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技术员头也没抬,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对这个资本家小姐搞的什么学校没半点好感,觉得纯属浪费资源。
舒染也不在意他的冷淡,蹲下身,保持着距离,将手帕包着的零件摊开在他面前的地上:“马技术员,您给看看?我刚才在收拾教室,从后墙根那堆废料里翻出来的。看着像是机器上的东西?不知道还能不能用?或者……有没有回收价值?要是能废物利用,也算是给连里节省点开支吧?”
马技术员这才撩起眼皮,瞥了一眼那堆锈疙瘩。他干了大半辈子机修,对零件有种本能的敏感。虽然锈得厉害,但轴承的底子似乎还能拆出点有用的滚珠,那几块铁片打磨一下,当垫片或者修补个什么东西也凑合。
他吐出一口烟圈,含糊道:“嗯……还有点用。放那儿吧。”
“太好了!”舒染露出欣喜的表情,仿佛为连里做了件大好事。她话锋一转,指着地上那把沾满油泥的钢锯和斧头,语气自然又带着点不好意思:“那个……马技术员,我看您这儿工具挺全。我那边教室后墙根那堆废木头,乱七八糟的,想清理一下,省得绊倒娃娃们。您看……能不能借您这把锯子和斧头用一下?就今天下午,用完立刻给您擦干净送回来!保证不耽误您用!”
马技术员皱着眉,看看舒染,又看看地上的锯子和斧头,再看看那包锈零件。借工具给这个娇小姐?他本能地觉得不靠谱。但对方理由正当,还贡献了东西,直接拒绝似乎显得自己太小气。
第16章
“你会用?”他怀疑地问,目光扫过舒染那双刚涂了红药水的手。
“简单的劈砍锯木头还是会的,以前在家……呃,学过一点木工基础。”舒染面不改色地扯了个小谎,语气笃定,“保证安全,绝不乱来!就是清理下杂物。”
马技术员又抽了口烟,权衡了一下。借出去一下午,似乎也没什么损失。这娇小姐要是真弄伤了,那也是她自己的事。
他最终不耐烦地挥挥手:“行行行,拿去!小心点用!下午收工前必须还回来!弄坏了要赔!”
“谢谢马技术员!您放心!”舒染立刻地拿起那把沉甸甸的钢锯和斧头。
斧柄油腻腻的,锯条也沾着铁锈和油污,但在她眼里,这就是宝贝。
她抱着工具快步回到工具棚后墙根,也顾不上腰痛,立刻开工。
她先将那堆破木板和木棍拖拽出来,仔细挑选。
厚实的门板碎片做凳面,较粗直的木棍做凳腿,那半截犁辕木质坚硬,可以锯成小段做横撑加固。
她回忆着前世在手工视频里看过的简易榫卯结构,先用斧头小心地劈砍掉腐朽的部分,修整出大致形状。
钢锯很沉,锯齿也有些钝了,锯木头异常费力,没几下她就感觉腰后像针扎一样痛,手臂也酸得不行。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混合着木屑和灰尘,黏在脸上。
“不能停。”她咬紧牙关,将一块稍平整的木板垫在木料下,单膝跪地,用身体的重量压住木棍,开始锯起来。刺耳的“嘎吱”声在后墙根下回荡,木屑纷飞。
“舒染同志。”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舒染手一抖,钢锯差点脱手。她猛地回头,只见陈远疆不知何时站在几步开外,枣红马在不远处安静地啃着草。他的目光扫过她沾满木屑和汗水的脸,落在她手中的钢锯、地上的斧头、以及那堆正在加工的破木料上。
“陈干事。”舒染放下锯子,扶着后腰慢慢站起来,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我……在清理教室后面的杂物,顺便看看能不能废物利用,给孩子们做几个矮凳趴着写字,省得硌胳膊。”她坦坦荡荡地说。
陈远疆的目光在那些破木料和半成品上停留片刻,又移到她的手上。
他只是简短地提醒了一句:“注意安全。工具用完及时归还。”
“是,马技术员说了下午收工前还回去。”舒染立刻回答。
陈远疆略一点头,没再多言,转身牵起马缰,翻身上马。马蹄声响起,很快远去。
舒染松了口气。他看到了,没阻止,甚至没多问一句,这算是默许,还是单纯的不干涉?
