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染摇摇头:“孙处长留下他好像还有事要办,让我先回来了。”
女工宿舍的地窝子还是老样子,有些阴潮拥挤,但此刻却让舒染感到莫名的安心。
王大姐利索地帮舒染把行李归置好,又端来一盆热水:“快擦把脸,歇歇脚。一会儿食堂开饭,我给你打回来。”
“不用,王大姐,我自己去就行。”舒染忙说。
“客气啥!你这一路颠簸的。”王大姐不由分说,又拿出一个烤得焦黄的土豆塞给舒染,“先垫垫,这还是小丫奶奶非要给你的,说你教书辛苦。”
捧着热乎乎的土豆,感受着周围真诚的关切,舒染觉得眼眶有点发热。这里或许艰苦,但这里有最质朴的温度。
傍晚,舒染去了连部,向刘书记和马连长简单汇报了去司令部的情况,重点转达了上级对示范点建设的支持和期望。
刘书记听得频频点头:“好,好啊!舒老师,你这趟没白去,给咱们连争光了!放心,连里一定支持你把示范点搞好!”
马连长也表态:“有啥困难,尽管提。能解决的,连里尽量解决。”不过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眼下开荒准备开始了,劳力、物资都紧张,有些事可能得缓一缓。”
舒染心里明白,这是实情,也是提醒。她表示理解:“连长,我明白。示范点建设也会结合生产,尽量不占用主要劳力,利用工余时间。”
从连部出来,舒染迎面碰上了赵卫东。赵卫东推着一辆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个旧帆布包,像是刚从地里回来。
“舒老师回来了?”赵卫东停下脚步,脸上带着惯常那种看不出深浅的笑,“听说你在司令部露了大脸,恭喜啊。陈特派员没一起?”
“赵主任。”舒染客气地打招呼,“只是去汇报工作,学习经验。陈特派员还在师部有事。”
“示范点可是大事。”赵卫东点点头,语气听起来很支持,“不过舒老师,咱们连的情况你也清楚,底子薄,生产任务重。这示范点要搞,也得量力而行,不能影响了大局。你说是不是?”
“赵主任放心,我会把握好分寸的。”舒染微笑回应,心里琢磨着赵卫东的弦外之音。赵卫东这话,听着是提醒,实则是划下了界限——示范点可以搞,但不能跟他主管的生产抢资源。
“那就好。”赵卫东推着车走了,临走前又貌似随意地提了一句,“哦对了,团部刚来了通知,过几天要统计各连物资需求,学校这边要是有啥需要,也早点报上来,我好一并考虑。”
他说的是“考虑”,不是“解决”。
舒染看着他的背影,知道接下来的工作,绝不会一帆风顺。
几天后,舒染已经完全重新投入到连队的生活和工作中。
她先召集孩子们开了个简单的班会,分享了在司令部经过筛选的的见闻,鼓励大家继续努力学习。
孩子们听得眼睛发亮,尤其是听到示范点这个新词时,虽然不太懂,但感觉是件大好事。
接着,她又和王大姐碰了头,了解这几天妇女扫盲班的情况。
王大姐叹了口气:“你不在,有几个家属又被家里男人叫回去干活了,说来不了。唉,识字到底是顶不了饭吃。”
舒染望了望,没瞧见李秀兰的身影,便问王大姐:“大姐,秀兰呢?”
王大姐叹了口气:“这几天生产任务重,秀兰这段时间都住在单位。”
舒染知道这是现实困难,她拿出从司令部带回来的学习资料和那几支带橡皮头的铅笔:“没关系,咱们慢慢来。看,这是我从师部带回来的,以后咱们的学习内容更丰富了。人少就人少,咱们教得更精细点。”
舒染安抚好大后方,带着几个大点的孩子在工具棚后面清理杂草,想腾出点地方将来种些耐活的向日葵什么的。
正在她埋头拔草的时候,许君君提着药箱匆匆过来,脸上带着点神秘的笑意,把她拉到一边:“诶,猜猜谁回来了?”
舒染一愣:“谁?”
“陈远疆!刚回来的!我瞧见他骑马进连部了,风尘仆仆的,估计是紧赶慢赶从师部回来的。”
许君君挤挤眼,“你说,他是不是着急回来见什么人啊?”
舒染的心莫名跳快了一拍,但面上却装作没事人一样,继续拔草:“师部的事办完了自然就回来了,有什么好猜的。”
“嘴硬吧你就!”许君君笑着戳了她一下,又去忙了。
舒染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杂草,却有些心不在焉了。他回来了?这么快?师部的事情处理完了?
