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第一个冲到讲台前,站得笔直。阿迪力紧随其后,栓柱、春草、小丫也依次站好。
舒染从抽屉里捧出那叠红领巾。
她拿起第一条红领巾,走到石头面前。石头紧张得身体微微发抖。
舒染回忆着上辈子参加过的入队仪式。没有队旗,没有激昂的进行曲,因为她知道队歌还没诞生。她只能尽自己所能。
“石头同学,”舒染的语气庄重,“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革命先烈的鲜血染成的。戴上它,就代表着光荣,也代表着责任。你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热爱劳动,团结同学,准备着,为祖国和边疆的建设贡献力量!你,能做到吗?”
石头涨红了脸,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能!我能做到!”
舒染点点头,将红领巾绕过石头的脖子,按照记忆中的方法,仔细地系好。那抹鲜艳的红,衬着石头激动的小脸,格外精神。
棚子里响起孩子们热烈的掌声,巴彦和赛达尔也跟着使劲拍手。
接着是阿迪力。舒染走到他面前,看着这个曾经充满敌意,如今眼神明亮的小少年。
“阿迪力同学,”舒染同样郑重地说,“你勇敢地指认坏人,保护了大家。戴上红领巾,希望你继续努力学习汉语,学习知识,团结汉族的同学,和所有小伙伴一起,像爱护自己的羊群一样,爱护我们的连队,我们的边疆!你,能做到吗?”
阿迪力努力理解着每一个词,他听懂了“勇敢”、“学习”、“团结”、“爱护”。他挺起胸膛,用尽全力用汉语回答:“能!阿迪力!做到!”
舒染将红领巾系在他的脖子上。阿迪力激动地摸了摸胸前的红领巾,又看了一眼门口旁听的巴彦和赛达尔,脸上那份自豪的光彩几乎要溢出来!他站得比石头还要笔直,像一棵扎根在戈壁上的小胡杨。
栓柱、春草、小丫也依次戴上了红领巾。五个孩子,胸前飘扬着鲜艳的红领巾,站成一排。虽然棚子破旧,桌椅简陋,但这一刻,庄严神圣的气氛充盈着整个教室。
“现在,”舒染面对着五位新队员,也面对着全班同学,举起右拳放在耳边,引领少先队员们宣誓:“请新队员跟我一起说,我宣誓!”
少先队员们立刻挺起胸膛,学着老师的样子,紧握小拳头举在耳边,齐声高喊:“我宣誓!”
舒染的声音带着期许:“时刻准备着!”
“时——刻——准——备——着!”
舒染继续引领呼喊:“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
“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孩子们的回应充满了力量。
旁听的巴彦和赛达尔虽然不懂词句,但被这庄重的气氛和伙伴们胸前的红领巾深深震撼,小脸上满是向往。其他孩子也激动地跟着小声念。
呼号声在小小的工具棚里回荡。
中午下课后,舒染招呼了孩子们放了学,捏着赛达尔给她的几块奶疙瘩去了食堂。
食堂的油烟气热烘烘地扑在脸上,舒染端着搪瓷碗,排在打饭的队伍尾巴上。队伍挪得慢,前面几个男职工正唾沫横飞地比划着那晚民兵巡逻的惊险。
“……那黑影,嗖一下就从三排地窝子后头窜过去了!要不是咱眼尖……”
“得了吧老李,昨儿后半夜你睡得鼾声震天响,还眼尖呢!”
哄笑声里,舒染的目光掠过打饭窗口。胖师傅的勺子在稀糊糊的大锅里搅着,动作懒洋洋的。轮到她了。
“舒老师?今儿有剩的胡萝卜抓饭,给你打点?”胖师傅难得主动,勺子在油光光的米饭堆里挖了一勺,肉丁比平时多几粒。
“谢谢师傅。”舒染把碗递过去。她知道,李大壮事件加上敲锣那晚,自己在这连队里,算是真正落下了点好印象。
刚在角落的条凳上坐下,一个身影就端着碗挨了过来。是许君君。她把碗往桌上一墩,一屁股坐下,额角还沾着点碘酒黄渍。
舒染把几块奶疙瘩包在纸里,然后塞进许君君的口袋。
“累死我了!后勤那帮人清点个药品库,跟搬家似的!”她抱怨着,眼睛却亮晶晶地看向舒染碗里,“嚯,胖师傅偏心眼啊!你这抓饭油水足!”
舒染笑着拨了一半给她:“堵你的嘴。下午跟我去趟牧区?阿迪力带了俩朋友来旁听,巴彦和赛达尔,得去跟他们爹妈说道说道。”
“成啊!正好去透透气,闻闻羊粪味儿也比闻消毒水强!”许君君毫不客气,扒拉过饭,吃得飞快。
刚吃两口,一个身影端着碗在她们桌边顿了顿。是周文彬。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脸上堆起一个刻意的笑,像是刚发现她们。
“哟,舒老师,许卫生员,这么巧。”他的目光在舒染脸上逡巡,“吃饭呢?”