她甩甩头,不再多想,重新锯木头。工具简陋,手艺生疏,但只要做得结实、能坐就行。
她不再追求什么榫卯,直接用斧头在凳腿和凳面上砍出凹槽,互相卡住,再用找来的废旧铁丝死死捆紧。样子丑陋,但足够稳固。
一个下午,她硬是靠着那股韧劲,做出了五张极其简陋、甚至有些歪斜的矮长凳!两个孩子坐一个长条矮凳,够坐了。
舒染累得几乎虚脱,一屁股坐在其中一张上,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她仔细擦干净钢锯和斧头上的木屑油泥,赶在收工哨响前,将它们完好地还给了马技术员。
马技术员检查了一下工具,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算是收到了。
舒染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女工宿舍,只想瘫倒在铺上。
“舒染同志!在吗?”门外传来一个年轻职工的声音,“赵主任让你去一趟生产办公室!”
舒染只得向赵卫东的办公室走去。
舒染刚走到生产办公室门口,就看见赵卫东正背着手,对着摊在桌上的几张纸眉头紧锁,手指敲着桌面,旁边还放着一顶沾满泥点的旧草帽。
马技术员坐在一旁的小凳上,闷头卷着莫合烟。
她轻轻敲了敲敞开的门板。
赵卫东闻声抬头,眉头依旧没松,“舒老师?进来吧。”他声音有点沙哑,显然是刚在工地上喊过话。
舒染走进去,站定。
“舒老师,”赵卫东开口,目光落在舒染身上,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老马说你捣鼓那课桌椅……弄好了?没耽误娃娃们上课吧?”
“嗯,都弄好了,孩子们能坐下了,不影响上课。”舒染平静地回答,目光扫过桌上那几张纸,似乎是各排的生产进度表,好几个地方用红笔画着圈。
赵卫东“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他拿起桌上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灌了一大口水,抹了把嘴,这才切入正题:“舒老师,有个事得跟你明确一下。”
他放下缸子,手指点了点桌面,“你是连里的在编职工,拿着固定工资,这个你知道。按说,上面批了你脱产搞教学,这是正事。”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种无奈:“但是,舒老师,你也看到了,”他指了指窗外远处尘土飞扬的开荒工地,“咱们连队任务压得重,人手掰成八瓣都不够用。连队里只要是能动弹的职工,都得扑上去。”
他叹了口气,像是解释,也像是强调:“咱们这地方,不比城里学校,没有那么多专职脱产的人手。上面批你脱产教学,是看重娃娃们认字的事,但整体的生产担子不能撂挑子。”
他看着舒染,传达着他的决定:“所以呢,经连里商量,也请示了上面,像你这样有固定脱产岗位的,每周需要抽出两个半天,全脱产,参加集体劳动。具体干啥,听生产排长安排,哪块最缺人就去哪块顶上。大家互相搭把手,共渡难关。”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你放心,教学时间是保证的,这两个半天不会占用你上课的钟点。就是辛苦点,没办法,连队就是这个实际情况。你的劳动表现,会正常计入职工工作档案。”
舒染的心定了定,平静地说:“明白了,赵主任。连队生产任务重,人手紧张,大家都不容易。我服从安排。教学时间我会协调好,保证两边都不耽误。”
她的爽快让赵卫东的神情略微松了松。他点点头:“行,你能理解就好。这周就开始吧,明天下午和后天下午,直接去三排那边找王排长报到。他会给你派活。”
他挥挥手,示意谈话结束,目光又落回了那几张让他头疼的生产报表上。
“好的,赵主任。”舒染应了一声,离开了办公室。
她慢慢走回宿舍,心想着:明天上午的课,得把内容安排得更紧凑高效些。后天下午的劳动……得想办法弄点盐水补充体力,最好再找块头巾把头脸包严实点。
舒染回到地窝子时,周巧珍已经裹着被子面朝里墙,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睡。
王大姐和李秀兰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没多问,只是默默递过来一碗的温水。
她道了谢,接过来一饮而尽。
三排的排碱渠工地,据说是连队公认能把壮劳力都累趴下的地方。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腰,隐隐作痛。还有这双手……后天下午要抡起十字镐翻盐碱地?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一片沉静的决然。
第二天上午的课,她把认字、画图、唱简单的劳动号子轮番上阵,节奏紧凑得像赶场。孩子们被这种近乎打仗的节奏带着,连最皮的虎子和大毛也少有分神。阿迪力依旧抱着胳膊靠在墙边,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阿依曼则完全沉浸在用小石灰块描画“羊”、“草”、“水”的快乐里。
下课哨一响,舒染几乎是立刻宣布放学,看着孩子们全部出了棚子,她才扶着土坯讲台缓了口气。
不能停。她收拾好书本,脚步虚浮地向卫生室走去。
推开门,许君君正埋头在一个破旧的登记本上写着什么,听见动静抬头,看到是舒染,立刻放下笔迎了上来。
“腰怎么样了?还疼得厉害吗?”她目光落在舒染依旧有些僵直的站姿上,“手呢?我看看。”
舒染顺从地摊开手掌。许君君凑近一看,松了口气:“还好,这红药水涂了还是有效果的。”
“君君,”舒染打断她,声音带着恳求,“帮帮我。下午我得去三排挖渠。”
“什么?!”许君君急得变了音调:“挖渠?!你这腰,你这手,去挖排碱渠?那是人干的活吗?”
