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肯定是看到杨振华送书,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劲儿上来了,非得压过对方一头不可!于是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翻箱倒柜,甚至可能是动用了点什么人情世故,才凑齐了这么一麻袋书籍扔给她。
舒染把麻袋里的书一本本拿出来,擦去上面的灰尘,再把杨振华送的那些期刊也拿过来,和陈远疆送的书放在一起,心里盘算着如何好好利用这些宝贵的资源。看来,接下来的扫盲课和文化课,内容可以更加丰富多彩了。
第二天上午,舒染正带着孩子们在室外上课,教他们辨认刚冒头的野菜,既是识字课,也是生活课。
忽然,连部门口传来一阵汽车引擎声。不一会儿,就见马连长和刘书记陪着一位五十多岁精神矍铄的老同志走了过来。
那位老同志背着手,步子不紧不慢,目光扫视着连队的一切,从堆放的农具到墙角晒太阳的老职工,都没放过。
马连长脸上带着明显的恭敬,一边走一边介绍着什么。刘书记也在旁边不时补充。
舒染心里正猜测着来人的身份,就见这一行人竟径直朝着她走了过来。
“舒老师!快过来!”马连长远远就喊,“师部教育处孙处长来看望大家了!”
孙处长?舒染心里一凛。她听杨振华提起过这位老领导,主管文教卫体,作风以务实严厉,不按常理出牌著称,在师部是出了名的难应付,但同时也以惜才和眼光独到闻名。
她赶紧让孩子们原地休息,自己整理了一下衣服,快步迎上去:“孙处长好!连长,书记。”
孙处长打量了她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点头,目光却已经越过她,落在了那群好奇张望的孩子身上:“上课呢?继续。就当我不存在,该讲什么讲什么。”
这话说得轻松,但压力巨大。舒染吸了口气,定了定神,顺势就对孩子们说:“好,那我们继续。刚才我们认识了苜蓿和沙葱,现在大家低头找找看,谁能最先发现一棵?”
孩子们立刻兴奋地低头在土坷垃里寻找起来,暂时忘了旁边的大领导。
孙处长没说话,就站在旁边看着,偶尔蹲下身,看看孩子们找到的成果,甚至还随手拔起一根野草考问一个孩子是什么,那孩子愣愣地答不上来,舒染连忙自然地从特征上引导,孩子终于想了起来,孙处长这才点了下头。
听了约莫一刻钟的野菜课,孙处长忽然站起身,径直朝教室走去。舒染和马连长他们赶紧跟上。
教室里,年龄小些的孩子正在李秀兰的看护下写字。孙处长走过去,随手拿起几个作业本翻看。
他看得极仔细,不仅看字写得好不好,还看错了的字是怎么改正的,甚至看作业本背面有没有利用起来。
“这个‘农’字,写错了三遍才改对。为什么?”他指着阿迪力的作业本笑眯眯地问。
舒染心里一紧,连忙解释:“阿迪力家是放牧的,对‘农’字不熟悉,我让他课后多描红五遍,看来是记住了。”
孙处长不置可否,又拿起石头的本子,上面有舒染用红笔写的批语“有进步!下次注意卷面整洁。”他看了一眼舒染,没说什么。
接着,他又随机点了几名学生,让他们念一段课文,或者回答一个实际问题,比如“工分票上‘拾’字怎么写?”“借条要注意什么?”问题刁钻又实际。
孩子们有的答得好,有的答得结结巴巴。舒染的心也跟着起起伏伏,但她发现,孙处长虽然严肃,却并没有斥责答不好的孩子,只是默默记着什么。
就在这时,杨振华闻讯赶来了,他显然是认识孙处长的,连忙上前恭敬地打招呼:“孙处长,您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们好准备一下。”
孙处长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准备什么?准备给我看我想看的?小杨,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搞这套形式主义了?”
杨振华顿时有点尴尬,但还是笑着圆场:“看您说的,主要是怕怠慢了您。舒染同志这边工作确实做得挺扎实的……”
“扎不扎实,我自己会看。”孙处长打断他,目光又转向舒染,“听说你们还有个扫盲班?人呢?”
舒染赶紧说:“这个点,妇女们都在忙生产,晚上统一学习。”
“哦?那去看看吧,随便找两家。”孙处长说着就往外走。
一行人只好跟着。路上,杨振华趁机低声对舒染快速说了几句孙处长的习惯和喜好,让她心里稍微有了点底。
他们随机走进了离得最近的张桂芬家家。张桂芬正在纳鞋底,看到这么多领导进来,吓了一跳。
孙处长也不客套,直接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粮票布票,递给张桂芬:“这位女同志,你看看,这几张票,上面写的什么字?都什么时候能用?能买多少?”