舒染“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专注地挑着碗里一根胡萝卜丝。许君君更是直接,翻了个白眼,把脸埋进碗里。
周文彬像是没察觉这冷淡,自顾自地在条凳另一头坐下,隔了两个人的空位。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旁边几桌听见:“舒老师,那一晚……可真是惊险啊!敲锣示警,智擒敌特!咱们连里都传遍了!都说你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巾帼不让须眉!以前啊,是我眼拙,小看了舒老师的胆识和能力!”
舒染嚼着饭粒,没接话。这调调她熟。无事献殷勤。
周文彬见她不搭腔,又把目标转向许君君,语气带着点套近乎的亲昵:“许卫生员,这两天也辛苦了吧?伤员都安置好了?陈干事那胳膊……”
许君君猛地抬起头,腮帮子还鼓着,语气不善:“周技术员,伤员情况属于工作范畴,不便对外透露。你有事?”
周文彬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又扯开:“没事没事,就是关心关心同志嘛!许卫生员工作认真负责,思想觉悟高,咱们连里谁不知道……”他话锋一转,带着点试探,“说起来,许卫生员年纪也不小了,个人问题……团部那边,青年才俊也不少吧?上次那个团部医院的小张医生……”
许君君的脸“腾”地红了,不是羞的,是恼的。她“啪”地放下筷子,声音脆响:“周文彬!你咸吃萝卜淡操心!我爱跟谁跟谁,用得着你在这儿嚼舌根?管好你自个儿那摊子土坷垃吧!回上海的门路找着了没?”
周文彬的脸色变了变,眼镜片后的眼神闪过一丝阴鸷,但很快又换上那副假笑:“许卫生员这脾气……呵呵,开个玩笑嘛。行,你们吃,你们吃。”他端着几乎没动的碗,悻悻地起身走了。
“呸!什么玩意儿!”许君君对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气得胸口起伏,“癞蛤蟆趴脚面,不咬人膈应人!回上海?我看他是想瞎了心!还打听小张医生……关他屁事!”她越说越气,端起水缸子猛灌了一口。
舒染拍拍她的背:“消消气。他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无非是看我这次露了脸,觉得又有点利用价值了,想重新搭上线罢了。”她语气平淡,“别理他。倒是你……”她促狭地眨眨眼,“小张医生?”
许君君的脸更红了,这次是真害羞,抢过水缸子又咕咚灌了一大口,呛得直咳嗽:“咳咳……舒染你,你少胡说八道!没有的事!”她慌乱地摆手。
舒染笑笑,不再逗她。许君君这反应,算是坐实了。挺好,在这里有点念想是好事。
吃完饭,两人刚走出食堂,就看见阿迪力牵着一匹马,马背上坐着妹妹阿依曼。旁边还有两匹马,马背上坐着巴彦和赛达尔。
三个小少年都晒得小脸通红,阿迪力脖子上还戴着崭新的红领巾,在阳光下红得刺眼。
“老师!许阿姨!”阿迪力一见她们,立刻挺直腰板,用生硬的汉语喊,指了指身后的马,“快!骑马!去牧区!快!”
巴彦和赛达尔也兴奋地指着自己身后的马鞍空位,用生涩的汉语喊:“老师!坐!快!”
阿依曼坐在哥哥马背上,也朝她们招着手。
舒染和许君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这也太效率了”的无奈。
“你们中午没吃饭,一直在这等?”舒染看着这三个晒得冒油的小家伙,心里软了一下,又有点无奈。这大中午的,戈壁滩上能烤熟鸡蛋。
阿迪力从怀里掏出只剩下一小半的馕,笑呵呵地说:“我们,吃了!”意思是一个馕四个人分着吃了。
“行,骑马快!”舒染没矫情,走到巴彦的马旁边。巴彦立刻俯身,伸出小手想拉她。舒染没让他费力,一手抓住马鞍前桥,动作不算好看地踩上马镫,爬上去坐到巴彦身后。
“嚯!舒老师有两下子啊!”许君君惊讶。
“骑过那么两次。”舒染简短解释,那没说是跟谁骑的,接着对巴彦说:“慢点!”
