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雪非神态已镇静下来,只有白净脸上异常的红晕出卖了她一瞬的心猿意马,“让您见笑了。”
商斯有勾了下唇,没说什么。
车在一座广亮大门前停下。
下车时郁雪非打量了一下周遭,胡同名称旁挂着文物保护单位的标识,墙沿眺出去,什刹海的风光若隐若现。
在这座城市极腹心的地带闹中取静建一座别院,无疑是她这样住在五环开外的狭小出租屋内苟延残喘的普通人难以奢想的。
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另一个世界的不同,让郁雪非生出些莫名的忐忑。
迎门的管家周到帮她接过沉重的琴包,他们绕过汉白玉麒麟照壁,循着抄手游廊往里进。
上年头的四合院都是从前王公贵族传下来的,大多雕梁画栋、极尽奢华,但商斯有这间倒古朴,不似寻常北方园林,显得很雅致。
商斯有个高腿长,步伐也迈得开,郁雪非开始还能同他骈行,走着走着自然落下一段距离,但她也没追上去的意思,就这样缀在他身后几步路的地方。
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像守着什么楚河汉界似的不敢冒进。
就这么走到一处竹影掩映的厢房,他顿足对管家说,“陈伯,把东西给我,你先下去吧。”
说的是琴包。
郁雪非哪敢累着他,忙伸手去接,却不慎碰到了他的手,电光石火间的触觉火星一样灼开。
她登时收回手,敛着眸,声音很轻,“……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商斯有拎着背带,神态悠游地看她,“你好像很怕我。”
“有么?”郁雪非扯起嘴角,“商先生误会了,我对您是敬畏。”
“敬畏。”他重复着这个字眼,如此寻常的词,在他唇齿间走一遭,也变得不俗,“你这样说似乎显得我年纪很大。”
她怔了怔,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怪她说话不对了吗?
“是我措辞不当,其实我想说……”她绞尽脑汁地想恭维话,“想说,您身上有种很与众不同的威严。”
檐庑下,穿堂风拂过高大的乔木,发出簌簌的响动。鸽哨声由远及近,匆匆在头顶掠过。
树影斑驳间,她听见商斯有低低笑了,“越听越像讲我家老爷子的话。”
“我绝没有那种意思……”
“知道你没有,逗你呢。”他将琴包塞到她怀里,“拿稳了。”
郁雪非如蒙大赦,“谢谢您。”
她半张秀致的脸藏在琵琶后面,恰如其分地掩去被商斯有挑起的局促不安,接过东西的动作看似镇定,实则在他靠近时扑面而来的檀香尾韵里,早已催出手心涔涔的汗意。
那是他们相识的纽带,此刻也成了两具躯体之间的桥梁,商斯有眼风淡淡扫过她,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好似万水千山之外。
看着她,又难免想起适才的一切。昨天夏哲汇报郁小姐想带室友一起过去,他还认为是女生,哪知道来接她时,却见是如此场景。
两人站在那,金童玉女似的一对,仿佛寻常校园情侣。
他内心深处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开始发芽,然后在旁观他们心照不宣的亲昵时肆意疯长。
他突然说,“你这么客气,怎么就没交个有规矩的男朋友?”
像是极可惜的语气。
郁雪非心跳停了瞬霎,才明白来时车上的事情他不是不计较,只是在等合适的时机。
今天的事情确实是江烈失礼,他不计较是情面,真要他们赔罪也理所应当。
再要往上溯源,还是她先对商斯有的来意产生了莫名的恐惧,才导致这起乌龙。
大脑飞速运转下,郁雪非连忙想了个由头来遮掩自己的心虚,“抱歉,以前私下演出他都会送我去,这次也不例外。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安全总归是第一位的,望您体谅。”
商斯有神色很淡,“每次都送你?”
她点头,“嗯,每次。”
“也是。”他弯了唇,镜片反光恰好遮去眼底的情绪,“我要是有这样的女朋友,也会不放心的。”
郁雪非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品读他的意思,是她多心了吗?怎么感觉好像有弦外之音?
她张了张唇,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勉强笑了笑,自嘲道,“您说笑了,今天的事是我们做得不对,确实不该找理由,向您解释也只是不想您误会。”
“不至于。”商斯有说,“我不会开罪一个对我心存‘敬畏’的人,别紧张。”
岂料这话说得她更紧张了,几乎要窒息,讷讷地站着一动不动。
他意味深长地睨她一眼,下颌冲紧闭的厢房隔扇扬了扬,“走吧,先进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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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推门入内,里面已然坐了男男女女几人,见到商斯有,此起彼伏地叫了几声“川哥”,还有人站起来迎。
商斯有摆摆手,“玩你们的。”
任谁来都看得出,即便在这群身世显赫的公子哥里,他也是绝对的上宾。
郁雪非低眉敛目跟在他身侧,抱琴的手指渐渐蜷紧。
正对门口的男人率先发现她,牌也不顾着打了,从躺椅上支起身,浑不吝地调侃,“几日不见,川哥好上琵琶了?真是雅兴。”
他左手边的人吁了口烟,“川哥从前只知道提笼架鸟,姨妈都想去潭柘寺拜佛求香火了,眼下好歹是对人感兴趣,那不挺好。”
商斯有照他后脑勺掀了一把,“就你贫,上回小乔说想学琵琶,忘了?”
