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张明和另一位教育科的干事老赵,两人正站在一株白杨树下低声交谈,似乎没注意到她的靠近。
“……孙处长真是这个意思?”老赵的声音带着几分惊讶。
张明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但舒染还是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亲口说的……难得的人才……想方设法留住……”
舒染下意识停住脚步,屏息凝神。
“但她是畜牧连的人,马连长能放?”老赵问道。
“所以才要想方设法嘛。”张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孙处长说了,教育科正缺这样有基层经验又会动脑子的人。你看她来的这半个月,提出的那些点子,哪个不实用?”
老赵咂咂嘴:“这倒也是。那本实用扫盲手册的初稿我看了,确实比咱们之前编的强不少。不过我看那姑娘心气挺高,未必愿意留下来。”
“所以要想办法啊。待遇好一点,条件好一点,再让她带个项目……年轻人嘛,总有追求进步的心思。”张明顿了顿,“再说了,师部怎么说也比畜牧连强吧?正常人都知道怎么选。”
脚步声响起,似乎两人正要离开。舒染忙后退几步,假装刚从另一边走过来。
“张干事,赵干事。”她若无其事地打招呼,怀里那摞资料抱得稳稳的。
“哟,舒染同志啊。”张明脸上立刻堆起专业的笑容,“这是要去哪?”
“给孙处长送材料。”舒染答道,目光不经意般扫过两人的表情。
老赵轻咳一声:“快去吧,孙处长刚才还问起你呢。”
舒染点点头,从两人身边走过。她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但始终没有回头。
走到孙处长办公室门口,敲响了门。心里却还在回想着刚才无意中听到的对话——原来上面已经在打算盘要留她了。
“请进。”里面传来孙处长沉稳的声音。
舒染推门而入。孙处长的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一张旧办公桌,两把椅子,一个文件柜,墙上挂着兵团地图和毛主席像。孙处长正伏案批阅文件,见她进来,摘下老花镜,露出和蔼的笑容。
“舒染同志啊,来得正好。坐。”孙处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舒染将材料放在桌上,依言坐下。
“孙处长,这是您要的调研材料汇总,还有实用扫盲模块的初稿。”她将材料轻轻推过去。
孙处长接过材料,却没有立即翻看,而是打量了舒染一会儿,才开口:“舒染同志,这半个月来,你的表现很出色啊。教材编写组反馈很好,说你提出的建议都很实用,特别是那个分群体扫盲的思路,很有创新性。”
舒染知道正题要来了,她谦逊地笑笑:“孙处长过奖了。我只是把基层的实际需求反映上来而已。”
“不,不只是反映需求。”孙处长摆摆手,翻开那份实用扫盲模块初稿,“你看这里,针对牧工的教学方法,针对家属工厂女工的教学内容,都很有针对性。这不是简单的反映需求,这是有思考、有创新的。”
他合上材料,身体微微前倾:“舒染同志,师部教育科正需要你这样既有基层经验又有创新思维的人才。你有没有考虑过,留在师部工作?”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孙处长这么说,舒染的心里还是很激动。说不心动是假的——师部的条件比畜牧连好太多,有电灯,有相对充足的物资,有更多学习和交流的机会。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职业上的认可和提升。
但她马上想到了畜牧连:那些渴望知识的孩子们,刚刚起步的妇女扫盲班,破旧却充满生机的工具棚教室……还有王大姐、李秀兰、许君君……
“孙处长,我很感激您的认可。”舒染斟酌着词句,“但畜牧连的工作才刚刚起步,孩子们还需要我……”
孙处长似乎预料到她的反应,微微一笑:“我理解你对畜牧连的感情。但你要从更大的格局想问题。在师部,你的经验和能力可以惠及全师,而不仅仅是一个畜牧连。你看,”他拿起那份材料,“这套教材如果推广开来,能帮助多少兵团职工扫盲?这比你一个人在畜牧连的影响大得多。”
舒染不得不承认孙处长说得有道理。在师部平台更大,能发挥的作用也更大。而且说实话,谁不想生活条件好一点呢?
