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个鲜味儿!”她解释。
盖上瓦罐盖子,小火咕嘟着。三个人围在土灶旁坐着。棚子里弥漫着野菜的清新、豆腐的豆腥、腊肉干的咸香和柴火烟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舒染知道这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气息。这味道,比记忆中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能抚慰此刻她的心。
“舒老师,”李秀兰一边往灶膛里添了根细柴,一边小声说,“这下好了,连里好些人都在夸你呢。说你不娇气,有本事,心还好。李大壮家的见人就说你是她家大壮的救命恩人。我看啊,过不了几天,肯定还有娃娃要来报名上学!”
王大姐用勺子搅了搅罐里的汤,点头:“是这个理儿!娃娃多了是好事,可你那棚子里,桌子板凳……太寒碜了。阿迪力那小子虽说认了错要赔,可他那年纪,能干啥重活?指望他做桌子,猴年马月!”
舒染看着罐口冒出的白气,心里也在盘算这事。石头那几个大孩子挤在一条长凳上写字,总不是长久之计。
“吃完饭,咱们去仓库那边转转?看看有没有废弃的木头板子啥的,我想再弄几张矮长凳,最好……再弄个像样点的讲桌。”她想起自己那个用土坯垒的讲台,每次放东西都小心翼翼的。
“成!”王大姐一拍大腿,“老保管员那儿,废料堆里总能扒拉出点能用的玩意儿!我认识机修组的小张,借把旧锯子、斧头应该行!”
瓦罐里的汤翻滚着,豆腐炖得起了小孔,野菜软烂,腊肉丁的咸鲜味彻底融进了汤里。王大姐揭开盖子,一股浓郁的热气扑面而来。她给每人盛了满满一大碗。
野菜豆腐汤浓稠,点缀着深色的腊肉丁,卖相实在算不上好,但在这戈壁滩的午后,这已是难得的美味。王大姐又拿出几块玉米面混野菜的饼子,分给大家。
三个人就蹲在棚子外的阴凉地里,捧着碗,呼噜呼噜地喝着热汤,啃着粗粝的饼子。汗顺着额角往下淌。
“哇,这汤里放糖了?真鲜!”李秀兰小口喝着,眼睛亮亮的。
“就那么一丁点,还是王大姐手艺好。”舒染笑着,胃里舒服极了。这顿饭,吃的是劫后余生的安稳,是情谊,也是希望。
吃完饭,收拾好瓦罐碗筷,三人直奔连队仓库后面的废料堆。果然如王大姐所说,堆满了各种破烂:断裂的犁铧、锈蚀的铁皮、弯曲的钢筋,以及一些长短不一、歪歪扭扭的木板木方,大多布满虫眼或被雨水泡得发黑。
老保管员叼着旱烟袋,眼皮都没抬:“自己扒拉,能用就拿走,别挡道就行。”
她们像寻宝一样在废料堆里翻找。舒染眼尖,发现几块还算厚实、长度也够的松木板,虽然边缘有些腐朽,但中间部分还能用。王大姐则拖出两根相对直溜的木方,掂量着可以做腿。李秀兰找到几块稍短的厚木板,可以当凳面。
王大姐熟门熟路地去找机修组的小张,不一会儿就借来了一把豁了口的旧手锯和一把刃都钝了的斧头,还有几根生锈的大铁钉。
工具棚里太闷热,她们就在仓库后面一块稍微平整点的空地上开工。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来。王大姐力气大,负责锯木方做凳腿。舒染和李秀兰用斧头劈削木板边缘,尽量弄平整些。
戈壁滩下午的阳光依旧毒辣,晒得人头皮发烫。汗水很快浸透了她们的衣衫,混合着木屑沾在脸上、脖子上,又刺又痒。
李秀兰的手被一根翘起的木刺扎了一下,疼得她“嘶”了一声,血珠冒了出来。
舒染立刻放下斧头,从口袋里摸出提前备好的一小块干净纱布和红药水。
“忍忍。”舒染捏着她的手指,用小心地把木刺拔出来,然后抹上红药水,再用纱布条缠好。李秀兰看着舒染专注的侧脸,眼眶有点红,小声说:“舒老师,你真好。”
“你帮我干活还说我好啊,我该说你好才是!”舒染笑了笑,把剩下的红药水塞回口袋,“谢谢你,秀兰。”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敲敲打打,两张歪歪扭扭但还算结实的矮长凳诞生了。凳面是拼接的木板,凳腿是粗木方,钉得歪七扭八,但用力晃了晃,还算稳当。最后,她们又合力用剩余的木料拼凑出一个略高一些,桌面稍大的讲桌。
桌面坑洼不平,桌腿一长一短,底下垫了块石头才勉强放平。
“成了!丑是丑了点,比土坯强!”王大姐抹了把脸上的汗,看着她们的作品,满意地咧嘴一笑。
三人合力把新做的长凳和讲桌搬回工具棚。棚子里依旧闷热,但看着这几件新成果,感觉空间都规整了不少。
舒染走到那个土坯垒的老讲台前,准备把上面的东西搬到新讲桌上。她弯腰,伸手探进土坯中间的缝隙里——那个藏真丝睡衣的地方。
手指触碰到光滑的丝绸。她把它抽了出来。艳丽的桃红色在昏暗的棚子里依旧扎眼,精致的蕾丝边沾了些许土灰。
“呀!真在这儿!”李秀兰低呼一声,赶紧凑过来看,又紧张地回头看看门口。
王大姐也凑过来,摸了摸那滑溜溜的料子,啧了一声:“这料子……真是惹祸的根苗!亏得你机灵,藏这儿了!要那晚被翻出来……”她没往下说,但意思都懂。
“这东西……不能留了。”王大姐语气斩钉截铁,眼里带着过来人的警醒,“这次是运气好,下次呢?指不定啥时候又成了把柄。烧了!烧得干干净净,灰都扬了,最省心!”