张桂芬紧张地接过票,手都有些抖,但在舒染鼓励的目光下,她仔细辨认了一下,竟然磕磕绊绊但基本正确地说出了大概!她还补充了一句:“这布票……得攒着,等娃过年做新衣裳哩!”这话让孙处长脸上露出了笑意。
接着又抽查了另一家,情况也大致不错。
回到连部办公室,孙处长的脸色缓和了不少。他坐下喝了口水,看向舒染:“教材用的哪里的?”
舒染老实回答:“主要是上面发的统编扫盲教材,另外我自己也根据咱们连队职工和牧区孩子的实际情况,补充编写了一些辅助材料。”
她说着,从随身带的布包里拿出几本用废旧纸张装订成册的手写本,双手递过去。
孙处长接过,翻看起来。只见上面写着诸如《畜牧连常见牲畜名称对照表》、《工分票、粮票识别图》、《连队常用工具名称》、《卫生防疫三字经》等内容,图文并茂,尤其是那些给牧民孩子准备的汉语学习内容,舒染都考虑到了他们熟悉的事物和环境。
孙处长翻看了很久,期间用手指点着某处,问一句:“这个拖拉机后面为什么还画个骆驼?”
舒染答:“因为很多牧区孩子没见过拖拉机,先用骆驼类比理解拉东西的机器。”
“这个防治口蹄疫的歌谣,是你编的?”
“和卫生员许君君同志一起编的,好记。”
最后,他合上本子,看着舒染:“想法不错,花了心思。但是,内容是不是太零碎了?不成系统。有没有想过,把它编得更系统一点,就针对你们这种农牧结合连队的特点?”
“想过!但是……时间和精力有限,而且缺乏参考……”
孙处长沉吟了一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站起身:“好了,看完了。走了。”
他来得突然,走得也干脆。马连长和刘书记连忙送出去。
杨振华落在后面,对舒染快速而低声地说:“孙老从不轻易夸人,他提系统化,就是有意思!等我消息!”说完也匆匆跟了上去。
第73章
孙处长来得突然, 走得也干脆,留下了一地的心思和猜测。
马连长和刘书记送走人后,回来时脸上都带着点琢磨不透的神情。
马连长搓着手对舒染说:“舒老师, 孙处长这人心思深,他没明确表态, 但也没挑毛病,这就是好事!你最近工作照常,该咋样咋样, 但得多上心。”
刘书记则提醒:“孙处长提了系统化教材的事,这是个方向。但这事关重大,牵涉面广,未必能成。你先心里有个数, 别声张, 等等上面的消息。”
舒染点头应下。她明白, 上面一句话, 下面就可不是一句话那么简单, 而且成败未知。她压下心里的期待和忐忑, 继续投入到日常的教学和生产协助中。
孙处长视察带来的波澜,被舒染压在了心底。她知道,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
教室里, 陈远疆送来的那麻袋图书和杨振华给的旧期刊正被舒染分发给了学生。
“同学们看,”舒染举着一本破旧的《人民画报》, 指着上面一幅大型工厂的照片, “这就是现代化。虽然我们现在还用坎土曼,但只要我们好好学习,将来也能开上拖拉机, 建起大工厂!”
孩子们伸长脖子,眼睛瞪得溜圆,看着图片上轰鸣的机器和整齐的厂房,发出阵阵惊叹。
石头指着图片下的文字,磕磕绊绊地念:“钢—铁—厂……”
“对!念得好!”舒染鼓励道,顺势在黑板上写下了“钢铁”、“工厂”、“建设”等词。知识通过这些具象的画面,一点点渗进孩子们的心里。
扫盲班里,气氛同样热烈。王大姐拿着粉笔,在黑板上认真地写下“锄头”、“镰刀”、“工分”等字,下面的妇女们跟着念,然后用树枝在地上比划。
李秀兰则拿着账本,教大家辨认各种票据上的数字和大写。
“桂芬姐,你看,这‘伍’字,就像一个人叉着腰站着,记住了不?”
“哎哟,这么一说,还真像!”
舒染心里还有个事情没放下——那片更广阔的牧场和老阿肯那句“知识毡房”的提议。师部汇演的荣誉和孙处长的关注,让她觉得推动此事的底气足了一些。
她找到刘书记和马连长,再次提出了建立牧区流动教学点的设想。
这一次,她准备得更充分:“连长,书记,牧区的孩子和群众同样渴望学习。上次孙处长来,也肯定了咱们结合实际的教学方向。咱们不能只盯着连队这一亩三分地。牧区群众认识了字,懂了道理,对咱们连队周边的稳定、生产上的沟通协作,都有大好处!安全问题,我可以组织大孩子结伴去,或者请图尔迪他们顺路照应一下,每次时间不用长,哪怕一两个小时也行!”