见她犹豫,孙处长又加了一把火:“教育科正在筹备一个全师扫盲推广项目,需要一个有基层经验的人牵头。如果你愿意留下来,这个项目可以由你负责。职称和待遇上,也会相应提高。”
舒染的心跳得更快了。负责全师的项目,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但与此同时,她眼前浮现出阿迪力、阿依曼那些孩子们的面孔,想起他们第一次学会写自己名字时欣喜的表情。
“孙处长,我……”舒染深吸一口气,“我很感谢您的赏识,也知道在师部平台更大。但畜牧连的孩子们和妇女扫盲班都刚刚起步,我突然离开的话,工作可能会断层。能不能让我先回去把那边的工作交接好,培养个接替的人?”
孙处长沉吟片刻,点点头:“你这个考虑很负责任。这样吧,你先继续完成教材编写工作,同时物色一个能接替你的人选。等教材编写完成后,你再回畜牧连做交接,然后调来师部。如何?”
这个安排合情合理,舒染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她心里既有一丝窃喜,毕竟这是上级的认可和职业发展的机会,又有一丝愧疚,感觉自己像是抛弃了畜牧连的孩子们。
“好的,孙处长。我会认真考虑您的建议,并尽快物色接替人选。”舒染最终说道。
孙处长满意地笑了:“好,那就这么定了。你回去工作吧,有什么需要直接跟张明说。”
走出孙处长办公室,舒染的心情复杂极了。阳光照在师部整洁的院子里,几个工作人员匆匆走过,向她点头致意。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有序安宁,与畜牧连的风沙和简陋形成鲜明对比。
她确实想要更好的工作环境,更大的发展平台,这是人之常情。但一想到要离开那些她一手教起来的孩子们,心里就堵得难受。
“舒老师,孙处长找你什么事啊?”张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笑容可掬地问。
舒染回过神来,勉强笑笑:“就是问问教材编写的进度。”
张明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哦,是吗?孙处长很赏识你啊,好好干。”
舒染点点头,心情复杂的向编写组办公室走去。
第78章
接下来的几天, 舒染瞧着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照旧一清早就到编写组那间办公室报到,照旧埋首在一桌摊开的资料和稿纸里。
别人讨论时, 她听得更仔细,问得也更具体。晌午吃饭, 她常常端着搪瓷缸子,一边啃着包谷馍,一边还跟不同桌的人打听各团各连扫盲碰上的稀奇古怪的难题, 拿个小本本不时记上两笔。
到了下班时间,招待所那间小屋的灯总是亮到很晚。她伏在木桌上把从畜牧连带来的旧笔记本摊开,又将这几日在师部收集的新纸片、记录的心得,一份份铺排好。
窗台上那盆薄荷草散发着清冽的气息。
她凝神想着, 笔尖在纸张上沙沙移动, 将启明小学怎样从无到有办起来, 妇女扫盲班怎么摸石头过河, 遇到了哪些困难, 又是怎样用土办法解决的,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细细捋清楚。
她还试着画了几张表, 想把学生怎么进步、妇女们认得了多少字能派上什么用场,都弄得明明白白。
最后, 她另起几张纸,写下了心里翻腾了好些天的念头——如果不止步于畜牧连, 还能做点什么?她管这个叫“初步构想”, 写写停停,涂涂改改,写完了又仔细誊抄一遍。
厚厚一沓材料整理好了, 她用针线在边上粗粗地缝了几针,免得散乱。捏着这份笔记,她没直接去找孙处长,而是先拐去了宣传科。
找到杨振华时,他正对着墙上的宣传画稿比比划划。
舒染等了一会儿,才凑上前,声音放得轻缓:“杨干事,您这会儿忙吗?有个事儿想麻烦您。”
杨振华回过头,推了推眼镜,笑道:“舒染同志啊,什么事?你说。”
舒染把手里那沓手订的材料递过去,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我胡乱整理了点儿在畜牧连干活的心得,还有几点不成熟的想法。您是搞宣传的,经多见广,笔头子也硬,能帮我瞅瞅不?主要怕这里头思路不清爽,或者犯了什么原则上的糊涂,那就不好了。就当是帮我看看文书格式,把把关。”
杨振华接过材料,说了声“好,我看看”,便坐到桌边翻看起来。
起初他只是随意浏览,但看着看着,神色就专注起来,不时往前翻几页,手指头在某几行字上点点。
看到最后那部分构想时,他眼睛明显亮了一下,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舒染同志!你这哪是简单的工作总结啊!这分明……分明就是一份很有价值的基层教育实践蓝图嘛!你看这里,‘以点带面’,‘重点扶持基层教学点’,‘师部指导和基层创新拧成一股绳’!这思路太清楚了,法子也实在,我看行得通!”
