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染想了想,同意了:“行,一起去看看,但不许乱花钱,看好自己的东西。快去快回,外面太冷了。”
团部的供销社果然大不少,商品也稍多一些。除了日常的劳保用品、粮油副食,果然有防冻的蛤蜊油、凡士林,还有更厚实的棉手套。居然还有搪瓷盆、暖水瓶、甚至一种颜色很暗的“的确良”布料。
妇女们挤在柜台前,精打细算地买着这些小东西。
舒染给每个孩子买了一些铅笔和橡皮,孩子们高兴得像过年一样。
就在她们逛的时候,迎面碰上了也来采买的杨振华干事。
“舒染同志?你们已经到了?”杨振华笑着打招呼,看了看她身后好奇张望的妇女孩子们,“怎么样?还适应吗?”
“还好,杨干事。”舒染连忙回应。
杨振华压低了一点声音:“这次汇演,规模不小,各连都很重视。我听说,不光评比,拿了优秀奖的节目,很可能被推荐到师部参加更大的汇演,那意义可就不同了,奖励也会更实在。”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舒染一眼,“好好表现!”
师部?更大的舞台?这对舒染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但也意味着更大的压力。
杨振华走后,大家又在这供销社里精挑细选了一阵。
没一会,旁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畜牧连的大教育家吗?怎么,带着你的学生来见世面了?”
舒染回头,只见周巧珍穿着一件崭新的军绿色大衣,围着红色的毛线围巾,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正站在不远处,双手抱胸,脸上带着讥诮的笑容。
“哟,畜牧连的同志们也来啦?”周巧珍声音带着一股优越感,“这大冷天的,跑一趟不容易吧?怎么样,招待所那炉子还暖和吗?我们八连可是提前打了招呼,房间离大礼堂近,暖和着呢。”她身边还跟着几个穿着同样体面些的男女,看样子是来参加演出队的。
王大姐一看是她,脸就沉了下来:“周巧珍?你咋在这儿?”
周巧珍得意地一扬下巴:“我怎么不能在这儿?我现在是八连宣传队的骨干!代表我们连来参加汇演的!不像有些人,滥竽充数,搞些不伦不类的东西就想上台。”
李秀兰气得脸通红,想反驳被舒染拉住了。
“周巧珍同志,汇演是靠节目质量说话,不是靠嘴皮子。我们在哪里,演什么,组织上自有安排。”舒染不想在寒冷的供销社里进行无谓的口舌之争。
“哼,走着瞧!”周巧珍冷哼一声,扭身带着她的人走了。
旁边八连一个人低声对周巧珍说:“巧珍姐,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听说他们排的是啥‘课本剧’,笑死人了,连件像样行头都没有……”
她旁边一个女伴又低声说:“巧珍姐,别理他们,郝连长都打点好了,咱们肯定拿头名……”
声音不大,但足够舒染她们听见。妇女们的脸色都很难看。
晚上回到招待所通铺,炉火噼啪作响,但气氛有些沉闷。白天的寒冷、周巧珍的挑衅、还有那隐约听到的“打点”,让大家原本就不多的信心又动摇了几分。
“舒老师,师部汇演……咱能行吗?”李秀兰铺着床,小声问。
“那个周巧珍,嘴还是那么贱!”张桂芬愤愤不平。
王大姐叹了口气:“八连条件是好,听说他们连长特意批了钱做衣服呢。”
舒染给大家鼓着劲:“别想那么多。衣服再好看,灯再亮,故事讲不到人心里去,也是白搭。咱们把心里的劲儿使出来。”
“舒老师,师部……听说更大更热闹、房子里更暖和,是真的吗?”一个孩子小声问,似乎想从憧憬里获得点力量。
舒染给他掖好被角,“真的。但不管冷不冷,咱们都得把故事讲好。记住了,咱们心里揣着团火,就不怕外面的风雪。睡觉!”