马连长听完舒染关于建立牧区流动教学点的设想,皱着眉头道:“舒老师,我知道你是好心。可这眼瞅着要春灌了,劳力紧得很啊!哪还抽得出人手专门护着你往牧区跑?万一出点啥事,谁负得起这个责任?”
刘书记比较委婉,但也面露难色:“舒老师,牧区情况复杂,不是咱们连一家说了算。这事,最好能有牧区那边的正式邀请,师部那边也得备案认可,不然名不正言不顺,不好开展啊。”
舒染知道领导们的顾虑在情理之中。她早有准备,退而求其次,提出了一个更稳妥的方案:“连长,书记,我明白您的顾虑。您看这样行不行?咱们不搞正式教学点,就以课后辅导、帮牧民孩子补课的名义,利用周末或者我下午没课的时间,小范围试点。就在老阿肯家毡房附近,每次时间不长,最多两小时。就让阿迪力给我带个路,也算有个照应。咱们先看看效果,摸摸情况,如果牧区群众确实欢迎,孩子们真有进步,咱们再打正式报告申请立项,行吗?”
这个方案降低了风险,也显得更务实。马连长和刘书记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松了口:“行吧……但安全第一!每次去必须报备!去哪,见谁,几点回,都得说清楚!遇到天气不好,绝对不能去!”
得到了默许,舒染立刻行动起来。她让阿迪力带话给老阿肯和图尔迪。老阿肯的回话很快传来:欢迎!他可以让附近的牧民孩子固定时间过来。
第一个周末,天空湛蓝,太阳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
舒染背上准备好的简单行囊——几块用木板刨平刷黑的自制小黑板,一盒粉笔,一叠用烟盒纸、废报表背面写的识字卡,还有一小包水果糖。
阿迪力牵来了他的那匹温顺的马。
骑马走在去往牧场的路上,春风还带着凉意,却已能闻到泥土和青草萌发的清新气息。
舒染不禁感叹道:“辽阔的天地真让人心胸开阔。”
老阿肯的毡房外,已经零零散散坐了七八个孩子,从五六岁到十二三岁都有,穿着皮袄,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怯生。
他们的父母远远站着,同样带着好奇的目光。
没有教室,没有课桌,课堂就设在蓝天白云之下,绿草之上。
舒染没有急于上课,她先让阿迪力帮忙,用民语和孩子们打招呼,然后拿出水果糖分给大家,很快拉近了距离。
她开始第一课,是拿起一根草,用粉笔在小黑板上画下草的形状,旁边写上大大的“草”字,然后指着脚下的草地。
“草——”她缓慢而清晰地念。
孩子们跟着念,发音古怪,但很认真。
她又画了一只简笔的羊,写上“羊”,指着远处吃草的羊群。
“羊——”
……
教学进行得缓慢却充满趣味。孩子们对图形和实物对应的方式接受很快。但当舒染试图教更复杂的词句时,语言障碍成了巨大的鸿沟,往往需要阿迪力的翻译。
舒染没有照搬连队的教材,而是从最基础的、与他们生活息息相关的内容教起:“羊”、“马”、“奶”、“草”、“家”。
她接着指着实物,拿出汉字卡片,让孩子们跟着念,用粉笔在小黑板上画。
孩子们一开始很拘谨,但好奇战胜了一切。他们对这种新奇的学习方式充满了兴趣,学得格外认真。
老阿肯坐在不远处,抽着烟袋,默默地看着。
一次、两次……舒染坚持每周都去,每次时间不长,但内容精心准备。她教他们认数字,学写自己的名字,其实就是汉字和简单音译,还教唱简单的汉语歌谣。
来的孩子渐渐多了起来,甚至有些年轻的牧民妇女也会凑在旁边好奇地听。
牧区知识毡房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
接下来的周末,舒染雷打不动地前往牧场。有时阳光明媚,有时却会遭遇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得小黑板砰砰作响,纸张乱飞,孩子们在风中瑟瑟发抖,教学不得不中断。
有时赶到时,毡房里空无一人,牧民转场去了更远的夏牧场。孩子们的时间也难以保证,常常学一会儿就被叫去帮忙赶羊、挤奶。
挫折并未让舒染气馁。她调整策略,变得更加灵活。时间上,她更多地利用傍晚牧民归牧后的短暂闲暇。
教学方法上,她画了更多的图画,编了更多结合放牧生活的顺口溜和简单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