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会害怕未知,害怕力量,害怕无常——这些特质商斯有兼具,害怕他也没什么丢人的。
“可能因为我看不透你,”郁雪非感受到他抚在背上的手顿了一下,恰好抵着脊骨,“我不知道你看中我什么,到底想要什么,又到什么时候才肯放过,每一天我都在这样的担忧中度过。”
好像听他叹了口气,“这还不简单,就是想跟你在一起。难道我们不是在谈恋爱么?”
“为什么非我不可呢?”
她想,世间风月局最难解难分,落到谁头上都一样。就像朱晚筝,生来就拥有一切,却偏偏要在商斯有这么个人身上死磕。
商斯有依旧徐徐地梳她的长发,“你问得不对,应该说,为什么不能是你呢?”
“朱小姐很喜欢你,跟你也相配……”
“我也很喜欢你,但你不也一样对我退避三舍么?”
他摁了下她的背,压低了,推进自己怀中。郁雪非的下巴刚好枕在男人的肩头,鼻息间充斥着他身上的气息,有点淡的檀香,像一座洁净的山寺,让颠沛流离的旅人觅得片刻安宁。
今晚她说话说得有些累了,先是应付乔瞒,然后是他的朋友,再是他。现在靠在商斯有肩上,她没了争论的力气,只想歇一歇。
商斯有哄小孩儿似的拍着她的背,拍了好半天,她几乎都快睡着了,听见他低声说:
“郁雪非,既然你心里也没装着什么人,能不能试试喜欢我。”
“你有没有想过,就是因为你太想把我弄清楚所以才会害怕,但是世界上有很多事是不讲道理的。”
此情此景,她不敢作声。如果醒着就必须给他个答案,但偏偏这种问题,她给不了答案。
郁雪非闭着眼装睡,感受到似乎他调整了一下动作,将她的脸抬了起来,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擦过她鼻尖,“睡着了?”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好一会儿,又听他无可奈何地说,“倒是会挑时间。”
紧接着,一张柔软的薄毯盖了上来,“那就睡吧。”
今天的偏髻露出一侧耳朵,也成了她百密一疏的破绽。商斯有低头为她整理毯子时,唇正好贴在她的耳廓,呼出的热气迅速染红了它,烫得惊人。
郁雪非心跳得飞快,身子却僵着一动不敢动,后来竟然在这种慌乱中真的睡了过去,商斯有叫她下车时还有些迷糊。
夏夜的风有点凉,湃着她那颗还没能安静下来的心脏。
老槐树下,胡同里光影昏晦,商斯有的神情并不分明,只记得他看来的那一眼那么深长。
郁雪非问,“怎么了?”
他这才笑了下,“没什么,想到朱晚筝说的话。胡旭真碰了你?哪儿?”
她怕他真要去废了人家的手,忙解释道,“就是介绍的时候搭了下肩膀,没那么夸张。”
商斯有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
数日后她听潘显文聊起,胡旭在外头风流时被老婆抓了个正着。
他是赘婿起家,平时只敢小偷小摸揩油,哪知偶尔一次趁家里那口子不在偷腥就被逮,真是有够倒霉。
当时关观还在旁边调侃,“怎么听起来你很同情?老板,这可同情不了,纯纯活该。”
潘显文忙说,“哎哟喂,我哪敢啊,只是讲个八卦,你都能往我身上联系。夜路走多了撞鬼也寻常,只是胡旭也忒背了点不是?不过依我看,这事儿有幕后推手,不然按胡旭这身家,一般人犯不着得罪他……”
郁雪非听着,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不着痕迹地颤了一下。
*
一转眼,时间不紧不慢地来到初秋。
随着《十面埋伏》最后一个音节掷地,音乐厅内重归于寂,然而不过片刻,潮水般的掌声响起,毫不吝啬地馈赠给舞台正中的演奏者。
郁雪非抱着琴,躬身致谢。这是她作为琵琶首席的独奏环节,尽管只是一支曲子的时间,也足以尝到些许触及梦想的喜悦。
“郁仙儿,有人送花,给你放化妆间了啊。”
“好,谢谢您。”
她到后台放好琴后径直回了化妆间,一推门,果然看见一捧洁白的马蹄莲。
其实这在她收到的花里不算惹眼,但不知为什么,竟第一时间注意到它。
旁边弹箜篌的戴思君八卦道,“我看到送花的人了,好帅,看着又挺拔又贵气,那是郁仙儿男朋友吗?”
