恨不得将对方全家上下问候个遍。
戴思君对此难以苟同,她觉得人生已经很忙碌了,实在没必要在感情上耗费这样的精力,“爱一个人或者恨一个人,都是件疲惫的事儿。关观还那么有劲折腾,我真是佩服。”
郁雪非笑笑,“听起来你清心寡欲得不想恋爱。上次的韩国留学生如何了?”
“倒也不是不想,只是我希望对方省事一点……如果以后必须要结婚,我也能接受把条件摆在明面上,门当户对的相亲。”戴思君条理清楚地说,“至于那个小哥嘛,算是个口语搭子,也没什么以后,我都没跟他确定关系。”
“就这么暧昧着?”
“对呀,就这么暧昧着。郁仙儿,你觉不觉得,感情暧昧的时候反而是最好的,一旦真的确定了在对方心里的分量,没了那种猜测的不确定性,反而失去了乐趣。”
“嗯……挺有意思的。”
郁雪非想,自己大概真是老了,不太能理解现在小孩的爱情观,但又不得不认同,戴思君是个通透的人,早早看破感情的本质,避免在上面摔跟头。
这回演出不仅她们乐团,还有央音的人,没成想都买了早班机,在登机口前的休息区撞上了。
意外的是,学校领队老师是沈瑜,她本科期间最敬重的老师,之前也是沈瑜劝她继续深造的。
如今重逢彼此欣喜不已,郁雪非跟沈瑜提到自己在备考民乐硕士研究生,后者欣慰地点点头,“小郁,其实当时你有困难大可以跟学校反馈,按专业成绩来说,申请个奖学金不是难事。你有灵气又肯努力,这都是很难得的品质,现在好了,能想着重返校园,老师也不觉得遗憾了。”
郁雪非冲她莞尔,话音谦和,“如果真能考上,大概还要多劳您指教,可不要嫌我烦才好。”
“怎么会。”沈瑜笑盈盈的,足以见她话有多真心,“你毕业后换了电话,我几次想联系你都没联系上,后来从毕业手册上看到你邮箱,试着发了邮件过去,不过可能你也没用了,迟迟没等到回音,哪知峰会路转,真把你盼回来了,也算是心有灵犀,是吧?”
郁雪非一怔,“那还真是缘分使然,好巧。”
“是呀,好巧。”
郁雪非确实很多年没用过邮箱。
那几乎是校园时期的回忆,进入社会后,纷繁的信息网络淘汰了这种低效的联络方式,尽管她手机里仍留着邮件app,却一次没有点开过,连通知消息都关掉了。
今天沈瑜一提,她倒有些好奇起来,登机等待起飞时从犄角旮旯里翻出尘封的邮箱,点开时加载图标不断转圈,仿佛真的在重启旧信箱,需要吹掉表面厚厚的一层灰。
大约半分钟,成百上千封标题各异的邮件潮水一样涌入视线,有学校校友会的各色通知,也有各种广告信息,其中有几封确实是沈瑜发来的,时隔数月不等,告知她学校现有的奖学金制度和项目,欢迎她报考。
郁雪非看着看着,眼睛就酸了起来。
再往上翻,最近一封邮件是半个月前的,发件地址是一串乱码英文数字。
她点开,发现只是一条乱七八糟的广告,正准备关闭时,手指不小心滑到底,发现角落处藏着一行极小的字,颜色有些暗,需将手机拿远了才看得清。
换了许多角度后,她终于读出那行文字——一个邮箱地址,中间有清晰可辨的两个大写英文字母:JL。
JL,江烈的首字母缩写。
不难猜想这封古怪的邮件来自何人。
最近他们都没怎么打视频电话,也没别的联系方式,或许是当时郁雪非的话让他产生了不好的联想,才冒险试了试她的校园邮箱。
看到这封邮件,郁雪非心扑通狂跳,不知该如何处理。尽管现在商斯有不像最初那样会时不时看她手机联系人,但郁雪非没法确定,他的好习惯会继续保持下去。
如果真是江烈,必然要跟她讨论逃离的事情,再不济也要问她,和商斯有到底是什么情况。
郁雪非千头万绪,不知该如何应对。
所幸刚好空姐进行起飞前安全检查,到她这一排,柔声提醒,“女士,飞机马上起飞了,请关闭手机,或者调整到飞行模式。”
她如释重负地关掉手机放回包里,提示的乘务员微笑着说了声谢谢合作。
为了赶这趟早班机,她五点多就爬了起来,难为商斯有,大清早送她来,还要赶回去上班。
飞机开始滑行时,郁雪非就戴好眼罩颈枕酝酿睡意,开始胡思乱想了一下邮件的事儿,还是敌不过一路辛苦,未几沉沉睡去。
中途有气流颠簸影响,郁雪非被惊醒。还没来得及摘眼罩,就听见后排隐约传来的议论声——
“那是郁雪非么?你确定?”