她不去多想,继续手上的活计。
直到天色渐晚,收工了,舒染也没看见陈远疆的身影。她收拾好工具,准备回宿舍。
就在她走到教室门口时,却意外地发现,门口那堆总是散乱的碎砖头,不知被谁整整齐齐地码放到了墙角,还用一块破旧的草席盖住了。旁边还放着几根粗细均匀,一看就是精心挑选过的木棍。
舒染心一动,快步走进教室,目光扫过角落。她那个用来装粉笔头的破罐头盒被擦干净了,里面甚至新添了一些长短不一的粉笔头。挂在墙上的小黑板,也明显被擦拭过,边沿的灰尘不见了。
一切痕迹都做得悄无声息,但舒染知道,在这畜牧连会这样细致又沉默地做这些事的人,只有一个。
他回来过了。
天色已近黄昏。舒染没直接回宿舍,而是拐了个弯,去了连队边缘的豆腐坊。
还没走近,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豆腥气和柴火味。豆腐坊是个低矮的土坯房,门口挂着草帘子。
舒染掀开帘子进去,里面热气蒸腾,李秀兰正系着围裙,费力地推动一个大石磨,乳白色的豆浆顺着磨槽缓缓流进下面的木桶里。另一个女工则在灶台前忙着烧火。
“秀兰!”舒染叫了一声。
李秀兰闻声抬起头,脸颊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看到舒染,她眼睛一亮,露出惊喜的笑容:“舒染姐!你回来啦!”她停下推磨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舒染姐,咋样?司令部啥样?是不是特别气派?”
旁边烧火的女工也好奇地看过来。
舒染笑了笑,挽起袖子走过去:“来,我帮你推一会儿,你歇歇。”
她接过磨杠慢慢推动起来。“司令部是比咱这儿条件好,有电灯,楼也高点。不过我还是觉得咱连队自在。”
李秀兰用袖子抹了把汗,站在一旁看着舒染推磨,眼神里带着羡慕和好奇:“舒染姐,你见了那么大的世面,还能愿意回来推这石磨子……”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舒染手下不停,语气轻松,“磨豆腐也是正经活儿啊。再说了,我这趟出去,可是带着任务回来的。”她压低了些声音,“上头要把咱们这儿当成示范点,以后要好好搞呢!”
“示范点?”李秀兰眨眨眼,不太明白,但觉得是好事,“那……那是不是以后学校能变好点?”
“那当然!”舒染肯定地说,“校舍得修,教具也得添。不过……”她话锋一转,叹了口气,“赵主任说生产忙,劳力物资都紧张,让咱们量力而行。”
李秀兰一听,脸上兴奋的光彩暗淡了些,她小声嘟囔:“赵主任他向来觉得咱们这些不直接下地的活儿不重要……不过他现在应该不敢和上面对着干。”
舒染心里有数了。她停下推磨,看着李秀兰:“秀兰,示范点要搞好,光靠我一个人不行。你得帮我。”
“我?”李秀兰有些慌乱地摆手,“我能帮啥忙啊?我顶多就能比别人多认识两个字。”
“你作用大着呢!”舒染拉住她的手,“你看,妇女扫盲班,你是骨干。以后咱们还要搞更正规的识字班,你得帮我组织人,管理学习材料。还有,你这豆腐坊,消息灵通,连队里谁家有啥事,你总能听到点风声,这对我了解情况很重要。”
李秀兰被舒染说得有点懵,又有点被信任的激动,脸更红了:“我真的能行吗?”
“肯定行!”舒染给她打气,“你做事细心,人也实在。以后啊,你不光是豆腐坊的李秀兰,还是咱们示范点的妇女干事!”
“妇女干事?”李秀兰重复着这个新词,眼睛里渐渐有了点不一样的光彩。她以前总觉得自个儿就是个普通女工。舒染的话,好像给她推开了一扇新窗户。
“嗯!”舒染重重地点点头,“所以,以后听到啥对学校、对扫盲班有用的消息,或者谁家有困难,你都悄悄告诉我,咱们一起想办法。”
这时,灶台那边的女工喊了一声:“秀兰,锅滚了!”
“哎!来了!”李秀兰连忙应道,又对舒染说,“舒染姐,你放心,我……我肯定帮你留意着!”