“乔瞒瞒?嗐,她三分钟热度,也就您当真。”
他们熟络地聊起来,郁雪非从只言片语中,揣摩了个大概。
原来商斯有找她不是为了那档子事,相反,是因为某个女孩儿,她才能够来到这里。
难怪看她如临大敌地设防,会那么不愉快。
传闻中的乔小姐姗姗来迟。
出乎意料地,她没有于小萌那种骄奢淫逸的德行,模样很乖巧,说话也温声细语。
听了商斯有的介绍,乔瞒眉眼弯弯地跟郁雪非打招呼,“郁老师好。”
郁雪非颔首应了一声,“不知道您要学琴,没做准备,还请见谅。”
“没事儿,我也不知道他给我找了琵琶老师呢。”乔瞒努努嘴,“川哥一向如此,不声不响,没准什么时候就给个惊喜。”
说着,她点了点郁雪非怀里的小叶紫檀琵琶,“就像这把琴,多难得的宝贝呀,说弄就弄到手了。当时我还说呢,这玩意儿在我手里就是暴殄天物,要送给配得起它的人才行。”
原来她才是琵琶的主人。
一时间,金尊玉贵的东西在郁雪非这儿变成烫手山芋,拿不是,放更不是。
乔瞒看出她的窘迫,连忙补充道,“嗳,我不是那意思。这是拜师礼,你得收好。”
“拜师礼?”
“对呀。”
近百万的琵琶,就这么轻飘飘地送出去,他送得起,她却收不起。
郁雪非还是那句话,“太贵重了。”
乔瞒摁住她,“你拿着,如果非要还,川哥会不高兴。”
像是让她心安似的,乔瞒话音悬了半晌,又添了一句,“有求于人的事情,他一向出手大方,哪怕小事也一样。”
简单聊了几句,乔瞒非想叫她露一手,又嫌这儿太吵,想把郁雪非带到旁边清静的休息室去。
她要上前去跟商斯有说一声,郁雪非的目光也追了过去。
他已坐上牌桌,线条利落的侧脸冲着她们这边。
乔瞒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听完后,商斯有码着手里的牌点了点头。虽然是在打扑克,动作却像在谈判席上一样优雅,游刃有余的模样。
从头至尾,他没再看过郁雪非,仿佛她不是自己带来的客人一样。
游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曳着,婆娑的光影漏下来,仿佛洒落的金箔。郁雪非跟着乔瞒走出去,掠过几道诧异的目光,仓促间又连忙收回,状若无事。
乔瞒也注意到那些不友善的审视,笑着替她宽心,“刚刚你也听见了,川哥平日里不近女色,今儿却带了你来,难免有人好奇。放心,他们也只是好奇而已,对你没什么别的想法。”
“没事,我也习惯了。”郁雪非遭遇过比这更直白的冷眼与鄙夷,才不会自讨苦吃地计较,“乔小姐,谢谢你。”
乔瞒笑了,“嗐,别叫乔小姐了,怪生分的,大家都叫我小乔,你也跟着叫就行。小郁老师,您哪年生的?”
郁雪非报上年份,乔瞒欣喜道,“咱俩还是一年的呢,真有缘。”
她很健谈,让郁雪非渐渐感到放松。
休息室就在隔壁,推开门,古朴的木头香气扑面而来。
平时表演的那几首曲子已经烂熟于心,郁雪非随便弹了弹,乔瞒捧着脸,满眼星星地夸赞,“真好听,我要是能这么厉害就好了。”
郁雪非笑了,“熟能生巧而已。”
“小郁老师你学了多久?”
“快二十年吧。”
从四岁开始,母亲牵着小小的她奔波在林城狭窄的街道,夜以继日地练琴、考级、比赛,到今年刚好二十年。
时间过得那样快,化作她指尖的薄茧,一圈又一圈,仿佛另一种形式的年轮。
乔瞒感慨,“果然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
她手上还做了延长甲,不方便拨弦,郁雪非简单让她把玩了一下,然后讲了些乐理知识。
想了想,她还是提来这茬,“小乔,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乔瞒点点头,“你说吧。”
“其实我一直都有带学生,从未收过拜师礼,能不能麻烦你跟商先生说说,还是把它送回去?”
她哎唷一声,眉头蹙起些许,“别的倒好,这把琴的事儿我转告没用,川哥不会同意的,除非你能说服他。”
谁都知道商斯有这个人看似温和,但是一旦决定了的事儿很难再左右,她才不敢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