舒染苦笑一下,摆摆手:“杨干事,您可别夸了,什么蓝图不蓝图的,就是被畜牧连的实际困难逼出来的些土招数,上不得大台面。不瞒您说,”
她声音压低了些,透出点为难,“孙处长是看得起我,想让我留在师部。可我这心里……实在是放不下连里刚有点模样的那摊子。那些孩子,那些大姐大嫂,刚觉得识字有点用处,眼睛里头刚有点光,我要是这时候甩手走了,这……我狠不下这个心。但组织上的安排,我……”
话不用说完,杨振华立刻明白了她的处境和来意。
他沉吟了一下,手指在那份材料上轻轻敲了敲,语气变得认真起来:“我明白了。孙处长爱才,想调你上来,这没错,师部也确实需要你这样从下面上来、有实在经验的人。但你有这样的顾虑是正常的!基层刚点燃的火种,最怕的就是一阵风给吹灭了。”
他顿了顿,给出主意,“这样,你这材料写得挺好,我帮你再看看措辞格式。然后你自个儿直接拿去给孙处长,就照你现在想的,大胆汇报!我呢,也找合适的机会,从侧面反映一下,说明培养一个扎根基层的典型多么不容易,巩固好了,它的带动作用可比单纯调一个人上来大得多。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调动核心的人,而是要给这样的的支持!”
舒染捏着那份用针线粗粗缝好的报告,站在孙处长办公室门外,敲响了那扇木门。
“请进。”里面传来孙处长沉稳的声音。
推开门,孙处长正戴着老花镜,伏在桌上批阅文件,听见动静抬起头,见是她,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舒染同志啊,坐。有事?”
“处长,您上次让我多调研,多思考,”舒染坐下,将那份厚厚的报告双手放在桌上,轻轻推过去,“我这几天结合在师部学的,还有在畜牧连干的,整理了一份总结,还有……还有一点不成熟的想法,想请您批评指正。”
孙处长“哦”了一声,放下笔,拿起报告。封面是舒染用稍硬的纸自己糊的,上面工工整整写着标题。他翻开封皮,里面是条理清晰的文字,还有手绘的表格,字迹一笔一划,能看出书写者的认真。
屋里很静,只有孙处长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远处拖拉机的轰鸣。
舒染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眼睛时不时悄悄瞟一眼孙处长的表情,试图从那副老花镜后面看出点端倪。
时间好像过得特别慢。孙处长看得很仔细,有时在某一行停留片刻,有时手指无意识地敲一下桌面。看到后面那部分初步构想时,他忽然轻轻“啧”了一声,眉头微微皱起。
舒染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孙处长拿起桌上的红色铅笔,在那页空白处划了一道杠。舒染的心提了起来,以为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却见他又翻回前面一页,对照着看了看,接着拿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继续往下看,那眉头却渐渐舒展开了。
终于,他合上报告,摘下老花镜,揉了揉鼻梁,目光落在舒染身上,看不出喜怒:“舒染同志,你的意思是……不愿意来师部工作?”
