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齐刷刷望向右舷,约一百米外,一团灰白色的水雾正在消散,海面上露出一段光滑黝黑的动物脊背,在它即将没入水中的刹那,巨大的尾鳍陡然扬起,在空中停留了完整的一拍。
周围手机相机快门响个不停,林霜羽彻底清醒了:“刚才那个……是鲸?”
“是啊。”陈梦宵单手撑在栏杆上,“运气真好。”
她忍不住说:“我还是第一次在海上看到鲸。”
陈梦宵正要开口,视线蓦然偏离,转过她的肩膀,示意她看前方。
水雾正在连续喷涌,数不清的水柱笔直地射向空中,在阳光下架起一道又一道彩虹桥。巨大的黑色背脊此起彼伏地浮出水面,像移动的群岛,交替浮潜。船与鲸的距离近得甚至能看到水从它们喷气孔泻下时形成的细小瀑布。
是鲸群。
场景震撼到所有人都忘记拍照,只剩短促的惊叹。
陈梦宵开口:“我也是第一次在海上看到鲸群。”
船体缓缓滑行,一头离得最近的座头鲸再次浮起换气,巨大的尾巴摆出水面。
林霜羽看向他:“原来你身上还有’第一次‘啊。”
陈梦宵被她的语气逗笑,换上一贯的轻佻口吻:“还有很多哦,你以后会知道的。”
他们在旧金山停留了两天。
和从前在日本一样,陈梦宵陪她做游客,当她的专属摄影师,带着她到处打卡,金门大桥、恶/魔岛、渔人码头、九曲花街……当然也有一些慢下来的时刻,什么都不做,只是在各种不知名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消磨时间。
回到洛杉矶,是当天下午两点钟,林霜羽累得一沾枕头就昏睡过去。醒来之后,发现窗外的天空已经变成《La La Land》里经典的粉紫色调,像Mia试镜时涂的复古口红。
她套了件衬衫下楼。
客厅没开主灯,落地玻璃从地板延伸到挑高的天花板,陈梦宵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副画板,正在画着什么。
墙壁上挂着各种纪实摄影作品,玻璃柜里随意摆着几座造型别致的奖杯,他的毕设作品还拿到了那一年的学生奥斯卡。此外,茶几上还有一幅金属相框,是她前几天就注意到的,他和妈妈的合影。
他大概在这个房子里度过了一段很珍贵的岁月。
听到脚步声,陈梦宵从画板后抬眸,很自然地撕掉最上面一页画纸。
林霜羽好奇道:“你在画什么?”
陈梦宵没有回答,反而提议:“给你画张素描怎么样?”
起初她姿态端正地坐在沙发上,衣服也好好的穿在身上,没多久他就开始提要求,说他要的是裸模,衣服从外到内一件件地脱,衬衫、背心、bra……她难为情地用手臂遮住胸口,又被制止,说她不专业。
直到他要求她腿分开,林霜羽终于不肯配合:“你到底在画什么?”
陈梦宵露出无辜表情:“画人体啊。性/器官也是人体的一部分。”
她不信,决定自己检查一下,于是起身。
纸上千真万确是她的脸,她的眉,她的眼,停留在肩膀的位置,寥寥几笔已经足够传神。
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莫名其妙地坐在他腿上了。
陈梦宵用炭笔轻戳她身上仅剩的一片薄薄的蕾丝布料,看着洇出的水痕,明知故问:“找你当模特而已,为什么会湿,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粗糙的笔端抵着那一处反复研磨,偶尔刮蹭过Min感点,换来她细微的颤栗。
“……你放开我。”
“是你在咬着我不放啊,宝贝。”陈梦宵放下炭笔,手掌卡住她的脖子,观察她的表情,亲吻她的眼睛。
夕阳渐斜,她的脑袋低下去,用牙齿咬开冰凉的金属拉链,仰起脸看他,眼尾流淌出熟悉的风情。
抽屉里的盒子空空如也,林霜羽大致算了算时间,主动贴近,对他说:“没关系,进来。”
然后他们做了。
从认识到现在,第一次无t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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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乱情迷之际,陈梦宵用皮带尖拍了拍她:“你跟别人做也不戴套么?”