“我知道很难。”舒染的声音很平静,“但必须去。帮我弄点盐水,能补充体力。再给我点干净的旧布条,越结实越好,我得把手缠上,不然真废了。”
许君君瞪着舒染。她嘴唇动了几动,最终长叹一声。
“你真是……不要命了!”她咬牙切齿,转身在药柜里一阵翻找,翻出一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军用水壶,拔开塞子闻了闻,又从一个写着“粗盐”的牛皮纸包里,舀了几大勺盐进去,拿起暖水瓶就往里冲开水,直到水壶快满溢出来。
接着,她又从柜子底层翻出一卷边缘有些毛糙的绷带,用力塞到舒染手里:“给!布条没有,这个凑合用!省着点!所剩无几了!”
“谢谢。”舒染接过水壶和绷带。
“别谢了!”许君君眼圈有点红,背过身去,“晚上回来要是爬不动了,我去背你!”
舒染乐了:“干嘛搞得像生离死别,我又不是上战场,我是去挖大渠而已!”
许君君恨恨地跺了下脚,“赶紧走赶紧走!”
第17章
许君君塞过来水壶沉甸甸地坠在腰间,那绷带则被舒染缠在隐隐作痛的手掌上,试图提供一点缓冲。后腰被撞伤的地方似乎松快了些。
舒染回到地窝子,翻出那个压在樟木箱最底层的旧包袱。解开包袱皮,里面是一件折叠整齐的玫红色真丝方巾。这是从上海带来的。
她展开方巾,对着角落里那面模糊的小圆镜,一层层地将它裹在头上,包住耳朵,在下巴处打了个结。
收拾妥当,也该去劳动了。
“舒染姐,你真要去三排啊?”李秀兰忍不住小声问,视线停在那条丝巾上,“我听隔壁张婶说,三排的盐碱地,壮汉一天下来都能脱层皮……”
“得去,你们都参加劳动,我也没什么特殊的。”舒染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继续翻找出一双劳保手套,小心地套在伤手上。
“三排那地方……唉,能歇就歇会儿,别硬撑。”王大姐叹了口气,递过来一块掺了麸皮的杂粮饼,“垫垫肚子,顶饿。我在做饭棚子那里做的。”
周巧珍不知从哪里从来一大捧沙枣枝,正在坐在桌子前摘上面的沙枣,背对着这边,幸灾乐祸地说:“舒老师,您终于和我们一样了。”
舒染当没听到,接过饼子揣进口袋,对王大姐点点头:“谢谢大姐。”转身掀开那块破毡子,走进了午后最毒辣的日头里。
一个扛着铁锹匆匆走过的老职工,擦了一把头上的喊,嘟囔着:“哎,不愧是早穿棉袄午穿纱,一到中午咋这么热……”
舒染拦住他:“大哥,麻烦问下,三排王排长在哪儿?排碱渠怎么走?”
老职工上下打量,认出了她,眼神复杂地朝连队西边一指:“喏,顺着这条道往西,走到头,看见一片白花花的盐碱壳,人最多、灰最大的那片就是!王排长?嗓门最大的那个就是!”
谢过老职工,舒染顶着日头向西走去。脚下的路越来越颠簸,空气里的土味越来越浓。
视野尽头,白茫茫一片盐碱地,像是脏了的雪原。
盐碱壳在烈日下像盐巴一样,地表龟裂开深深的纹路。
轰鸣声、撞击声和偶尔的吆喝混杂着传来,越来越清晰。
几十条汉子,赤着上身或只穿件破烂的汗褂,脊背在毒日头下油亮反光。