舒染挺直了背,手心又在冒汗,但话却说得清晰:“处长,我非常感激组织的信任。在师部这些天,我学到了很多,也更明白咱们兵团教育工作的意义。正因如此,我觉得……个人发展是小事,能把基层那点刚刚摸索出来的经验巩固好、发展好,才是大事。”
她顿了顿,目光恳切,“畜牧连的启明小学和扫盲班,现在就像刚破土的苗,看着弱,但很有希望。它是在实际困难里逼出来的试点,要是这时候我把根拔了换地方,这苗可能就蔫了,这点经验也就半途而废。我觉得,这太可惜了。”
“所以呢?”孙处长手指点着那份报告,“你的想法是?”
舒染感觉喉咙有点干,但她还是把琢磨了无数遍的话说了出来:“处长,我想请求组织,能不能允许我回畜牧连,踏踏实实把那个点搞好,把它建成一个基层教育示范点?”
她语速加快了些:“同时,我可以兼任师部教育科的联络员或者特约调研员!这样,我既能扎在基层,把试点做实,又能及时把下面的情况和经验带上来,协助科里制定更贴合实际的政策和教材。师部有会议、培训,我保证随叫随到,绝不耽误。我觉得……这样或许能更好地发挥作用。”
说完,她屏住呼吸,看着孙处长。
孙处长没立刻说话,他又拿起那份报告,翻到构想部分,手指点着其中几行字,半晌,忽然笑了一下,抬头看她,目光里带着点审视,又有点了然:“定期组织基层教师来师部交流,推广试点经验……舒染同志,你这心思,不止是守着畜牧连那一亩三分地啊。你是想从畜牧连起步,撬动更多资源,干更大的事?”
舒染的心稍稍落下一点,知道孙处长明白了她的意图,脸上有点发热,老实承认:“处长,我只是觉得,一个好法子如果能成,就该让更多地方受益。但我得先回去,把它做实做漂亮了。我需要时间,也需要机会留在那儿。”
孙处长站起身,背着手在不算宽敞的办公室里踱了两步,他走到墙上那幅地图前,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一锤定音:“好!我看你这个思路,比单纯调一个人上来更有价值,更有用!就按你说的办!师部会正式下文,把你们那的小学列为重点基层教育示范点,该有的支持,都会考虑!你就给我搞出个样子来!同时,兼任教育科特约调研员,定期汇报!我会要求畜牧连全力配合你工作!”
他走到舒染面前,目光带着赏识:“舒染,这把担子不轻,甚至比你单纯在师部坐办公室要难得多!你给我拿出在底下那股劲儿来,把这个示范点,办成真正的样板!需要什么支持,打报告,直接找我!”
时间一天天过去,舒染在师部的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她负责的实用扫盲模块已经初具雏形,得到了编写组的一致好评。
更让她高兴的是,她调研过的那些单位纷纷传来好消息:家属工厂的妇女们已经能认全各种票证;机修连的职工能看懂简单的说明书;牧工们也能辨认常见的兽药名称了……
这些成果反过来又为教材编写提供了更多实例和支持。舒染别出心裁地提出,教材中可以加入一些兵团生活的插图,比如拖拉机、坎土曼、牧羊犬等,让学员更容易理解。
“这个主意好!”孙处长十分赞赏,“我让宣传科的同志配合你们,找会画画的来帮忙。”
让舒染意外的是,杨振华主动请缨来帮忙画插图。他的画功不错,很快就根据舒染的描述画出了一些生动形象的插图。
“舒染同志,你看这只牧羊犬像不像?”杨振华拿着刚画好的插图问。
舒染端详着画中威猛的牧羊犬,突然想起什么:“杨干事,你能不能画一个带着牧羊犬的牧民?最好能表现出牧羊犬帮助牧民守护羊群的场景。”
杨振华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舒染的用意:“好主意!这样既能教‘牧羊犬’这个词,又能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守护集体财产嘛!”
两人相视而笑,合作越发默契。
一天下班后,杨振华又来找舒染:“舒染同志,宣传科新到了一批电影胶片,晚上在礼堂放映,一起去看看吧?”
舒染正要找借口推辞,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舒老师恐怕没空,她答应今晚帮我整理牧区调研资料。”
舒染惊讶地回头,看见陈远疆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风尘仆仆,似乎刚出差回来。
杨振华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陈干事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