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领着郁雪非到休息室,拿钥匙开了柜子,让开一个人的身位,“来,你自个儿来拿。”
郁雪非照做。
再度碰到这把琴,嗅着淡淡的檀木香气,一时间思绪翻涌,感慨万千。当初离开时,她从未想过还有再度拿起它的那一天,更不曾想,记忆中重若千钧、无法执住的琵琶,如今在手中,也不过这点分量。
她拨了几个音,依旧空灵清越,动人心弦。
“谢谢潘老板,你把它料理得很好。”
“客气!”
潘显文还想说什么,唇蠕了蠕,却没开口。
看着潘显文欲言又止的神情,郁雪非大概猜到他的想法,直接说,“我现在还在北京,也还会来乐团工作。只是之后估计要再考一次研,还有别的事情,什么时候正式回来表演还不确定。”
潘显文松了口气,“那你跟商先生那头,是没瓜葛了还是……”
“您猜猜?”
她请老马帮忙把琴拿回车上,然后去练习室看看两个小朋友。
关观垮着张小脸找琴弦呢,发现门外站的是郁雪非,一声惊叫着丢了刚找到的一弦,扑上来抱她,“啊啊啊啊!郁仙儿!”
这一嗓子嚎得在场所有人都回了头,郁雪非赧然地比了个嘘的手势,一眼看见她红红的眼圈,“怎么委屈巴巴的?”
“还不是因为别人七嘴八舌?”戴思君说,“小关观听不得这些,难过了。”
关观回嘴,“说得好像你不难过一样。”
“好好好,我也难过,只是我不说。”
郁雪非周眄一圈,神色沉了沉,“不管他们说什么,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你消失的这段时间,是不是发生了好多事?难道你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躲到外面去……”
“嗯……这些我以后再慢慢跟你们说。”郁雪非笑道,“这次来是有求于你们,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帮我这个忙?”
她拿出独奏会的策划资料,里面有两支曲目想邀请她们一起表演。
关观什么都没看就应了下来,待定睛瞧见“国家大剧院”几个字时,又开始尖叫,“这是我能登上的舞台吗?!”
这次连一向从容的戴思君也跟着咋呼,“啊啊啊啊啊!”
离别的痛苦就这么被接踵而至的惊喜冲散,很快,郁雪非的演出审批下来,海报铺满大街小巷。
连乐团里的传言也调转了方向——
“人家还是有本事,当年甩的可是大人物,如今居然还敢这么声势浩大地办演奏会。”
“有可能当年的真相不是大伙儿猜的那样呢,在国外待了半年多,怕不是生孩子去了?”
“可是之前那么长时间,要真有心,独奏会说办就办了,还用等到今天?依我看,倒像是另攀高枝了……”
关观听了更气了,天天跟人吵架,“你们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背地里造人黄谣有意思吗?”
嚼舌根的人才不当面对峙,搞得她一股气没地方泄,说着就要去找郁雪非告状。
戴思君拦住她,“你跟这些人计较什么,她们就乐意把人往龌龊了想,讲道理还费神。咱俩现在该做的是准备好演出,还有别让她烦心。”
在乌鸦的世界里,天鹅也有罪。
不分散注意,专注自身,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反击。
这些流言郁雪非不是完全不知道,商斯有复职后,少不得要参加一些餐会,她跟着出席时也听过几句议论。
就像史官的春秋笔法,他们恨不得把商家败落的全部原因归结于她这个与圈层格格不入、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冠以祸水之名,便轻易推脱了所有结构性的责任。
更有甚者指摘起她的职业身份,“什么琵琶演奏员,好不容易飞上枝头变凤凰,恐怕以后再也不会弹了吧?”
“你懂什么,没点看家本领,怎么能让人五迷三道?”
“我看够呛,也就名头好听,有没有真本事两说呢。”
郁雪非听了倒也不恼,大大方方上前去,送了两章演奏会的门票,“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二位要是这么好奇,半个月后我有一场现场演出,还请赏光品鉴。”
谁也没想到她磊落至此,连半点社交情面都不留,一时间装都没法装,只好支支吾吾地收了票。
乔瞒目睹全程,叹口气,“便宜她们干嘛?自己二流货色,就用这种眼光揣摩别人,到时候你演出,她们才没胆量去,倒是浪费两张票——那可是说好了带给我和穗穗的!”
“格局不够了吧小乔,这叫以退为进,手段高了不止一星半点。”秦穗笑她,“再说了,你真需要那两张票吗?叫雪非姐给你留个座儿不就好了,真是瞎起哄!”
乔瞒做了个鬼脸,“对,我就是小心眼儿,看不得她们说闲话还得两张票。也就是看小郁老师温柔,这些人才七嘴八舌的,要换个厉害角色,看她们还敢不敢讲!”
说到厉害角色,几人下意识想到那个甩了秦稷的女孩儿,又是会心一笑。
郁雪非叉了一小块甜点,轻声说,“前两天我似乎在热搜上看到那姑娘了。祝危蝶,是她么?”
“对。”秦穗挤挤眼,“她走了那么久,一点消息都没有,结果只是为了演个镶边的小角色,可把我哥气得不轻。他以前说人家图他有钱有势,结果投了那么多娱乐公司,人家都不肯找他给自己拍个戏,简直是男人尊严至暗时刻。”
“怪不得稷哥杀回来了,之前看他事不关己那样,还以为真就玩玩呢。”
“的确是,不过是人家把他给玩了,现在彻底坐不住咯。”
夜浓宴酣时,郁雪非离开喧嚣的宴会厅,独自出来透气。仿苏式的园林种满了西府海棠,风一吹便簌簌飞落,像一场不会沾湿衣摆的雨。
她裹着披肩望向夜空,想到近在眼前的演出,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
虽说以前对独奏会抱有万分的期待,可是除了那天在谢清渠面前的表演,她几乎没有过独自支配舞台两个小时的经验,相比起谙熟于心的表演技法,未知的现场突发事件和心态更令她担忧。
春风吹得人心摇摇晃晃,郁雪非独自立在廊下许久,才整理好心绪,准备折返。
一回身,先看见一道拉长的身影,然后是倚在回廊转角处,颀长丰朗那一人。
“你吓我一跳。”她声音轻灵,像是零星落入池面的雨,“站那么久不出声,在想什么鬼主意?”