烧了?舒染的手指收紧,光滑丝绸贴着掌心。她想起穿越前那个灯火璀璨的夜晚,她就是穿着这个睡衣,一睁眼来到这里。那时候她觉得这是她与现代生活唯一的联系。
现在,舒染看着手里的睡衣。如今摸着它,只觉得烫手。
她沉默了几秒钟,眼神渐渐变得一片平静。
“好。”她把睡衣用力团成一团,塞进随身带的旧布包里,“听大姐的,烧了。”
夕阳的金辉洒在戈壁滩上,给起伏的沙丘和稀疏的红柳丛镶了道金边。风吹过来,带着白日未散的余温,也带来了远处羊群归圈的咩咩声。
工具棚门口,舒染、王大姐、李秀兰三人蹲在地上。一个小小的土坑里,那团艳丽的桃红色吊带睡衣被点燃了。火焰裹挟着丝绸,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睡衣迅速卷曲、变黑,很快化作一坨焦糊。
火光映在舒染的脸上。坑底只剩下一小撮余烬。
王大姐用脚拨了些土,把灰烬彻底掩埋踩实。她拍了拍手上的土,“行了,这下干净了!”
李秀兰也松了口气,小声说:“烧了好,烧了好……”
舒染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最后一丝与过去藕断丝连的念想,也在这戈壁滩的晚风里化成了灰。
她转身看向工具棚里那几张歪歪扭扭的新桌凳,还有那面静立着的旗杆。
前路也必然还有风沙,但此刻,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谣言碎了,污名洗了,和阿迪力的关系也破了冰,连这破败的教室,也总算有了点样子。
“走,回去歇着!明天还得给娃娃们上课呢!”王大姐招呼着。
三人并肩往回走,步伐轻松。
刚走出没多远,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只见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身影,正从连部方向策马疾驰而来,方向正是通往牧区的土路。是陈远疆。
他跑得很急,马蹄踏起一路烟尘。经过她们身边时,他没减速,目光锐利地扫过三人,在舒染脸上略一停顿,随即看向前方的戈壁。
陈远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土路尽头。
王大姐和李秀兰显然没看出什么特别,只是看着扬尘嘀咕:“陈干事这又是去哪?风风火火的。”
舒染望着陈远疆消失的方向,眉头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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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天刚蒙蒙亮, 地窝子里就窸窣响动起来。
王大姐轻手轻脚地穿衣下铺,李秀兰也揉着眼睛坐起身。少了周巧珍那个总摔摔打打的身影,空气都显得松快了些。
舒染坐起身揉了揉腰, 动作麻利地收拾好。三人各自端着搪瓷缸子和粗布毛巾,走出地窝子门洞。
戈壁滩清晨的空气凛冽而干燥, 天色是灰蒙蒙的铅色,压得很低。连队里其他地窝子门口也晃动着早起洗漱的人影,咳嗽声、泼水声、含混的招呼声此起彼伏。
舒染蹲在她们地窝子门口的土墙根下, 把清水倒进搪瓷缸子,又捏了一小撮粗盐粒放进去。她含了一口盐水,仰起头咕噜咕噜地漱口,早上的水还是凉, 激得牙根发酸。吐掉水, 她用湿毛巾胡乱擦了把脸, 冰凉的毛巾贴在皮肤上, 让人瞬间清醒。
她直起身, 把湿毛巾搭在墙头一根枯树枝上晾着。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北方。
老风口方向的天际, 灰暗得更甚,乌云沉沉地压在地平线上。风就是从那边刮来的。
她想起陈远疆策马疾驰而去的画面, 那股若有似无的硝火气让她心头掠过一丝忧虑,那片灰暗之下, 发生了什么?
