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往宿舍走,心里盘算着可能会跳出来反对的人。赵卫东?他或许会觉得把房子分给一个“不直接创造粮食”的老师是浪费,但他作为领导,既然刘书记和马连长都点了头,他明面上应该不会反对,最多私下嘀咕。周巧珍那种已经调走的不算。其他眼红的……会是谁呢?
正想着,迎面碰上了刚从豆腐坊下工回来的李秀兰。李秀兰脸上红扑扑的,看到舒染,立刻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舒老师!我听说了!连里要分你一间新房?是不是真的?”
消息传得真快!舒染心里一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笑了笑:“领导刚找我谈话,说是初步有这个考虑,还没最后定呢。”
“哎呀!那肯定是定了!”李秀兰比她还高兴,扯着她的胳膊,“太好了!你早该有个自己的窝了!以后你备课什么的就方便了!”
舒染看着她真心为自己高兴的样子,心里有些暖,但也没忘了提醒:“秀兰,这事还没公示,你先别声张。连里困难户多,免得……”
“我懂我懂!”李秀兰连连点头,又压低声音,“不过我跟你说,你可得有点准备。我刚才回来,就听见有人在炊事班那边嘀咕,说什么‘资本家小姐倒先住上单间了’,‘咱们贫下中农苦哈哈一辈子还没捞着呢’!”
舒染眼神一凛,果然来了。她问:“知道是谁在说吗?”
“好像有李大嘴他婆娘,还有机耕队那个王老五家的。”李秀兰撇撇嘴,“她们就是眼红!你别理她们!”
舒染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连部门口的土墙上贴出了红纸黑字的公示名单。
五间房子,分配给了五个人:一个是子女多,住房尤其困难的老职工范大同;一个是因公受伤落下残疾的退伍兵孙福贵;另外两个名额给了今年刚结婚的两对知青,算是连里对知青的照顾。
而最后一个名字写着舒染,启明小学教师,因教学工作需要。
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都在议论着。
“老范家是该分了,一家七口挤一个地窝子,转身都难!”
“孙福贵是功臣,没话说!”
“咋还有舒老师?她一个人……”
“啧,人家是老师,是先进,没听领导说教学需要嘛!”
“需要?谁不需要?”
“就是,一个姑娘家,单独住一间,像什么话……”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钻进舒染的耳朵里。她站在人群外围,平静地看着那张公示。名单上有她,理由也写得很充分——“教学工作需要”。这比她预想的还要好,组织上把该扛的压力扛了过去。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静静地听着那些议论。大部分人是理解或者事不关己的,但总有那么几个声音,酸溜溜的,带着明显的不服气。
她看到了李大嘴的婆娘正跟旁边的人撇着嘴:“认几个字就了不起了?就能骑到咱们头上去了?谁知道那房里晚上干啥用……”
舒染眼神扫过去,那女人接触到她的目光,声音下意识地低了下去,但眼神里的不服气却没掩住。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我不服!”
众人循声望去,是机耕队的王老五,一个膀大腰圆,但也好吃懒做、喜欢占小便宜的光棍汉。他涨红着脸,指着公示榜:“凭什么分给她?她舒染才来几天?对连队有啥大功劳?不就是教几个娃娃认字吗?俺老王在机耕队开了这么多年拖拉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俺还打着光棍呢!连个说媒的地方都没有!这房子就该分给俺这样的困难户!”
他这一嚷嚷,立刻有跟他相熟或者同样心里不平衡的人跟着起哄。
“就是!王老五说得在理!”
“老师咋了?老师就不用艰苦奋斗了?老师才应该搞奉献哩!”
“刘书记!马连长!这分配不公!我们要求重新评议!”
场面有些骚动起来。
舒染看着王老五那张激动的脸,心里冷笑。王老五的困难全连都知道,不是住房困难,是他个人问题困难,他好吃懒做、邋里邋遢的名声在外,附近连队的姑娘都没人愿意跟他。如今倒把这赖到没房子上了。
她没有急着站出来反驳。这个时候,她说什么都是靶子。她只是默默退后几步,站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
刘书记和马连长闻声从连部出来。马连长虎着脸:“吵什么吵!都围在这里干什么?不用上工了?”