“确定,沈老师都跟她聊天了,不会错。”
“她这变化挺大啊,我都没敢认。读书的时候天天忙着打工兼职,瞧着没这么漂亮。”
“钱养人啊,这点道理都不懂。我今天到机场,看到她从一辆宾利上下来,那男人还送她安检来着。知道为什么追不上人家了吧?没身家,瞧不上!”
“滚,多久以前的老黄历了,净拿来埋汰你爹。要知道她就是长得清纯,本质还是拜金,我才不追。”
说话的应该是刚刚起飞前遇到的两个本科同学。他们跟着沈瑜来的,在她和沈瑜聊天时也打了个照面,其中一个男生,似乎上学时追过她。
毕业后大家各分东西,也就断了联系。郁雪非没想到,看似老实的男人,背地里竟如此刻薄。
她没做声,把眼罩揭下来,正对上旁边戴思君的目光。后者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有些手足无措,慌慌张张看回平板屏幕,装没听到。
郁雪非神情很淡,活动了一下睡僵的脖子,问她,“这是新出的那部韩剧?”
偷听别人的坏话被发现本就心虚,如今当事人搭话,戴思君更是不知如何应对,只好点点头。
做完后她才缓过神,此刻应该戴着耳机装没听到才对,点什么头?
“对不起……”戴思君摘下一只耳机,“大部分人都在睡觉,应该没听到。”
“没事。”郁雪非笑笑,“这部剧好看么?我之前刷到一些切片,似乎挺有意思的。”
“好看,而且台词也比较日常,我正好锻炼一下听力嘛。”见她并不计较,戴思君松了口气,“郁仙儿,你要不要一起看?还有一个小时才落地呢。”
她接过小姑娘讨好递来的耳机,“好呀。”
其实郁雪非很少看这些,她的人生大多数时候是紧锣密鼓的,鲜能找到喘息的缝隙。
从前是为了生计,不断辗转挣钱还债,后来则是习惯了这样的步调。她怕松弛一点点,就会永生堕入享乐的海里,失去向上的惯性。
其实哪有这么可怕?看一集电视的时间总该有的。
她们安安静静地看剧,不知什么时候,那些议论声也不见了,或许是看她醒了,又或许是自觉无趣,那些活跃于口舌间的故事再没能在机舱内翻起水花。
降落前空乘进行安全提示时,郁雪非把耳机还给戴思君,忽然说,“思君,你教我韩语吧。”
“嗯?怎么突然想学韩语?”
“看你学得那么起劲,觉得有趣。”
戴思君眨眨眼,“我是为了追星呀,那肯定有动力。不过我的水平也是个半吊子,你要是想系统学,还是报个班比较好,或者我在网上看看有没有视频课,一起发给你?”
“没关系,我学点日常交流对话就好。”她话音温柔,“谢谢你啦,回头请你吃饭。”
“不客气。”想了想,戴思君又补充一句,“郁仙儿,他们说的那些话别往心里去,但凡跟你接触过就知道,你不是那种所谓的捞女。”
郁雪非神色一怔,下意识问,“那你觉得什么才算捞女?”