商斯有稍偏了点头,“我在想,要是郁小姐紧张得哭起来,我能第一时间送上肩膀。”
“我看上去很紧张吗?”
顿了两秒,她又自问自答,“好吧,确实有一点。”
在这个最熟悉的人面前,郁雪非没有必要伪装。她的确为了演出而感到焦虑,平时生活按部就班,被练习和其他的事情填满时不觉得,一旦有了闲暇时间,难免绮思万千。
“我没有过整场独奏的经验,虽然邀请了关观和思君跟我一起演出其中两曲,但毕竟她们也只是协奏,我不能出半点岔子。”郁雪非丝毫没有隐瞒,“更重要的是,我知道现在外面议论纷纷,纵然我可以不在乎,但我怕这场表演很失败,他们会因此看轻你。”
他笑了下,朝她张开怀抱,“那儿风大,我们过来说。”
郁雪非依言照做,走过去扑进他怀中,仔细地吸了下他身上令人安定的檀香味道。
“如果是为我,那你不要害怕,这些话伤不了我分毫。如果是担心自己的临场发挥,那我可以相当客观地告诉你,我看过你那么多演出,每一场都堪称完美,有时候甚至还会受到其他人干扰,不得不帮忙救场,你绝对有完成一场独奏会的实力。”
他话音徐徐,每一句都被郁雪非听进了心里,一点点安定下来,“但如果我还是失误了呢?”
“那就再开一场、十场、一百场,到时候你看到观众席心如止水,根本不会紧张。”
“你这是硬捧。”她忍俊不禁,“商斯有,能不能答应我,以后真的有了小孩的话,你不要溺爱。”
“没问题,所以是不是应该先做一下要小孩的准备工作?”
“流氓!”
被他一打岔,郁雪非的焦虑缓和不少。
两人静静看了好一会儿西府海棠,几片花瓣落到肩头,她捡起来,薄如蝉翼的一爿,却承载着一两年的爱恨。
“之前北五环的小区外头也栽着很多海棠花。”
“嗯,记得,当时去找你,每次都要落满车顶。”
“你还在那楼下跟江烈打了一架。”
“那次是打赢了,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是输了。”
他开始秋后算账,“那天晚上我在你家楼下待了一整晚,结果大清早看见你和他一起出来,你还把我拉黑了,真的欺人太甚。”
郁雪非噢了一声,“谁叫某些人那么讨厌?”
“谁讨厌?嗯?”停在她腰际的手不安分起来,挠得郁雪非咯咯直笑,“郁雪非,我一笔笔记着呢,你得给我说清楚。”
“哎呀,你真的是……”郁雪非痒得涌出泪花,“现在不讨厌,好不好?现在你是全世界最好的男人。”
“这还差不多。”
……
演出当日,票被一抢而空,连郁雪非自己都感觉到意外,还以为是商斯有包了场,结果发现他只是买了部分给京元的员工当福利,其他大部分还是自愿购票的观众。
有乔瞒、秦穗她们到处吆喝宣传,也有老潘在乐团到处张贴海报,还有铺天盖地的广告,一时间,以前在乐团看她演出的人,还有或好奇、或感兴趣的人,都想一睹这位能在国家大剧院表演的青年演奏家的风采。
沈瑜老师也在学校里帮她拉了票房,本人也在演出那天到了场,敲打道,“欠我这么大一个人情,下一年再鸽了我的研究生,是不是就不太合适了?”
郁雪非只好笑着应下,“那我回去就准备再战。”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于小萌也在海外社交平台上帮忙转发了这个消息,之前她在温哥华演出时,因为一个大网红的po文意外走红,这回不少人认出来,点赞数飙升,影响力大到连转发的于小萌都吓一跳。
越是这样,郁雪非越是担心做不好。
她坐在化妆间,看着镜子中抱着琵琶的自己,妆容不再那么俗红艳紫,正相反,将她衬得如出水芙蓉般清孤妍丽。
一时间,无数个与琴相伴的日夜浮现在眼前,左手的茧总是磨破又长好,指腹似乎永远有一道深深的琴弦印记,岁月结成她指尖的勋章,在这一刻,给她最充分的底气。
郁雪非合上眼深呼吸,摒弃所有杂念,努力静下来,只听自己的心声。
在温哥华演完最后一曲时,她原以为这辈子都没有再登台的机会,殊不知世事难料,兜兜转转,还是走到这里。
如果这就是宿命,为什么还要挣脱呢。
“老师,时间差不多了,请您登场。”
是演出策划在提醒。
“好的,我知道了。”
在一片掌声中,她抱着那把最趁手的小叶紫檀琵琶走上舞台,所有聚光灯打在身上,原来根本看不清台下一张张脸孔。
可是万千目光中,她能感受到其中一道来自商斯有。
以前,那道目光锐利、冷冽、充斥着占有的欲.望。
现在,他温柔、深邃、全是爱意与欣赏。
依旧是《十面埋伏》起手,然后依次演奏的,是《剑阁闻铃》《霸王卸甲》《天山之春》《云想花想》《阳春白雪》。
曾经在丁香树下拨过的琴弦,如今再度揉捻,只剩烟云过眼的从容。
人不能丢了骨气,但也不该活在仇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