刘书记则相对平静,他看了一眼王老五:“王老五同志,你有意见可以提,但要注意方式方法。分房方案是连队党支部根据实际情况,综合考虑贡献、困难程度和工作需要集体讨论决定的,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
“贡献?她有啥贡献?”王老五梗着脖子,“俺开拖拉机就不是贡献了?她教那几个娃娃,能多打粮食还是能多产棉花?”
马连长皱眉想呵斥,被刘书记用眼神制止了。
刘书记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舒染身上,见她安静地站在那里,不争不辩,眼神清亮,心里暗暗点头。
他提高声音:“关于舒染同志的分房理由,公示上写得很清楚。启明小学是我们连队,乃至我们团、我们师的重点示范点!舒染同志的工作,不仅仅是教几个娃娃认字,她还在搞扫盲,在编教材,这些工作的重要性,上级领导多次肯定!给她分配一间独立的住房,是为了保证教学质量和后续工作的开展,这是工作的需要,也是组织的决定!”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谁觉得自己的贡献比舒染同志大,谁觉得自己的工作比教育事业更重要,现在可以站出来,我们去师部领导面前评评理!”
这话一出,现场顿时安静了不少。去师部评理?谁敢?而且刘书记把高度提到了“教育事业”和“组织决定”上,谁再闹,就是质疑组织,质疑上级。
王老五张了张嘴,却不敢再大声嚷嚷。李大嘴婆娘也缩了缩脖子,往人后退了退。
“刘书记,马连长,我能说两句吗?”
众人看去,是舒染。她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了人群前面,面对着王老五和那些心存疑虑的人。
“舒老师,你说。”刘书记点点头。
舒染转向众人,脸是一种平静的坦诚。
“王大哥,各位叔叔婶子,大哥大姐。”她的声音不高但清晰,“我知道,把房子分给我这个来得晚、年纪轻的女同志,很多人心里不服气,觉得我不够格。”
她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王老五脸上停留了一瞬:“王大哥说开拖拉机是贡献,说得对!没有机耕队的同志们辛苦耕耘,我们连队哪来的粮食丰收?在座的每一位,无论是种地的、养家畜的、赶马车的、还是在后勤岗位的,都是我们兵团建设不可或缺的力量,都是伟大的贡献者。”
她先肯定了所有人,这让一些原本中立的人脸色缓和了不少。
“我舒染,没什么了不起。能站在这里教书,是组织信任,也是大家支持。”她话锋一转,“但组织上把这间房子分给我,理由公示上也写清楚了,是教学工作需要。这不是给我舒染个人享受的。”
她看向王老五,语气依旧平和:“王大哥,你希望说媒成功,成家立业,这是人之常情。但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未来的孩子,不用像我们现在这样,晚上挤在炕沿上、就着煤油灯看东西都费劲,他是不是能更有出息?是不是能为我们兵团、为国家做更大的贡献?”
王老五愣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舒染又看向其他人:“还有各位家里有孩子,或者将来会有孩子的叔伯婶娘,我们辛苦建设边疆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下一代能过得更好,更有希望吗?启明小学现在条件还差,但这间房子,就是一个开始。它不仅仅是我的宿舍,以后也会是学校的图书角,是孩子们课余可以来看书、学习的地方。我向大家保证,这间房子,每一寸土地,都会用在为连队培养下一代的事情上!”
大家听了她这番话,反而顺耳很多。她似乎没有纠结于个人得失,而是把分房的意义拔高到了整个连队的未来和下一代的培养上,将“个人住房”变成了“启明小学的教学配套设施”。
现场一片寂静。原本那些嘀咕的人,也哑口无言。反对?那就是反对给孩子们创造更好的学习环境,反对连队的未来希望。这顶帽子,谁也戴不起。
王老五嘟囔了一句:“俺……俺又不是那个意思……”然后灰溜溜地挤出了人群。
刘书记和马连长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赞赏。这姑娘,不仅有能力,更有智慧,懂得因势利导,把不利局面扭转成了有利局面。
“好了好了,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马连长挥挥手,“公示三天,有意见按程序反映,别在这里聚众闹事!”
