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锤子,拍了拍手上的石灰粉,走到李秀兰面前,语气平和但认真:“秀兰,农科所的书是好,可那是人家的工作资料。咱们做好自己的本分,磨好豆腐,也一样是为建设边疆出力,不丢人。至于周文彬的话……”
她斟酌了一下,“听听就算了,别往心里去。他那个人,心思活络得很。”
李秀兰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反驳,但显然也没完全听进去。
她抬头飞快地看了舒染一眼,眼神里有种混杂着自卑和羡慕的情绪:“我知道,舒老师。我就是……就是觉得能看书识字真好。像你,像周技术员……”她的声音更轻了。
“想学认字是好事!”舒染立刻抓住这一点,“等忙过这阵,晚上有空,我教你!就从你自己的名字开始,怎么样?”
李秀兰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带着点不敢置信的惊喜:“真的?舒老师你愿意教我?”
“当然!”舒染笑着点头,“咱们一步一步来。”
李秀兰脸上终于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那点因周文彬而起的心事似乎暂时被压了下去。
下工的哨子声拖得老长,连队瞬间活了过来。
舒染把最后几块敲好的石灰粉笔收进破筐里,拍了拍满手的灰白色粉末。
李秀兰已经收拾好削骨笔的工具和成品,急匆匆地挎上篮子:“舒老师,我得赶紧去食堂了,晚了怕打不上稠糊糊!”
她说着,脚步轻快地往食堂方向走,路上理了理额前汗湿的碎发,又整了整衣领子,这才继续往食堂跑。
舒染看着她匆匆的背影,眉头蹙起。
李秀兰太单纯,对文化人有着近乎盲目的滤镜,很容易被利用。
她锁好那扇崭新的厚木门,把钥匙藏在门框上一个不起眼的凹洞里,也朝食堂走去。
食堂里人声鼎沸。长条木桌长条凳,挤满了刚下工的职工。
大铁锅里是照例的玉米糊糊,稠得能插筷子,旁边大盆里是水煮的苜蓿菜,绿得发暗,油星都少见。空气里弥漫着蒸汽和汗味。
舒染打好自己的那份糊糊和菜,端着掉了不少瓷的搪瓷盆,眼睛扫了一圈,在靠角落的桌子边找到了许君君。
许君君穿着白大褂,正喝着糊糊,脸上带着点疲惫。
“君君!”舒染端着盆挤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染染!”许君君看见她,脸上露出笑容,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怎么样,你那‘文房四宝’大业进展如何?我刚才可看见秀兰了,脸蛋红扑扑的,跑得跟阵风似的,篮子捂得可严实了。”
舒染舀了一勺糊糊送进嘴里,含糊地说:“东西是弄出来了,石灰块当粉笔,骨头削尖当硬笔,能用,赵卫东都挑不出刺。”
“厉害啊!”许君君真心夸道,“我就知道你能行。”
“东西是行了,”舒染放下勺子,凑近许君君,声音压得更低,眉头却没松开,“可人有点麻烦。周文彬那家伙又冒出来了,阴阳怪气一通,还提到了秀兰。”
许君君立刻警觉起来,勺子停在嘴边:“他提秀兰?说什么了?”
“还是他那套回城的歪路子,最近又开始用文化的路子去诓秀兰了。”
舒染叹了口气:“但我看秀兰的反应不对,她对文化人很崇拜,看见周文彬在,那眼神慌得很,还心虚。后来我夸她,她高兴是高兴,但眼底那点心事儿藏不住。而且,你没注意她最近有点不一样?”
许君君仔细回想:“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以前她有点怯生生的,现在走路好像腰板都直了点?气色也好些了?还多了个新发卡……对!就那个红色的塑料发卡!”她恍然大悟。
“不止,”舒染用勺子搅着糊糊,“她下午去石灰窑废料堆给我找东西,还特意跑去洗脸整理衣服。刚才打饭,跑得飞快,路上还不忘理头发领子……你说,她这劲儿头,是冲着谁去的?”
许君君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把糊糊喷出来:“你是说……秀兰她对周文彬……”她没敢说下去,做了个“有想法”的口型。
“滤镜!”舒染用勺子轻轻敲了下盆沿,发出清脆的响声,引得旁边人侧目,她赶紧低头假装喝糊糊,“周文彬那张脸,那身白衬衫,再加上他那个‘师部农科所技术员’的身份,在秀兰这样没念过多少书、心思又单纯的小姑娘眼里,可不就是自带光环的文化人滤镜吗?他说点啥,秀兰都觉得是学问,是道理。”
许君君反问她:“什么是滤镜?”