“就是抱着别的目的接近异性换取资源呗,说难听点,钱.色交易嘛,但是对外就说在谈恋爱。不过这事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要是家底厚的也不计较这些,就像之前那个谁,总谈网红那个……”
郁雪非附和着笑了笑,这番话似乎之前也听过,不过那时候是来描述她父母的。
茅台的走红带动了一整个赤水河流域的白酒酿造产业,郁友明家里也是凭此发达,慢慢有了成规模的酒厂,是那个年代少见的富贵人家。
朱琼多高雅,郁友明就多俗气,为此他们的结合并不为人看好,戏称“贪财好色”。后来朱琼的出轨更是证实了这点,她与丈夫没有精神共鸣,才会爱上江成睿;而江成睿这个寒门贵子,无法抛弃糟糠之妻,他们不得不开启这段地下恋情。
所以那年郁家出事,树倒猢狲散。多少人隔岸观火,只说,看,从最开始我就知道他们没有好结果。
开始时不够纯粹的感情,最后以惨烈姿态收场,似乎就是最喜闻乐见的结局。郁雪非静静看向舷窗外愈发清晰的长江,眼神有些恍惚——妈妈,如果命运真的有循环,那我是不是在重蹈你的覆辙呢?
现实并非韩剧,没有那么多成人童话,她和商斯有之间的起承转合,的确也不体面。她找上商斯有,不就图他有钱有势力,能解决她面临的难题么?说得再高尚,本质上也与那些庸俗笑谈别无二致。
还好行程足够紧凑,下了飞机后马不停蹄辗转到酒店入住,之后就要到剧院熟悉场地。
郁雪非带来的正是那把小叶紫檀琵琶,最开始舍不得用,到现在却慢慢习惯了,离不开手。
如此贵重的物什,饶是执教多年的沈瑜见了也要惊叹,趁郁雪非调音时她试了试,感慨道,“怪不得终极梦想就是小叶紫檀,音色真的没得说。这是你们乐团的琴?”
郁雪非不想过多解释,只能说声是。
“那你们老板的来路肯定不简单,据我所知,能打造这把琴的手工师傅屈指可数,都是业内的大师,而且大部分都不出山了,能拿到这么一把珍藏的琵琶,不光是有财力,更需要地位和交情。”
“是吗?我不懂这些。”
沈瑜似是喟叹道,“小郁,你得明白,老板肯给你用这么好的琴,是想让你一直留下来。说句难听的,用它演奏过的人,哪还瞧得上其他琴?”
不知是在说琴,还是说它背后的那个人。
郁雪非只好笑笑,“这琴确实很好,但我没有感受到特别大的区别,可能还是功力不够。”
“傻姑娘,你呀,是眼界还没养成,等真习惯了才知道,趁手的东西还真换不掉。”
结束一整天的工作后,她终于能够回到房间休息。这次安排入住的是一处能看见长江的房间,同样是灯火熠熠,江城灯火却与北京不眠不休的CBD有着别样的韵味。
“郁仙儿,你现在要用洗手间吗?”
“不用,你去吧。”
“好嘞,那我先洗澡咯!”
戴思君哼着kpop流行歌进了浴室,手机声音开得大,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I wanna know what is love”的欢快鼓点。
郁雪非收拾好后在窗前坐了下来,拿出手机,再度找到江烈那封邮件,踌躇着还是点开回复,想说的话排列组合,最后打出来的也只是短短一两行,确认对方身份。
编辑好邮件,她手指悬停在发送键上许久,犹豫着是否要发送。然而,商斯有突然一通电话进来,手机振动下,她误触屏幕,再看时赫然已经发送成功。
郁雪非出了一身冷汗,再看来电显示上他的名字,那种久违的惶遽迅速盘踞五脏六腑。仿佛商斯有在她身上安了个监控一样,对她做的亏心事了如指掌。
浴室内传来唰唰的水声,戴思君哼唱的曲调也切到下一首。郁雪非定了定神,等那通来电挂断,过了几分钟才拨回去。
那头几乎是秒接,“在忙?”
“在……收拾行李,等一下去洗澡,明天白天排练,晚上就表演。”郁雪非自己都能听到心脏剧烈的跳动,下意识按住心口,生怕这动静能借电波传到听筒那头,“不好意思呀,今天事情太多了,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
“没事,累了就早点休息,我给你打电话是想说……”他眺向窗外,看着絮絮飞雪落下的轨迹,“下雪了。”
每年十一月,北京都会迎来这座城市的初雪,而那一年好像来得格外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