人群渐渐散去。舒染站在原地,轻轻松了口气,后背却惊出了一层汗。她知道,这一关,算是暂时过去了。但真正的麻烦,恐怕还在后头。
她看了一眼那几间崭新的土坯房,眼神更加坚定。这房子,她必须要住进去,这不仅关乎她的生存空间,更关乎她在这里立足的根本和未来工作的展开。
公示的三天里,表面上风平浪静,但暗地里的波澜却从未停止。
舒染明显感觉到,连队里有些人看她的眼神变了。以前是客气或者疏远,现在多了些复杂的意味,有羡慕,有嫉妒,也有审视。去食堂打饭,她能感觉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甚至有天晚上回宿舍,发现晾在外面的衣服掉在了地上,沾满了泥灰,明显是被人故意碰掉的。
她没说什么,把衣服捡起来重新洗过。她知道,这是某些人无能狂怒的表现。
王大姐和李秀兰为她抱不平。
“肯定是李大嘴家那婆娘干的!缺德玩意儿!”王大姐气得不行。
“就是,眼红病!舒老师你别怕,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李秀兰也愤愤道。
舒染反而安慰她们:“没事,一点小动作,伤不了筋动不了骨。她们越是这样,越说明我们做得对。比起我得到了,一件掉在地上的衣服算不得什么”
她心里清楚,这些小事纠缠不清,反而落了下乘。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稳住,用事实说话。
第三天下午,公示期结束,再也没有人正式提出异议。分房方案就算是通过了。
刘书记把舒染叫到连部,把一把钥匙递到她手里:“舒染同志,给,这是你那间房的钥匙。位置在最后面那排,东头第一间,相对安静些。房子是毛坯,里面啥也没有,得你自己拾掇。”
舒染接过钥匙,“谢谢书记!我自己能收拾。”
从连部出来,她直接去了那间属于她的房子。
土黄色的墙壁还带着潮湿的气息,门是简陋的木板拼成的,窗户不大,糊着粗糙的麻纸。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空空荡荡,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地,墙角甚至能看到几根冒头的草芽。面积大概只有十七八个平方。
但在舒染眼里,这却是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最美好的地方。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味的空气,胸腔被喜悦填满。
终于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了!
她没有耽搁,立刻开始动手。清扫地面,用早就攒下的旧报纸糊墙壁,把从宿舍搬来的樟木箱放好,又用砖头和几块旧木板搭了一个简易的床铺和书桌。
王大姐和李秀兰都来帮忙,许君君也抽空过来,送了她一个旧的搪瓷盆和一个暖水壶,还有一个小铝锅。
“总算有个窝了!”许君君打量着整洁一新的小屋,由衷地替她高兴。
舒染笑着点头,心里盘算着还得弄个帘子,把睡觉和“工作区”隔开。
正忙碌着,门口光线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
是陈远疆。
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舒染的脸上。
“陈特派员。”舒染直起身,有些意外。
王大姐、许君君、李秀兰互相使了个眼色,默契地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他们。
陈远疆这才迈步进来,他个子高,进这低矮的土坯房需要微微低头。他手里拎着个麻袋,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是什么?”舒染好奇。
陈远疆没直接回答,而是看了看她搭的床铺和书桌,眉头皱了皱:“这木头不结实,久了会塌。”
说着,他蹲下身,从麻袋里掏出几件东西——一把斧头,一把锯子,还有几根粗细均匀、一看就挺结实的木料。
“我帮你加固一下。”他言简意赅,然后也不等舒染回应,就拿起工具开始忙活起来。
舒染看着他熟练地量尺寸、锯木头、用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钉子加固她那个简陋的床架和书桌。
她没有打扰他,只是默默地给他倒了碗水放在旁边。
房间里只有斧锯敲打的声音,和两人之间略带尴尬又有些暧昧的气氛。
过了好一会儿,陈远疆才直起身,“好了,应该能用了。”
舒染看着被加固得稳稳当当的床和桌子,轻声道谢,她把水碗递过去。
陈远疆接过碗,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放下碗,他目光再次扫过屋子,最后落在那个唯一的窗户上。
“晚上风大,窗户要关严。”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从麻袋里掏出一小块用旧军装布包着的东西,递给舒染,“这个钉在窗户里面,既能挡风,也稍微避避……光。”
舒染接过来打开,是一块厚实的深蓝色土布,大小刚好能盖住窗户。
她捏着那块布,抬头看向他。
陈远疆却避开了她的目光,弯腰拎起麻袋和工具:“我走了。有事可以去我办公室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