“没有……今天是第一次。”
他这才满意,指腹轻轻地揉弄:“好乖。”
落日在墙壁上逐寸偏移,最终消失不见。
最后一抹蓝调也从天边褪尽,月光浮起来,照亮房间里交缠的人影。
结束之后,口渴得说不出话,陈梦宵去冰箱拿水,她随手捡起地板上的衬衫擦拭,舔掉唇角的液体,又脱力似的躺回浸湿的地毯。视线压低,无意瞥见先前被他撕下来的那页素描。
良久,手臂不由自主地伸过去,展开看了一眼,又一眼,她将画纸盖在脸上,轻轻笑了。
简单地收拾完,他们出门吃饭。
洛杉矶是一个矛盾而多元化的城市,数不清的豪车在比弗利山庄的路边停了又走,而拐过这个弯,就有可能看到蜷缩在墙角睡袋里的homeless的落魄身影。
前方遭遇红灯,陈梦宵短暂地思考了一下,没踩刹车,临时变道,拐入另一条主干道。
直到视野里再次出现好莱坞山,她才意识到,这里是他的学校。
跟她之前在网上查到的信息差不多,AFI占地仅8英亩,总共四五座教学楼,比起一所大学,更像一个坐落在山丘上的,功能高度集中的电影制片厂。
夜深了,各个大楼仍旧灯火通明,林霜羽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对他在这里度过的时间更加好奇,恨不得连路边一棵树一张长椅的来历都问得清清楚楚。
经过摄影棚的道具仓库时,几个外国人正凑在一起研究怎么锯木头,陈梦宵好心地过去搭了把手,动作相当熟练。
图书馆是一栋独立的现代风格白色建筑。陈梦宵说自己平时不怎么泡图书馆,他想事情的时候更喜欢去剧场,在放映室里找个没人的角落,可以一个人从天亮呆到天黑。
剪辑大楼看上去比图书馆还要热闹,每间格子都亮着灯,墙上挂着黑底白字的标语:“Editing is not a technical process. It is an artistic process.”一楼甚至自带厨房,剪片子剪得饿了就下楼热块披萨,困了就在剪辑室里凑合一夜。
最后是马克·古德森剧场。
走廊很长,两侧挂满了当前展览的学生作品海报、电影节日程表、以及影史经典剧照,置身其中,像穿梭在一条长长的隧道里。来到走廊尽头的某个空房间时,陈梦宵忽然停下脚步。
像极了一时的心血来潮,他轻声开口:“我先进去,你等两分钟再进来。”
尽管不明所以,林霜羽还是配合地点头。
深夜时分的教学楼陷入一种被抽真空似的寂静,她靠在墙边百无聊赖地数秒,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他毕业那天发的IG。
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他穿着黑色的硕士袍,长长的深棕色垂布披在肩上,怀里抱着一束花,和来自世界各地的同学勾肩搭背地坐在图书馆前的白色台阶上,还是一张年少轻狂的脸,笑容毫无阴霾。
她甚至还记得那条动态的配字:「It’s a wrap.」
不由自主地拿出手机,她打开陈梦宵的IG主页,原本是想在此时此地回顾一下他毕业那天的心情,却意外发现,他将某年某月某日的某条动态置顶了。也是唯一的一条置顶。
时间像一枚小小的封印,钉在往事中央。
……原来还在。
没有删。
千头万绪无处安放,一时连呼吸都放轻,好半天,总算察觉到两分钟已经过了,她收起手机,转身,推开眼前的这扇门。
是一间标准的Meeting room,桌椅被整齐地推向四周,围出一片空旷的半圆形区域。陈梦宵就坐在左手边第二个位置,白炽灯直直照下来,在他侧脸涂上一层薄釉,头发最近又回到了刚认识他时的长度,发梢带着天然的微卷弧度,姿态松垮地靠着椅背,又在用那双猫似的眼睛不动声色地审视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永远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林霜羽反手带上门,一步步朝他走去,稍微疑惑:“干嘛这么严肃,搞得跟试镜一样。”
视线轻巧地落到她脸上,陈梦宵回忆起某个平常的午后,他跟几个聊得来的朋友筹备一部实验电影,那天刚巧借这间教室试镜。
天高云淡,他在路上买了杯咖啡,顶着一张睡眠不足的脸踩点进来,一个接一个地面试。一整天下来,大部分都是完全不合格的,只有一个勉强能用,他在那个演员的名字上勾了个圈。
日落时分,当天的最后一名演员推开门。
他抬眸,笔尖稍稍悬停。
橘红色的光斜斜切进百叶窗,女孩开始用英文做自我介绍,嗓音清脆,说话时习惯性地侧过身体,配合着恰到好处的肢体语言,显而易见本人是外向的性格。
那个相似的角度消失了。
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了一阵子,陈梦宵听到自己的声音:“麻烦转回来,给我一个四分之三侧面。”
房间静到落针可闻,林霜羽又走近一点,在他面前轻轻挥手,叫他的名字:“在想什么?”
回忆戛然而止。
他笑了:“想你啊。”
她又露出类似害羞的神情,不太自在地整理头发:“我不是就站在这里吗?”
时空发生了奇异的折叠,仿佛置身很久之前的试镜现场,又或者正在片场进行一个场景调度,他坐在熟悉的监视器后面,灯光、声音、构图……一切尚未就绪,混乱之中,有人闯入了他的取景框。
那时他不觉得这是他的女主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