“嗯!”巴彦这次听懂了,他用力点头,脸上满是兴奋。
许君君走到赛达尔的马旁边,看着那高高的马背有点犯怵。赛达尔学着巴彦的样子伸手。许君君试了两次,才在赛达尔的帮助下,笨手笨脚、哎哟哎哟地爬上了马背,坐稳后立刻抱住了赛达尔的腰,惹得小家伙咯咯直笑。
“阿姨……轻点……”赛达尔扭着小身子。
“别动别动!我会掉下去的!”许君君紧张兮兮。
阿迪力见她们坐好,喊了一声民语的指令,小鞭子轻轻一挥,枣红马小跑起来。巴彦和赛达尔也立刻催动马儿跟上。
三匹马驮着六个人,小跑着冲出了连队,踏上通往牧区的土路。
正午的戈壁滩像个大烤炉,热浪扑面而来。远处是天山连绵的雪顶,视野里只有稀稀拉拉的红柳丛和骆驼刺。
舒染眯着眼,伏低身子,尽量贴着巴彦的后背减少阻力。马鞍硬得硌人,大腿内侧很快传来摩擦的痛感。
“这鬼地方……连风都是烫的!”前面的许君君在马背上哀嚎,“我的屁股……要颠成八瓣了!赛达尔,慢点!慢点!”
赛达尔咯咯笑着,反而轻轻夹了下马腹,马儿颠簸着快跑了几步,惹得许君君又是一阵尖叫。
阿迪力回头看了一眼,用民语喊了句什么,巴彦和赛达尔才稍稍放慢了速度。
“翻过前面芨芨草坡,就有草场,有雪水,凉快!”阿迪力扭过头,努力用汉语大声告诉舒染。
舒染点点头,抹了把脸上的汗。
马儿们似乎也嗅到了水源和草场的气息,步伐变得轻快起来。翻过一道漫长缓坡,景象陡然一变。
一片相对丰茂的草场铺展在眼前,虽然边缘也带着些枯黄,但比连队周围的盐碱地好了太多。
一条小河蜿蜒穿过草场。几顶毡房安静地卧在河畔草地上。牛羊星星点点,悠闲地啃食着草叶。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气息、牲畜的膻味和远处飘来的炊烟味。
六人终于是下了马。
“老师,”赛达尔胆子大些,指着许君君从马背上取下来的药箱,“那……里面,啥?”他努力模仿着汉语。
“药箱。生病了,治病的。”许君君拍拍箱子。
“治病?”巴彦也凑过来,黑亮的眼睛里满是好奇,“羊……病了,也治?”
许君君乐了:“羊病了找兽医!我治人!不过嘛……”她眼珠一转,逗他们,“要是你们乖乖上学,认字多了,以后说不定也能当医生,人也能治,羊也能治!”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但“上学”、“认字”、“当医生”这几个词似乎很有魔力,让他们兴奋地互相推搡起来,用民语飞快地说着,阿迪力在一旁听着,不时纠正一下伙伴的发音。
毡房近了,巴彦和赛达尔却没继续跟着,他们俩对着阿迪力说了几句民语,骑上马飞快地跑了。
舒染远远就看见图尔迪正蹲在门口,手里拿着个木槌,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一个翻过来的旧马鞍。旁边散落着皮条、锥子和一小罐黑乎乎的油膏。几只羊在不远处安静地啃着草。
“阿塔!”阿依曼欢叫一声跑了过去。
图尔迪抬起头,看见女儿,又看见后面跟着的舒染和阿迪力,放下木槌,拍了拍手上的灰。阿迪力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脯,让红领巾更显眼些。
“图尔迪大哥。”舒染走近,笑着打招呼,尽量让声音自然。
“舒老师,来。”图尔迪站起身,侧身示意舒染进毡房。
毡房里光线柔和,弥漫着淡淡的羊膻味和奶香。
图尔迪的妻子,一个脸庞红润、眼神温和的妇人,正用铜壶煮着奶茶,见他们进来,腼腆地笑了笑,给舒染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又抓了一把奶疙瘩放在小木盘里推过来。
“谢谢。”舒染端起碗,吹了吹热气。茶很香浓,带着咸味。
许君君也跟着坐下,好奇地打量着毡房内部:挂着的风干肉条,堆放的羊毛卷,还有角落里几件精致的手工皮具。
图尔迪盘腿坐下,拿起一块奶疙瘩掰着吃,眼睛看向舒染:“老师,有事?”他汉语表达有限,但意思很明确。
舒染放下碗,指指阿迪力:“阿迪力今天,很好。”她又指了指阿迪力的红领巾,“这个,少先队,好娃娃才有的。他很努力。”
图尔迪的目光落在儿子胸前的红领巾上,又移到儿子自豪的脸上,脸上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巴彦,赛达尔,”舒染说出那两个男孩的名字,“今天,也来学校了。想上学。但是,”她做了个点头的手势,“要爸爸妈妈知道,同意。”
“图尔迪大哥,今天来,是想让阿迪力带我和许卫生员,去巴彦和赛达尔家看看。他们俩上午来学校旁听了,学得很认真。”
图尔迪明白了,他嚼着奶疙瘩,想了想:“巴彦家,在……那边山坡后头。”他抬手指了个方向,“羊多,忙。赛达尔家,靠西边,草场小点,他阿塔……腿,不太好,冬天骑马摔过。”
正说着,毡房门帘被掀开,一个身影弯着腰走了进来。是老阿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