“哎,你们瞧, ”王大姐的大嗓门打断了舒染的思绪。她正用力拧着毛巾, 水珠滴滴答答砸在地面上,她用下巴点了点地窝子里面,“那瘟神可算挪窝了, 那铺位空着也是空着,咱拾掇拾掇,干点啥好?我看这风头,怕是要变天,得抓紧弄点实在的。”
李秀兰正在梳她那两条辫子,闻言眼睛一亮:“要不……晒点野菜干?秋天快到了,戈壁滩上骆驼刺花、苦菜、沙葱啥的还能收一茬,晒干了收起来,冬天搁糊糊里煮煮,也能顶一阵子菜。”她指了指墙角,“我看那地方通风,铺上点破席子就能晒。”
“我看行!”王大姐把湿漉漉的毛巾甩在肩膀上,“再或者,攒点布头和浆糊,我教你们纳鞋底子做布鞋?听说团部家属厂收,能换点东西。再拾掇点破麻袋片子垫着,省得沾土。染妹子,你说呢?”
舒染收回望向北方的目光,压下心头那点不安。空铺位能利用起来补贴点吃食,是眼下最实在的事。
她点点头:“都挺好。地方空着也是空着,能补贴点家用最好。等下了工,咱们一起去挖野菜?”她弯腰端起脸盆,把脏水泼在板结的盐碱地上。金天是周三,下午有热水。这个念头暂时驱散了北风带来的阴霾和忧虑。
“成!”王大姐和李秀兰都笑起来。
时间不等人。三人匆匆收拾停当,各自奔向岗位。王大姐去食堂帮工,李秀兰去副业队豆腐坊,舒染揣上教案和热水条子,直奔食堂。
早饭是窝窝头,就着头一天腌得没怎么入味的包包菜,还有一碗包谷面糊糊。
舒染啃着窝头,耳朵里灌进邻桌几个男职工压低的议论:
“……北边老风口,昨晚上动静可邪乎!”
“可不,轰隆一声,窗户纸都抖!像是炸了啥……”
“天没亮,陈干事就带人骑马又过去了,马褡裷鼓鼓囊囊,瞧着……家伙都带齐了!”
“少说两句!吃完了干活!”
舒染垂下眼,几口把剩下的糊糊灌下去,起身离开食堂。北边的天,似乎更灰了。
推开工具棚的破门板,教室里已经有人了。
阿迪力正背对着门口,用一块不知从哪找来的湿抹布,用力擦着那张新做的坑洼不平的讲桌。
他擦得很仔细,连桌腿连接处的缝隙都不放过。听见门响,他猛地回头,看见是舒染,动作顿了一下,没说话,又低下头继续擦。
陆陆续续,孩子们都来了。他们一进门就发现了新桌凳,眼睛都亮了。
“新桌子!”
“还有新凳子!真高!”
“老师,这是给俺们坐的吗?”虎子兴奋地摸着凳面。
“是给认真学习的同学们的!”舒染笑着,目光扫过角落里还在闷头擦桌子的阿迪力,“阿迪力同学来得最早,帮大家把教室都打扫干净了。以后,教室的卫生,就交给阿迪力负责,他是我们的劳动委员。”
孩子们都看向阿迪力。阿迪力停下动作,直起身,有点茫然地看着舒染,显然没听懂“劳动委员”是啥。
舒染放慢语速,配合手势:“劳动委员,就是管……这里,”她指了指地面和桌子,“干净。让大家……学习好。但是,”她看着阿迪力的眼睛,“你要学汉语。不然,别人……不明白。”
阿迪力听懂了“学汉语”和“不明白”。他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闪烁了一下,用力点了点头。
“好!”石头带头拍起巴掌,“阿迪力当官啦!”其他孩子也嘻嘻哈哈地跟着拍手。
阿迪力被弄得手足无措,脸膛更红了,慌忙又低下头去擦那已经锃亮的桌腿。
舒染又安排石头班长,负责每天安排两个值日生协助阿迪力,并维持课堂秩序。石头挺起胸脯,满脸郑重地答应了。
开始上课。先复习昨天的“信”字。舒染给他们一人发了一张废报表,让孩子们在背面或者是空白处,捏着铅笔头书写。
舒染一个个检查。基础确实很差,握笔姿势千奇百怪。阿迪力更是像攥着根棍子,手指僵硬,在废报表背面画出的“信”字歪歪扭扭,像几条扭曲的虫子。
舒染蹲在他身边,耐心地掰开他的手指,调整握笔的位置,又握住他的手,带着他一笔一划地写。阿迪力的手很粗糙,掌心有厚茧,微微颤抖着,但很顺从。
舒染心里叹气,决心要想办法给每个孩子弄一支铅笔,石灰块太滑,练不出字。
复习完生字,开始教算数。舒染在黑板上写下大大的“1、2、3”和“+、-、=”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