她还是央音的学生,大二,在乐团做点兼职。因为年纪小性子活泼,跟关观很合得来,老潘戏称她们为乐团两位活宝。
听到好友发问,关观迫不及待为其解答,“当然,他俩站在一块儿可般配了。”
“哇,跟电视剧里的cp一样,真养眼。”
郁雪非正在摘首饰,听两人一唱一和,忍俊不禁,“行了,你们俩不卸妆么?倒有时间在这八卦。关观,你不是每次都说男朋友来接,溜得最快了?”
上一秒还眉飞色舞的关观被她一句话说得愁眉苦脸,抬眼看向镜子,连拆头发的力气也没了,“甭提了,前几天吵了一架,冷战呢。”
“怎么回事呀?”戴思君凑上前来,“跟我们说说,他多大牌哪,敢让我们关观受气?”
关观叹口气,“说起来也就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他不爱给我报备行踪,我又没法在他身上装个摄像头,然后问他呢,他又嫌我管得太紧,那天没忍住就吵崩了。”
谁在恋爱里都有难念的经,那么乐天的关观也逃不过。
“我觉得挺莫名其妙,花一两分钟发个消息的事情,他为什么不愿意?更何况,要是他能给我足够的安全感,至于这么东猜西想的么?”
戴思君义愤填膺,“太过分了,要不是心里有鬼,谁会这么想?还敢这么晾着你,百分百有问题。”
她拍了拍关观的肩,“我建议你好好查一下他,是不是外头有情况没告诉你,所以才喜欢玩消失。不过就算没情况,这妥妥冷暴力男,分了算了。”
纵然关观是很气愤,然而提到分手,又有些于心不忍。大概是觉得戴思君不谈恋爱没有共鸣,她思忖片刻,转而求助郁雪非,“郁仙儿,你家商先生这么忙,平时会跟你报备吗?”
她摇摇头,“不会。但我不问他,他也不问我。”
“就不担心吗?他可不是一般人,多少女孩盯着呢。”
“腿长在他身上,真要有什么二心,我还能绑了不成?”
戴思君在一旁咯咯笑,“还是雪非姐通透,难怪叫郁仙儿呢。关观,当局者迷懂不懂?听我一句劝,回头看看他手机,说不定有惊喜。”
关观抓起桌上的纸团朝她扔过去,“看热闹不嫌事大,我要真分手了,做鬼也要缠着你!”
被埋怨的人倒是大度,撇着脸轻哼一声,套上外套,“那也不能是今天,今天还有约会呢。小关观,哪天我看个良辰吉日,指导你查手机啊。”
烦得关观捂着耳朵大叫,“快滚快滚!”
戴思君走后,休息间里才消停下来。关观一边摘假睫毛,一边问,“郁仙儿,你和商先生,看不看对方手机啊?”
问完她才又觉得多余,“忘了,你俩对彼此这么放心,怎么会看手机。”
郁雪非笑笑,“怎么,你还真被思君说动了?”
“不然我心里没底呀。爱一个人呢,就盼着他也能回馈同样的爱,但往往事情都不尽如人意,这时候就得开始找点证据安慰自己:不是不爱,只是他不会表达。至少他也没爱上别人不是吗?”