舒染离开豆腐坊,回到宿舍,王大姐已经帮她打好了晚饭——一碗面疙瘩汤,一个玉米面发糕,还有一小碟咸菜。
“快吃吧,还热乎着。”王大姐一边纳着鞋底一边说,“刚才赵主任派人来传话,说明天上午连部开会,商量生产的事,让你也去参加。”
舒染接过碗筷,心里明白,这恐怕不是简单的通知,而是赵卫东要把示范点建设放在生产这个大前提下商量了。
她扒拉了一口疙瘩汤,味道寡淡,但她吃得很香。她知道,要想把这寡淡的日子过出滋味,就得靠自己去争。
夜深了,地窝子里响起王大姐的鼾声。舒染躺在炕上,却没有丝毫睡意。她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强迫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到了后半夜才渐渐睡去。
第85章
第二天, 连部果然通知召开全连春耕生产动员大会。会场设在连部前的空地上,各排的职工、家属,只要能脱开身的, 都搬着小马扎、拿着纳鞋底的家伙什儿来了。黑压压坐了一片,人声嘈杂, 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舒染也来了,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她看到刘书记、马连长、赵卫东等连队领导坐在前面一张长条桌后。
赵卫东面前摊着个厚厚的笔记本,正低头和旁边的机务员低声说着什么, 表情严肃。
大会由马连长主持。他先讲了讲全国和兵团的大好形势,又强调了春耕生产对全年收成、对国家建设的重要性。台下的人们听得认真,不时点头。
接着,刘书记讲话, 主要强调思想统一、安全生产等问题。
最后, 轮到主管生产的赵卫东做具体部署。他清了清嗓子, 拿起笔记本, 开始讲话。
“同志们, 刚才书记和连长讲得都很重要, 我都同意。下面,我主要说说今年春耕生产的具体任务和安排。”他翻开笔记本, 开始逐项布置工作,从地块划分、种子调配、农机检修、劳力分配, 到施肥标准、灌溉安排,甚至每天的工作进度要求, 都讲得清清楚楚, 数据准确,要求明确。台下的人们纷纷拿出小本子记录。
舒染也认真听着,心里暗暗佩服赵卫东的业务能力。他对连队的生产确实了如指掌, 安排得井井有条。
当各项生产安排都讲完后,赵卫东合上笔记本,话锋稍稍一转,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在舒染的方向略有停留,但很快移开。
“另外,还有一件事要跟大家说一下。上级已经正式批准,在我们连设立基层教育示范点。这是上级对我们连工作的肯定,也是一项光荣的政治任务。”
听到这话,台下响起一阵小声的议论,不少人都看向舒染,目光里有好奇,也有羡慕。舒染挺直了背。
赵卫东抬手压了压议论声,继续说道:“搞好教育工作,提高群众文化水平,从根本上说,也是为了更好地促进生产发展。这个道理,我们都懂。”
他话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台下安静下来。
“但是,”赵卫东的语气加重了一些,“我们也要清醒地认识到,当前,春耕生产是我们连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是一切工作的重中之重!粮食收不上来,一切都等于零!”
“所以,在这里,我要强调几点纪律。”
“第一,示范点的建设工作,必须要顾全春耕生产这个大局!”
“第二,各排、各班组要严格劳力管理。现在是农忙时节,谁要是以参加学习为借口,逃避生产劳动,或者出工不出力,一经发现,严肃处理!”
“第三,连队所有的物资、资金,首先要确保春耕生产的需要。示范点建设需要的物资,要在连队统一规划下,本着勤俭节约、因陋就简的原则,逐步解决。不能影响生产投入。”
他说这些话时,舒染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赵卫东的话,句句在理,冠冕堂皇,完全符合上级精神,挑不出任何毛病。
“当然,”赵卫东的语气又稍微缓和了一些,“对于示范点的工作,连队也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支持的。比如,可以利用早晚工余时间开展活动;家属和学生参加学习,我们也是鼓励的;一些废旧物资,可以优先考虑教学需要。”
他最后总结道:“总之一句话,我们既要狠抓生产,也要兼顾教育。但主次要分明,重点要突出。希望大家都能够正确理解,积极配合,共同完成好春耕生产和示范点建设这两项任务!”
赵卫东讲完了。台下响起了掌声,不如之前热烈,但也还算整齐。舒染也跟着鼓了掌。
散会后,人们议论纷纷地散去。舒染看到赵卫东被几个排长围住,还在交代生产上的事情。他似乎完全沉浸在工作中,并没有朝她这边看。
“舒老师,”王大姐走过来,脸上带着担忧,“赵主任这话……听着是支持,可这框框也划得太死了点。”
舒染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王大姐,赵主任说得对,生产是大事。咱们就在他划的框框里,把示范点搞好!办法总比困难多。”
她心里明白,赵卫东不是坏人,他甚至是一个尽职尽责的生产干部。他的顾虑和优先排序,在这个时代和环境背景下,是现实甚至正确的。他并没有故意刁难,只是将他所负责的生产任务放在了首位。
而她要做的,是在理解和尊重这种现实的前提下,找到一条夹缝中求发展的路。
舒染抬起头,看向远处已经开始泛绿的田地,心中已然有了计划。
下午,舒染决定去牧区一趟,看看阿迪力说的那个想学认字的小伙伴家的情况,也实地了解一下设立教学点的可能性。她跟王大姐打了声招呼,揣上几块水果糖和一小包盐巴,便朝着牧区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