通铺里渐渐响起鼾声,但舒染吹了灯,一夜无眠。
第二天上午,抽签结果出来,畜牧连排在中间靠后。大家松了口气,至少有时间再准备一下。
中午过后,各连队开始陆续进入大礼堂后台区域。
团部大礼堂比舒染想象的要大些,土坯结构,里面摆满了长条凳。
他们到的时候,里面已经人声鼎沸,各个连队的人都来了,穿着各色各样的衣服,互相打着招呼,空气中弥漫一种节日的躁动。
大礼堂虽然比外面暖和,但也四处漏风。
各个连队的人挤在一起,脂粉味、汗味、煤炉味混杂在一起。穿着单薄演出服的人们冻得瑟瑟发抖,不停地跺脚搓手。还有各种乐器调音的吱嘎声、吊嗓子的咿呀声、带队干部的吆喝声。
畜牧连的人挤在一个背风的角落里,互相靠着取暖。
坐下后,孩子们的眼睛就不够用了,东张西望地看着其他连队那些拿着二胡、锣鼓,甚至穿着专业戏服的演员们,刚刚那点兴奋劲立刻被比了下去,露出了怯意。
李秀兰紧张地攥着舒染的衣角:“舒老师,你看他们……咱们这能行吗?”
张桂芬也咽了口唾沫:“俺的娘啊,这么多人……”
连石头都绷紧了小脸。
舒染心里也打鼓,但面上不能露。她压低声音,语气坚定:“怕什么?他们演他们的,我们演我们的。咱们的故事是真本事,不靠花架子。记住咱们是来讲故事的!”
正巧,周巧珍带着八连的人从他们面前走过,她们穿着崭新的仿军装演出服,脸上涂着红红的胭脂,趾高气扬。
“哟,还拿着木头枪呢?可真像那么回事儿。”周巧珍掩嘴轻笑。
她旁边一个女演员附和:“巧珍姐,人家这叫艰苦朴素嘛!”
“还挤在一起取暖,真可怜。”周巧珍搓着戴着新棉手闷子的手,“要不我帮你们跟管炉子的说说,多给你们这边加点煤?”
她身边的人发出窃笑。
王大姐气得想冲上去理论,被舒染拉住:“王大姐,别理她们!台上见真章!”
舒染上下打量着她,和旁边的人耳语了一句,笑嘻嘻地看着周巧珍,直到周巧珍被笑得不自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脸上的妆花了。
舒染这才淡淡地看口:“周巧珍同志,有时间操心我们,不如多照照镜子,看看你的伶牙俐齿上沾了什么东西吧。”
周巧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立刻捂着嘴跑走了。
阿迪力挠了挠头:“老师,她牙齿上什么都没有啊。”
舒染朝阿迪力眨眨眼:“我骗她的。”
许君君被舒染安排着悄悄去打探消息,回来脸色不太好,偷偷把舒染拉到一边:“染染,我刚才听旁边连的人说,这次评委会里有八连郝连长的老战友……而且,他们好像听说咱们的节目形式怪异,不够正规……”
舒染的心一沉。原来周巧珍的嚣张不仅仅是因为节目,还可能有人为操作的因素。
就在这时,杨振华干事匆匆穿过人群走过来,找到舒染,眉头微锁,低声道:“舒染同志,情况有点变化。评委会里有个别老同志,思想比较保守,对你们这种创新形式可能有些……看法。等下上台,无论如何,一定要稳住,把你们的特色,尤其是那种真实的情感,彻底释放出来!这才是最能打动人心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陈远疆刚才托人带话过来,他说,”杨振华模仿着陈远疆那种冷硬的语气,“‘告诉他们,戈壁滩上的石头,也能砸出声响。’”
舒染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杨干事,我们明白了!谢谢您,也……谢谢陈干事。”
回到角落,舒染把大家召集过来,没有提评委的事,只是把陈远疆的话原样转达。
“戈壁滩上的石头,也能砸出声响……”王大姐重复了一遍,眼里亮了亮:“对!咱就是石头!咱也得砸出个响来给她们听听!”
“对!砸出个响!”妇女和孩子们的情绪被这句话点燃了,之前的紧张和沮丧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取代。
前台传来的掌声和乐器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快轮到他们了。
舒染最后检查了一遍每个人的妆容——其实也就是把脸洗干净,头发捋顺。她看着这一张张紧张却又透着坚定的面孔,深吸一口气,语气常坚定:“记住,我们不是在演戏,我们是在讲故事,讲给我们父母辈、兄弟姐妹辈的故事!”