平日里那么明媚张扬的姑娘,眼下像一支霜打了的花儿,看得郁雪非莫名心疼。
她无端想起商斯有。他之前看手机、盯着她的动向,到底是掌控欲作祟,还是关观说的那样呢?
沉默须臾后,郁雪非反问她,“那如果都无法从对方身上感受到爱,为什么还要在一起?关观,你之前可跟我说过,要对得起自己的心意,喜欢才要在一起。”
“对呀,我是很喜欢他,原先我想,无论他喜欢我多少都不影响我怎么爱他,可是人会变贪心,没在一起的时候想要在一起,真在一起了又想天长地久。有时候我也分不清,爱他到底是心意,还是执念。”她心烦意乱,长叹口气,“好烦,我都变得不像我了!”
“那就分手,”郁雪非说,“在感情里迷失自我,对你来说就不是健康的恋爱关系。”
“可我真的很喜欢他啊。”
“喜欢他什么?”
“很多很多,说不上来……就觉得他什么都好。”
提到这个话题,关观又恢复到一脸粉红泡泡的状态,“况且我追了很久他才同意呢,怎么可能轻易分手?除非哪天真的累了,或者实在是等不了他喜欢我了,才可能考虑结束吧——所有可能性都尝试过,还是徒劳无果,那说明就是真的没缘分。”
郁雪非睫毛轻颤,“你也信这个啊。”
“信,怎么不信?我还去求了签。我们俩其实蛮配的,磨合只是时间问题。”
说着她要拿签给郁雪非看,复杂的签语,解出来无非苦尽甘来云云。
恋爱中的人其实是很迷茫的,随时可能成为各种神秘学问的信徒,并且非常自洽,只看积极向上的那几句,旁的统统祈祷不会灵验。
“这可是香港黄大仙庙的姻缘签,很有说法的!”她撺掇道,“你要不要也去求一个呀,看看你和商先生能走到哪。”
郁雪非笑着拍了下她八卦的小脑袋,“我才没那么迷信。”
等到一起收拾完出门,观众已经散了,门前只有伶仃几位路人。一辆宾利前,身形颀长的男人自然而然吸引了所有目光。
见状,关观知趣地退到一侧,“我不当电灯泡了,拜拜。”
郁雪非笑着朝她挥挥手,抱着马蹄莲花束走向商斯有。
已是早秋时节,夜里平添几分凉意,她穿得单薄,靠近他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商斯有触了下她指尖,“冷到了?”
“有点,上车就好了。”她吸了吸鼻子,“谢谢你的花,马蹄莲很别致。”
“喜欢就好。”他还是解下外套罩在她肩头,“我问了潘老板,下周你没太多工作安排,要不要跟我去趟香港?”
“香港?”
好神奇,关观才提了一嘴,他就像被大数据监控到了一样规划好行程。
郁雪非把衣服拉拢,“怎么突然去香港?”
“要过去跟几家企业谈合作,顺便带你散散心。”
商斯有因为工作关系,时常天南海北地跑,但从未带过郁雪非出去。
其实他随便提过一句,只是郁雪非不愿意,后来便就此作罢。
她总是尽力地保持着与商斯有生活的界限。
在鸦儿胡同,他们可以是一双爱侣,然而出了那一道门,他们的牵系越少越好,这样她才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离开他。
思虑再三,郁雪非还是拒绝了,“既然是谈生意,带我去不合适。”
哪知商斯有笑,“这是叶子搭的关系,除了商业谈判还有私人宴请,人家庄董要带太太,我单刀赴会去当电灯泡么?”
“你也说了那是太太,我又不是。”
“如果你想要这个名头,随时可以是。”
她只是想找个由头回绝,哪知他无边无际地来了这样一句。信口拈来的山盟海誓就像个滑稽笑话,郁雪非并未当真,笑了下,坐进车里去。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商太太这个位子炙手可热,哪怕高门大户的朱晚筝也一样渴望不已,真要落到手里谈何容易?商家门楣高,不是什么人都跨得过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