舒染愣住了,她总不能说这是个跨时代的新名词,只好换了种说法解释道:“你在上海的时候,看过照相馆师傅给相机镜头前面拧上各种颜色的玻璃片吧?滤镜啊,道理有点像装在眼睛里的一种特技。”
许君君立刻就理解到位了,“所以秀兰看周文彬和我们看到的不一样,他觉得他形象更高大,对吧?”一想到这,她的脸色凝重起来:“坏了坏了!周文彬什么人?那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他上次打你主意不成,现在盯上秀兰了?他想干嘛?骗感情?还是又想利用人搞他那套假结婚回城的把戏?”
“都有可能。”舒染眼神沉静,“秀兰现在正迷糊着呢,咱们要是冲上去跟她说‘周文彬是坏蛋,离他远点’,你猜她会怎么想?”
许君君想了想,沮丧地说:“她肯定觉得咱们看不起她,嫉妒她,或者故意拆穿她的小心思,让她难堪。搞不好,还会觉得周文彬是‘怀才不遇’,更同情他,更往里陷!”
“对!”舒染点头,“所以,不能硬来。秀兰性子软,但也倔,认死理的时候九头牛拉不回。咱们现在直接去戳破,非但帮不了她,还可能把她推到周文彬那边去,觉得只有周文彬理解她。”
“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跳火坑吧?”许君君急了。
“当然不能。”舒染舀起一勺糊糊,慢慢吃着,脑子飞快地转,“帮,肯定要帮。但不能惹一身骚地帮,得不动声色地帮。”
“怎么个不动声色法?”许君君凑得更近。
“第一,盯紧点。”舒染压低声音,“王大姐消息灵通。让她多留心点,看周文彬是不是真往副业队跑得勤,都跟秀兰说些啥。秀兰要是有什么不对劲的情绪,王大姐也能第一时间知道。”
许君君点头:“这个行!王大姐热心,嘴巴也紧,看得明白。”
“第二,给她找点正事,分散心思。”舒染接着说,“你之前不是有个计划叫‘小小卫生员’吗,你把那个计划提前。你给孩子们讲基础卫生常识的时候,让秀兰也来听听,帮着打打下手,发发东西。她认字不多,但手脚麻利,心也细。让她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有意义、还被需要的事,有点小成就感,总比整天琢磨那点小心思强。”
“这个好!”许君君眼睛一亮,“正好过阵子可能要发防暑防蝇的药包,让她帮忙分装、你再教她写字、登记名字,保管让她忙得没空瞎想!而且接触多了,说不定还能潜移默化给她讲讲……嗯,讲讲怎么保护自己。”
“第三,”舒染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得让周文彬知道,有人盯着他。但这事不能我们俩小姑娘出面,得找组织。”
“找组织?找谁?马连长?刘书记?还是……陈特派员?”许君君问。
“马连长和赵主任管生产还行,管这个……估计嫌麻烦。刘书记刚回来,事情多。而且这事现在没凭没据,就秀兰那点小心思,报上去算怎么回事?”舒染摇摇头,“我的意思是,让周文彬感觉到,秀兰不是孤立无援的。比如,王大姐去副业队假装借点东西,或者路过时,跟秀兰大声唠几句家常,关心关心她,顺便提一句‘舒老师和许卫生员可惦记你了’。再比如,你许大卫生员,拿着体检表,光明正大去副业队,给职工们量量血压,问问有没有头晕脑热的,顺便关心一下咱们的周技术员,问问他最近工作顺不顺心,需不需要组织帮助解决个人问题。”
许君君噗嗤笑出声:“高!舒老师你这招高!我懂了!就是敲山震虎,让他知道秀兰身边有人看着,他要是敢动歪心思,咱们这边门儿清!行,这事包我身上!我明天就去副业队例行巡诊!”
“记住,”舒染叮嘱,“态度要自然,就是正常工作关心。尤其对秀兰,该怎么关心还怎么关心,千万别让她觉得咱们在监视她或者笑话她。她那份心思……咱们就当不知道。”
“明白!”许君君用力点头,随即又有点担心,“可……染染,这能管用吗?万一秀兰她就是陷进去了怎么办?”