第64章
终于, 汇演开始了。
节目果然五花八门。有正经唱样板戏片段的,虽然唱功参差不齐,但行头像模像样;有表演歌舞的《毛主席的光辉》;还有说快板的、吹口琴的……台下掌声、叫好声不断。
每上一个节目, 畜牧连的人们心就揪紧一分。他们的课本剧在这些专业节目衬托下,显得格外另类和小家子气。
终于, 报幕员念到了:“下一个节目,革命现代京剧改编课本剧《红灯记》选段‘痛说革命家史’、‘都有一颗红亮的心’,表演单位:畜牧连。”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更多的是一种好奇的张望和等待看好戏的沉寂。
幕布拉开。舞台上没有任何布景,只有从团部借来的两张桌子一把椅子。
畜牧连的演员们站在空旷的舞台上,台下观众都裹得严实,好奇又带点审视地看着这群不怕冷的人。
开场前的寂静被八连区域一声嗤笑打破:“这是干啥?上去讲故事啊?连件行头都不换?”几个八连的人跟着低笑。
评委席上, 面容严肃的老评委皱紧了眉头, 在本子上记了什么, 显然对这种不伦不类的形式极为不满。
台上的孩子们吓得几乎要发抖。王大姐看着黑压压的台下, 大脑一片空白, 只觉得腿肚子转筋, 第一个词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
舒染站在侧幕条边, 比任何时候都紧张,手心里的汗湿透了攥着的台词本。样板戏改课本剧, 这在当时的人看来,可能就是胡闹。
就在冷场即将发生的瞬间, 王大姐被那嗤笑和严寒激得一股火冲上头顶。
她猛地向前一步, 不是京剧台步,就是生活中和人理论的架势,对着台下, 用她那大嗓门,不管不顾地吼出了第一句——不是唱,就是实实在在的、带着血泪的诵:
“——十七年了啊!风里雨里,俺都不敢提以前的事!!”
这朴实语言让所有窃笑戛然而止。台下的人都愣住了,评委们也怔住了,这不是唱戏,这像是真有一个老妈妈在控诉。
王大姐彻底豁出去了,她眼泪淌下来,指着虚空:“怕啥?怕你知道了,心扛不住!志气垮了!好几回话到嘴边,俺又咽回去了!!是他们!是他们把你爹抓走了啊!是你爹……叫他们给害了啊——!!”
那声“害了啊”带着破音的哭腔和绝望,没有任何程式化的表演,就是最原始的悲痛。
台下许多经历过生离死别的兵团职工瞬间被击中,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眼眶红了。
王大姐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倾诉一段沉重的往事。台下渐渐安静下来。
就连那位严肃的老评委,记录的手也停顿了一下。
接着是石头扮演的李玉和,被这真实的情绪感染,忘情地喊道:“娘!你和我说!俺不怕!俺啥都不怕!”
李秀兰扮演的李铁梅上场了。她提着那个用玻璃药瓶做的红灯,手指因为紧张而发抖,但声音得像是在发誓:
“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奶奶呀,你放心吧!铁梅我,定要把它好好保存!”
她也没有唱,而是用接近朗诵的语调,一字一句,清晰地将台词念出来。
当她和由春草、小丫等扮演的“邻居们”念起“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时,台下甚至有人跟着轻轻哼起了熟悉的旋律,虽然台上的人只是在念。
没有唱腔,没有身段,只有无比真挚的讲故事。
台下寂静得可怕,是一种完全懵掉的失语。
栓柱的“磨剪子嘞——戗菜刀——!”吆喝得异常响亮。
阿迪力和另一个孩子扮演的日本兵凶神恶煞地冲上台“抓”走李玉和时,带着牧区孩子的野劲儿,台下的小孩子们发出了惊呼。
最后,李铁梅高举红灯,所有的“邻居”和“革命同志”都围拢过来,在李秀兰带着颤音却无比坚定的“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的朗诵声中,幕布缓缓拉上。
节目结束了。
台上,演员们还保持着最后的姿势,喘着气,紧张地看着台下。
台下,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