舒染把最后一口糊糊喝完,碗底刮得干干净净。她看着食堂门口进进出出、疲惫又带着点满足的人们,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尽人事,听天命。咱们把能做的、该做的都做了,提醒到位了。路是她自己选的,脚长在她自己身上。她要是真一头栽进去……那也是她的命数。咱们是朋友,但不是她爹妈,更不是菩萨。把自己搭进去,惹一身骚,还落埋怨,那不是帮人,是蠢。”
许君君看着舒染平静的侧脸,那眼神里有无奈,有担忧,但更多的是清醒和一种界限感。
她忽然觉得,眼前的舒染,和刚来那个娇小姐,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嗯。”许君君也把碗底刮干净,“我知道了。咱们……就按你说的办。”
两人端着空碗起身去水池边冲洗。水龙头的水流很小,带着戈壁特有的咸涩味儿。
舒染低着头,刷洗着搪瓷盆上的糊糊印子,心里却在盘算:王大姐那边得尽快打个招呼,许君君的巡诊也得安排得自然。还有,那个“小小卫生员”的计划,得抓紧时间准备了。
食堂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好像是团部放映队要来的消息。李秀兰端着洗好的饭盆,和几个副业队的女工说说笑笑地走出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那个红色塑料发卡也显得格外鲜亮。她没往舒染这边看,径直和同伴走远了。
舒染和许君君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这戈壁滩上的日子,家长里短,细水长流,可这水底下,谁知道藏着什么暗礁呢?帮人,也得先护住自己这艘小船不翻才行。
舒染吃过饭往宿舍走,刚走到地窝子门口,脚下忽然踢到一个小纸包。
纸包不大,用普通的旧报纸包着,方方正正,静静地躺在门口阴影里。
舒染一愣,弯腰捡起来。入手有点沉,纸包也没封口。她疑惑地打开——里面竟然是一包粉笔!长短不一,最长的有小半截手指长,短的只有指甲盖大小,但每一根都白生生的,是货真价实的粉笔!
她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左右张望。坡道上空荡荡的,只有远处食堂飘来的零星的人声。
谁放的?
一丝暖意,在她心里漾开涟漪。这绝不是供销社来的货,胡同志有货肯定会告诉她。难道是……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冷硬的身影,随即又摇摇头,不可能,他还在师部呢。
她小心翼翼地把粉笔头重新包好,揣进口袋,这才推开门板进了地窝子。
“舒老师回来啦!”王大姐正就着昏暗的光线缝补衣裳,抬头招呼了一声。
“嗯,大姐补衣服呐。”舒染应着,目光扫过李秀兰的铺位,空着,大概去洗漱了。
“咦,你手里拿的啥?”王大姐眼尖。
舒染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个小纸包拿了出来,打开:“刚在门口捡的,不知道谁放的。”
“粉笔头?”王大姐也惊讶地凑过来看,“哎呀!我听秀兰说过你刚好缺这个!谁这么好心?”她拿起一根短的看了看,“看着像用过攒下来的……咱们连队谁还能有这稀罕物?”
这时,李秀兰端着半盆水回来了,头发湿漉漉的。一进门看到舒染和王大姐围着小纸包,也好奇地凑过来:“呀!粉笔!哪来的?”
“门口捡的。”舒染说。
李秀兰拿起一根粉笔,眼睛亮亮的,忽然压低声音,带着点八卦的语气:“舒老师,王大姐,你们说……会不会是陈干事?”
“陈干事?”王大姐一愣。
“对啊!”李秀兰越想越觉得可能,“陈干事不是去师部了吗?师部学校肯定不缺粉笔!他肯定是知道舒老师缺这个,又不好意思当面给,就悄悄放门口了!陈干事那人,看着冷,心可细了!上回还给舒老师特批热水呢!”
她语气里带着点不自觉的巴结和羡慕,“舒老师,陈干事对你可真上心!”
“秀兰!”舒染打断她,语气有点无奈,但声音还算温和,“别瞎猜。陈干事在师部还没回来呢。”这粉笔头不管是谁放的,都是好心,记着这份情就是了。咱们也别声张,免得给人家添麻烦。”
李秀兰被舒染这么一说,脸上的兴奋劲儿淡了些:“哦……也是。那,那会是谁呢?难道是刘书记?他最近倒是常在连部……”她又开始往别的方向猜测。
“行了,别琢磨了。”舒染把装着豆腐的盆递给她,“也可能是别的同志,比如许卫生员,或者哪个有心的家长。陈干事……他忙大事,哪会管这些鸡毛蒜皮。”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忍不住琢磨,李秀兰的话似乎也有那么一点道理。
“也是,”李秀兰应着:“反正……肯定是哪个好心人惦记着学校呢!”语气里还是带着那种对“文化人”或“上面人”天然的好感和滤镜。
管它是谁送的呢,先用起来再说。
第二天清晨,连部的广播喇叭刚放完《东方红》,舒染正带着值日的石头和阿迪力清扫教室门口的尘土,就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抬眼望去,通往连部的大路上,一人一马正踏着晨光而来。
枣红马,马背上的人身姿笔挺,正是陈远疆。
他回来了。
枣红马在连部门口停下。陈远疆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间带着干练。
他随手将缰绳递给迎上来的通讯员,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连队。
当他的视线掠过工具棚时,停留了片刻。他看着那根他亲手竖起的旗杆,顶端鲜艳的国旗正在风中飘扬。
舒染停下扫地的动作,看着他。
陈远疆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边的目光,转过头来。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陈远疆轻轻颔首算是打了招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移开了,大步流星地走进了连部。
他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旗杆没歪,学校还在。
舒染心头那点关于匿名粉笔的猜测,在看到他这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后,又变得不确定起来。
她低头继续扫地。
“老师,”石头小声问,“陈干事回来了?”
“嗯。”舒染应了一声,没再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